第四話 芥蒂(下)
1
───為什麼,那時會去救那個女孩子呢?
因為她看起來很需要幫助?
還是自己看不慣莫坎諾齷齪士兵的嘴臉與作為?
晨間時段,魅凱按固定的巡邏路徑走著,腦海裡盤旋著幾個問題。
她萬萬沒想到,自己一時興起的救人念頭,會帶一個莫坎諾人回芭德。
在當時情況,如果換成其他人的話會怎麼做?
若是姊姊的話絕對不會管對方死活,能夠省事、快速處理掉該做的事才是首要目標──雖說托她分散士兵注意力,能輕鬆拿下敵兵。
也許,她與其他在十多年前遭遇不幸的孩子不同,她心中所懷抱的仇恨不至於深到沒法分清事理的地步。
昨日魅凱一行人去到後街,主目的是搶奪莫坎諾士兵用的通訊器材,而最容易取得的途徑,就是那些裝在軍用車上的設備。
由於那些士兵不同於之前,既沒摸魚、也沒把車輛停在固定地點,還在後街展開大規模行動。
他們原本打算找一個定點蟄伏,等待車輛放慢速度或停靠的機會出現,趁有空隙時解決士兵,再把整輛車帶走。
可是他們的車體積過大,在道路狹窄、巷弄多的後街裡實在太不利於隱匿,只好先藏匿別處分頭行動。較擅長遊走屋頂的她在上頭移動、尋找目標,其餘的兩人則一人在車上守著,一人在附近把風。
發現良好的伏擊位置後,魅凱靜靜地等候目標出現。過些會時間,一輛落單的軍車開始在附近兜圈子,眼見機會來臨,並告知夥伴她準備行動,要做好後續準備。
就在她伺機躍下屋頂時,注意到小路中有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子正狂奔著,車內士兵一看見她馬上把車掉頭追去。
挺在意士兵們為什麼要抓一個女孩子,以及她被攔截後會如何的情況下,魅凱也緊接追上。
接著就看見少女被幾個大男人扔入車內的場面,連他們噁心的話也聽入耳裡,令厭惡莫坎諾士兵的她有些火大。
屆時她看車輛停著是再好不過的時機,士兵們注意力也都在那女孩身上,毫不猶豫直接突襲他們,發揮她擅長的本分。
處理掉士兵後,將車上女孩手鬆綁也沒為什麼,只是希望她不被抓住,僅此而已。但那女孩卻出乎意料之外,帶著自由黨與佛洛克軍團的信物與他們求救。
──也許是人家說的緣分吧。
魅凱停駐腳步,仰望夜空。
有時,人的命運如同日月星辰一樣,自有定律。
巡邏完後已近中午時分,魅凱回到街上,前往主大門接替下午的站哨崗位。
在街上她看見莎莎與紫藤奶奶一塊走著,她似乎是要替奶奶拿東西到山坡上的神樹宅院。
若不是她下午有站哨班次,她會前去幫奶奶的忙。見到莎莎身影,魅凱想起昨晚送她到客房時,莎莎露出的厭惡表情,不曉得她是不是不滿意客房位置。
有些人會習慣住在高樓層的地方,尤其莎莎一看就知道是來自莫坎諾高階區域的好人家子女。
想到這兒,魅凱打開機械懷錶確定下時間,已經準備進入午休。表示現在有一小時多的空閒時間能去別處,她便往宿舍方向走去。
2
從田園間回到宿舍的莎莎,與玻璃罐裝的牛奶目四相對著。
她正猶豫要不要打開牛奶來喝,還是該回去大街上跟商家買瓶水。可是才剛迷過路的她不大想再一個人亂跑去街上…
她已經決定在熟悉環境前,得有個人當嚮導才會到外頭閒逛。
儘管氣候寒冷,口還是會渴的。而口渴的她目前只有那罐牛奶能喝,卻又擔心自己喝了後肚子會不舒服,看下錶確認時間,已經是下午四點時段。
她索性忍耐著直到晚餐時段。
到了傍晚,許多人回來了,餐廳傳出陣陣香味,向被香氣吸引般,人潮逐漸往餐廳靠攏。
見餐廳供餐時段到了,莎莎跟著進餐廳。她也沒忘記要帶著沒喝的牛奶、需歸還的提燈,還有丹尼爾說要分給大家的水果。一到餐廳空桌便把滿手的東西迅速放上。
「昨天身上明明都還空空的…今天馬上多了這些東西。那接下來…」
