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岛就像是海一样。
不知何时起萌生的念想,直到现在几乎变成了一种确信,每当榛名穿过镜片直视雾岛的眼睛,看它们在不同的光线下映射出的灰蓝色,“像是海一样”的感受都会愈加强烈。在那个海边的夜晚之后,这双灰蓝色的眼睛更加挥之不去,如同那块被雾岛丢出去的石头一般,咚地一声砸在榛名的脑海里,掀起的波纹反复荡漾。
在斯特比亚海打通作战期间,有一天夜里榛名独自泡在澡堂修理擦伤,彻夜入渠并且就在澡堂里将就着睡一晚,对于大型舰来说可以说是家常便饭,但榛名还是第一次在那种地方做梦。她梦见自己就像那个晚上一样站在海边,海水漫到脚踝上又在褪回去,触感很真实。
但是跟那天清凉的海不同,梦里的海是温暖的。
——跟“那个梦”也不同,觉得海温暖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冰冷。
踏着温热的海水她一直在向前走,走到海水漫上小腿、漫过膝盖、又再漫上大腿,沾湿的裙子在海中浮动,开成了一朵花。
感觉自己好像随时都能融化掉一般,榛名的体温也跟海一起升高了。
醒来之后榛名想,会做这个梦其实只是因为自己在泡澡而已吧,包括自己升高的体温,也仅仅是泡澡泡得太久罢了。现实中小小的澡堂变成广阔的海,梦的规模也未免扩展得太大了点,这让榛名觉得有些好笑。
然后她忽然意识到,梦中的海是在什么时间,是在什么天气,诸如此类的细节全都不记得了,但唯独那片海的颜色,却仿佛早已烙印在潜意识之中一般,随时随地都可以确信地拾起它的色泽。不是出航时闪着粼粼辉光的蔚蓝的海,也不是夜战时漆黑可怖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海,是雾岛眼里的海。
“榛名?”那一双藏着海的眼睛眨了眨,澡堂里的水蒸气在眼镜表面铺上白白的一层,“榛名?泡晕了吗?”
榛名迟缓地吐着微热的呼吸,半睁着眼看她:“……不,只是想着事情不小心睡着了。”
“回去睡吧。”雾岛瞥了眼已经归零的倒计时,在榛名面前抖开她的大毛巾,“想什么事情?”
“浜风桑的事情,啊,她刚刚跟矶风桑吵架了,你知道吗?”
“嗯……嘛。”
榛名所说的确有其事。最初只是在排队入渠的空闲时间里听到了比叡和雪风的对话,在刚才的战斗中比叡不小心在半路上大破,经由舰队司令部决定由浜风护送先行退避,恰好遇上了远征回来的矶风,那时候矶风似乎就已经和浜风有些口角,而等雪风结束战斗回到宿舍的时候,她们已经大吵一架了。
这让榛名不禁回想起先前放假的时候,她曾在食堂看到齐聚一桌的第十七驱逐队,当时坐在浜风身边的就是那位黑色长发的新面孔。在大型作战期间会有大量新成员加入,矶风也是其中之一,浜风作为第十七驱最早到任的成员,平日闲聊时可没少跟榛名抱怨她这个同伴的姗姗来迟,现在矶风好不容易也到任了,却没想到突然就吵起了架来。
榛名还以为久别重逢的她们,一定会更加心意相通才对。之前在食堂碰面的时候,浜风拉着矶风的手跟榛名她们打招呼,她还记得这个平时严肃认真的驱逐舰娘几乎要把“高兴”一词写在自己脸上的神情,以致于让榛名忍不住多管了一下闲事。
新着任没几天的舰娘,除了自己的宿舍以外最熟悉的地方无外乎演习场那一片区域,榛名很容易就在练习用的水池上找到那个新人驱逐舰的身影,矶风举着她的两门连装炮一发接着一发地对准靶子开,表情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凶狠,看起来心情相当糟糕。
榛名抿着嘴唇耸耸肩膀,从休息区拿了瓶水后才走过去:“矶风桑?”
“啊!”专注于炮击的驱逐舰这才发现有人来了,她盯着榛名的脸半晌,似乎由于刚刚到任没几天,还记不清每个舰娘的脸和名字,“您好……雾岛桑?”
“噗哧!”榛名捂着嘴忍笑,故意没有纠正矶风的称呼,“休息一下吧?”顺便把水递给她。
“哦哦、非常感谢。”矶风双手接过水瓶却没有打开来喝。竖立在水池上的靶子被主炮肆虐许久,散架的木块零零落落地漂浮在水面上,一片狼藉。矶风似乎也觉得刚刚的自己有些失态了,站在榛名面前显得有些不自在。
榛名偏着头观察对方的脸色,试探说:“心情不好?”
塑料水瓶“嘎啦”一声被猛地捏紧。
“雾岛桑,”矶风深吸了一口气,鲜红的眸子突然气势十足地抬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榛名的眼睛,“您这几天应该是跟浜风共同作战的吧?”
“诶?啊嗯嗯嗯。”榛名被她吓了一跳,忙不迭地点头,“怎么了?”
“您不觉得最近浜风的状态很不好吗?!”