安坐好的她開始環顧初次進來的餐廳。
挑高寬暢的大廳讓人感覺寬暢舒適,可容納許多人,每張大木桌都可容量六到八人左右,深色厚實的木椅背上簍空著些幾何花樣,與中央吊掛的簡單大燈一同呈現樸實卻典雅的風範。
在廚房部分則有一區吧檯,後頭還有一個連著大煙囪的石窯,廚師正從裡邊拿出麵包。
對生在講求便利、快速的莫坎諾都市人而言,什麼事情都依靠電子化,也因此光是看個窯烤過程也能覺得很新奇。
莎莎細看廚師烤麵包的過程時,一個女子的呼喊打斷她的觀看,回過頭後便見到月蓮站在桌旁。
「這邊還沒人坐吧?」
月蓮拍了拍莎莎隔壁座位的椅背詢問著。
「沒有,這桌現在就我坐著而已。」
「那麼我就坐這兒了。怎麼樣,剛來到這裡還適應嗎?」
一確認位置沒人坐,月蓮拉開木椅直接就坐。
「還可以啦。」
與月蓮閒聊時,莎莎不忘偷偷瞧下陸陸續續在餐廳內就坐的人們。早上遇過眼神微妙的人後,使她起了點戒心。
「怎麼啦?附近有什麼嗎?」
感覺莎莎目光在四周游移著,月蓮也跟著以視線巡視周圍一圈。
「沒有啦,只是,我在想,我這樣的生面孔,會不會有人因為好奇,而盯著我看…?」
她想著這是個可藉機解開疑惑的機會而問。
否則她會如懸疑小說內的主角般,對現在這陌生環境起許多矛盾疑慮,能確定到現在為止,彼此互介紹過、會與她聊聊、且待她親切的人們不會是壞的;但早上那種令人不舒服的小眼神讓人十分介意。
「嗯…應該不會吧,宿舍的賓客房又不是第一次有外人來住。」
「但是,我是莫坎人呢…」
莎莎單刀直入提出自己在意的事。
知道她提這問題意思的月蓮,很快地就理解她想說什麼。
「原來妳是在意這個…不過我想有莫坎諾人來的事,應該還沒傳這麼快吧。」
「說的也是…,那如果大家都知道的話呢?」
一想到莫坎諾與佛洛克現在處於關係惡劣的情況,身為莫坎諾人卻處在佛洛克保衛軍內的她難免感到尷尬。
「這個嘛…我稍微想一下喔。」
沒想到月蓮的回答會是"讓她想一下"這番話,莎莎心中頓時萌生些驚恐。
(等等…她的"稍微想一下"是什麼意思?!難不成…)
月蓮停頓下話語,並將身子轉側,仔細看下餐廳裡外的同僚們,接著手托著下巴說:
「嗯…現在在這邊駐守的人們,年紀應該都比我大些了。說我們最年輕的一梯也不誇張,因為這裡只是山中小鎮嘛。大部份的年輕人都會申請調往大城市、或被調派到比較需人手的地方增加經驗。所以就算都知道妳是莫坎諾人,也不會有什麼太大感覺吧。」
莎莎弄不太懂月蓮強調的年齡意思,還很剛好的,早上遇到的人,看上去也都是和自己差沒幾歲的"年輕人",並再問下去:
「年紀上的差別,與對莫坎諾人的觀感之類的有很大關係嗎?」
「妳可真問對問題了啊…,也很剛好的問對人。」
月蓮眉頭微微皺著苦笑說。
她將身子坐正後,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說道:
「莎莎,妳知道十多年前的"克洛斯島事件"嗎?」
見她提到了"克洛斯島",莎莎曉得接下去的話題會沉重些了。
* * *
"克洛斯島事件",是指佛洛克與莫坎諾,在歷史中離現在時間點最近的、且規模略大的一場戰役。
那場戰役雙方沒分出任何勝負,兩方皆慘敗,且關係也更加惡化,尤其是莫坎諾國境內更加嚴格禁止雙方人民有往來。
對於那場戰役過程,莫坎諾政府並未對國民做出太多回應,也因此當時媒體成天都在炒作這個事件與話題。編造的也好,小道消息的也好,諸多的消息與報導,卻沒一個是真的。
莎莎還記得當時她爸爸對這件事感到非常生氣,他氣到去街上買下全部報紙,接著放一把火燒了,還和媽媽吵了起來。
她並不知道關於克洛斯島事件的細項,但可想而知的是,佛洛克這方的立場、看法絕對和莫坎諾相差甚遠…
對於月蓮的問題,莎莎不做任何回答,只微微點了頭。
月蓮明白她的意思,並繼續說下去:
「那場戰役,對大家來說是件很痛心的事。特別是對一些人來說,像是道心中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痕。戰亂之下有很多人犧牲了,也令許多人成了孤兒。」
因戰爭而罹難的人們所遺留下的親屬與家人,想必是戰爭中傷痛最大的一方。
「我並不曉得妳們莫坎諾那方面是怎麼樣的情況啦…特別是政府那方。可是在佛洛克,自從那次事件後就有許多人開始對莫坎諾人產生更多芥蒂。特別是當時受害的孤兒們,有許多人因這層因素而把從軍當目標呢。」
當月蓮說到這時,莎莎逐漸明白了她剛才提到年紀的原因。
十多年前發生的憾事、而現在隨時間流逝,當時受害的孩子們也已經長大了,且年紀正巧都與她們在同一年齡層,約莫十幾歲至二十多歲的青年們。
她也理解早上那種透漏厭惡的眼神,是來自什麼因素──當然是因為她是莫坎諾人的事被察覺到。
這麼說來,魅凱、菲肯、月蓮、海明陸明等人年紀也差不多,還又是佛洛克保衛軍的軍人,會不會他們也有同樣的背景經歷呢?
儘管這問題會頗冒昧,而且會戳中別人的痛點,但莎莎覺得這些事情不問清楚的話,芥蒂也許會更深、或怕讓自己日後反冒犯到別人。
因此她小心翼翼地先和月蓮表示她會問到較敏感的事。
「嗯…我知道接下來問的問題會很不禮貌,但是我覺得我有問清楚的必要。妳如果要對我發脾氣的話,我不會介意的。」
月蓮看著莎莎不斷捏自己手指的小動作,忍不住笑了,輕輕拍著莎莎右肩要她心情放鬆些。
「妳別這麼緊張啦,我也大概知道妳想問我什麼。妳是想問我:『妳是不是也是當時受難的孤兒』之類的,對不對?」
「…是,畢竟妳剛剛提到了從軍原因跟軍人嘛。其實,連其他人我也都挺在意的…」
莎莎被她一語命中,看來自己在想什麼似乎很容易被佛洛克人看穿。
「關於這點妳就別太放在心上了,尤其現在和妳聊這話題的人是我。剛剛不是說過:『妳問對了人』嗎?我啊,確實也是當時的孤兒之一…但我的遭遇有點不大一樣。」
「怎麼說呢?」
「因為我的小命是被莫坎諾人救的,是自由黨的人喔。更何況我之後也有好好被安頓著。所以呢,我和那些人不同,我不會分不清是非。」
月蓮如此成熟地說著,莎莎有點難相信她們是年紀差不多的人,依她猜測,月蓮最多約大她到兩、三歲左右。
「妳真了不起呢…十分懂事又明事理。換作我話,大概也會抱持些偏見吧…」
「也別這麼說拉…我只是多了個經歷罷。況且,仇恨原本就無法解決什麼事,只會不斷循環。至於你說想知道其人的…嗯──我知道菲肯跟那倆兄弟雖也是從小與親人離異,卻不是克洛斯島的遺孤。不過魅凱和我一樣是呢…而且她們情況更特殊些…」
魅凱部分的事,月蓮似乎有些顧忌,略有保留未全部說完。
「呃……」
這答案莎莎感到不大太意外,但她不知為何,心理受到點小小打擊。
「總之呢,依現在情形啊,建議妳在村內先別一人落單較妥當。就算芭德環境較單純也一樣,多多少少也還是會有人對莫坎諾人抱持偏見在,更何況妳是普通的女孩子呢。」
在月蓮離席,前去領晚餐來享用時,莎莎回想早上迷路的事,背脊不經微微發涼。
(該說自己運氣太好,有碰上丹尼爾還是…該說什麼呢…下次真的別在亂跑了。)
由於早上晚醒,湊合著吃了頓早午餐,莎莎中午沒再吃任何東西,聞到美食的香氣也讓她開始餓了。但比起飢餓,口渴的狀態強過許多,等月蓮回到桌邊後,莎莎便與她問哪裡有水可喝,想不到月蓮卻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她說:
「水…?打開水龍頭就能喝了啊,難道在莫坎諾不是嗎?」
「哈啊…?」
看來,兩國之間不僅是芥蒂,連基本生活觀念上都還需要多交流與理解。
3
飽足一頓簡單的飯後,莎莎手中由一袋的水果、提燈、與牛奶,變成2顆橘子。
軍團今日晚餐是手工麵包、沙拉、熱湯、燉豆。雖然沒什麼特殊,卻和餐廳內的裝飾一樣,簡單卻樸實,是很實在的味道。尤其是他們的水,冰冷又甘甜。
人們常說,優質的山泉水所做出來的麵點會特別好吃,連喝水那些的乳牛所產下的奶也會非常好喝,再次品嘗過美味的麵包後,莎莎很篤定水質優劣影響麵點品質這點。她也於心裡唸道,明日若有牛奶的話要好好品嘗看看。
至於今天那瓶放置一天的奶,她原先是要把它交給廚房的人去處理,但月蓮一看見海明便馬上把牛奶塞給他,而海明也若無其事地喝下去,雖他們說在這種冷天下牛奶不可能壞,不過她還是有點擔心…
用過晚餐,她慎重地擺出貴族人家該有的禮儀,與和她聊許多事的月蓮道謝。
月蓮笑著大聲嘆道"妳太見外了",朝她頭頂大力揉了下,順便多塞了顆橘子給她。
海明刻意叮嚀她說橘子還不到好產期,所以會很酸,也與她說魅凱要他傳話,告知她的房間已經由十六號換去四樓的三號房了。
房間忽然替換的事讓人疑惑,不過換都換了,到了位置再說吧。
因此她現在正前往四樓的途中。
到公寓最頂層,視野已不一樣,走廊上就能見到星空。到三號房門前不久,便看見魅凱從走廊另邊走來。
「啊…」
莎莎招呼還未打完,魅凱便將鑰匙遞去她手裡。
「這是房門鑰匙,我和管理員說客人不太待在喜歡1樓的客門,便換到跟我和菲肯同樓層的3號房,如果有事情的話也比較好找人,只是妳得爬下樓梯。」
「…沒關係。話說回來,怎會突然想到要幫我換房間呢?」
會忽然換房間不會沒緣由,再加上魅凱和管理員說的原因,相信答案不會百分百是"比較好找人"這個。
「因為妳昨天看見房門號時一臉嫌惡,我在想妳是不是對號碼有什麼禁忌,還是住習慣較高點的房間。雖沒問清楚就擅自幫妳換,但我想我猜的應該不會錯。」
(──為什麼他們這麼容易看穿我?!)
莎莎表面帶著僵硬笑容,心底下開始懷疑是他們有什麼讀心術。還是自己太過意暴露心裡事,會不會連現在想的事情都被知道?
「不是什麼禁忌啦…,只是我個人不大喜歡16這數字。而且,房間確實比較習慣待在樓上。」
「那就好,我先下樓去了。」
「那個、等等!」
「還有事嗎?」
一時間下意識叫住魅凱,明明腦中有許多事想說,莎莎卻想不到該接什麼話,反而把手中橘子拿給她。
「這個…丹尼爾先生要我分給大家的。」
「喔,是橘子呢,謝謝了。」
魅凱只拿了一個,另個留在莎莎手裡。
「妳自己留著一個吧,不是說大家都有嗎?只是這橘子會挺酸的,大概只有我和月蓮不會討厭。」
「妳們不會怕酸啊,連海明都嫌棄這橘子呢。」
"連放整天的牛奶都喝得下去的人,卻嫌棄酸橘子",雖想這麼吐槽,但她還是沒說出口。
「我是沒很喜歡甜食,反而較能接受酸的,月蓮則是非常喜歡酸的東西。」
魅凱輕拋著橘子說著。
「…原來如此,那16號房門的鑰匙我要拿去管理室還吧?」
「直接給我就行,我替妳轉交給管理員。」
接過鑰匙,魅凱直接別過身離去。望著她背影和腰際上的黑刀,莎莎腦海裡閃過她乾淨俐落地處理掉莫坎諾士兵時的畫面,相信那是對敵人毫不留情、不猶豫才能做到的事。
(她會不會也跟如那些人一樣厭惡莫坎諾人呢?但是,她卻救了我…)
今天她會平安在這兒,是多虧魅凱幫助她,如果沒那契機,那她現在下場真不知會如何…話說回來,她又忘記與救命恩人答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