“诶?”
“从作战开始脸色就一天比一天差,确实与强敌作战中的诸位会感到疲惫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我认为浜风的疲倦已经超过正常的范围了啊!虽然我的确对一线的战事一无所知,但据雪风所说浜风主要负责护送大破的同僚回港,如此耗费心神的任务提督居然连续三天由浜风一人承担简直不可理喻!”
“诶……”
“然而浜风她居然打算就这样一个人继续承担下去,她很喜欢这种任务我可以理解,至今为止也很幸运地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但是她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以她现在的状态根本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保证,就不能跟雪风交个班好好休息几天吗?为什么这个人如此顽固?!我关心她她反倒说我什么都不懂,真是!岂有此理!”
“诶、诶诶……”
“雾岛桑你说我那里不懂了?!”
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大通的矶风喘着气,瞪着她鲜艳的双眼,就连鼓满了气的脸颊,也因心情激动而染上了红红的色彩。
“……噗……”
榛名忍不住笑了出来。“您在笑什么?!”对方对她的反应感到不满,她连忙道歉,但还是止不住笑。
这位新伙伴实在是可爱得有些超乎想象。
“简单地说,就是矶风桑关心浜风桑,浜风桑却不领情是吧?”
“这也是一个但这不是重点,雾岛桑请您不要开玩笑!”
哎呀糟糕,雾岛的舰队头脑形象要被自己毁掉了,榛名捂着嘴深呼吸了几下,这才把笑意压了下去。
“嗯,确实矶风桑所说的都是正论呢,榛……我虽然没有试过先行退避,但是有听姐妹说过,浜风桑担任护卫的时候脸色非常可怕。”
“对吧!”矶风拿着水瓶啪地一声敲在自己的手上,榛名又有点忍不住笑:“不过嘛……虽然提督也是挺缺考虑的,但是据我所知,揽下这种任务主要还是浜风桑自己的意愿,那个孩子……怎么说呢,对于护卫这种事像是有强迫症一样。”
说到这里榛名无奈地朝矶风摊手,她自己上一次大型作战的时候也有担心过浜风的情况,不过看见对方非常坚持,而且也确实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就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了。
矶风越发苦着脸,水瓶被捏得嘎啦嘎啦地作响,榛名又连忙安抚她:“但是榛、我看情况也没有矶风桑说的那么严重,至少战斗时她一直都是很强的哦?虽然护卫回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妙,但除此之外的表现还是不受影响的,浜风桑毕竟是镇守府里练度最高的驱逐舰,矶风桑也试着相信浜风桑嘛。”
“……我还未曾试过实战。”
塑料水瓶又再嘎啦一声,却是矶风松开了手。她皱着眉,刚才的发泄似乎让她消散了点怒火,此刻她的声音低沉下来,显得有些干涩。
“而浜风却是第一战力,她现在所在的世界,所背负的东西,她一直坚持如此的理由,都离我十分遥远……或许我确实什么都不懂吧。”
“啊……”
矶风低下头来看着水池上漂浮着的靶子碎片,榛名一愣神,突然想要是自己才刚刚到任,却遇到现在这样强的雾岛的话……那说不定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吧。
她半张着嘴又再阖上。
如果雾岛当初比自己早到的话……如果雾岛比自己强的话,会怎么样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再呼出。
“……没这回事哦。”
“嗯?”
“因为实力的差距就产生隔阂什么的,没这回事。”榛名的手背过身去揪住了自己的裙角,脸上却露出笑容,“只要彼此好好交流的话,什么事情都会没关系的,所以矶风桑,今晚就跟浜风桑好好聊聊,直到问清楚她为止吧。”
“……好的,谢谢您的建议。”矶风点点头,略有疑惑地看着她的脸,“雾岛桑一副过来人的表情呢?”
“嘿嘿,因为雾岛也是个喜欢把话憋着不说的人呐。”
“嗯?”
“?!”
榛名不知道,彼时给自己浇着高速修复的雾岛猛地窜过了一股凉意。
“雾岛桑?”
“噢,没什么,说到哪儿了?”她抬了抬布满水汽的眼镜以恢复自己的神态,“你说你一直负责护送退避是因为雪风?”
而浸泡在澡堂中的银发驱逐舰,浜风即便借助驱逐舰修理起来的便利享受着大型舰难以享受的泡澡时光,她仍然和几分钟前的矶风一样怒气冲冲。
“是的,虽然我练度比较高,但说起战斗终究还是雪风比较擅长,为了让她能够全力战斗,我自然要承担其他驱逐舰要做的工作,这有什么不对?我和雪风不一样,只对护卫这种事比较擅长了,为什么矶风连我最擅长做的事情都不相信?!”
“不,现在不是这个问题。”雾岛弯起手指敲敲空桶,制止浜风长篇大论的抱怨。“根据我的计算,你作出‘雪风比你自己更擅长战斗’这个结论是正确的。”
浜风的练度比雪风稍高一些,虽然练度大致上可以证明一位舰娘的战斗力,但那终究只是一个理论上的数字,雪风上辈子所积累的经验与她本身的天赋,毕竟不是浜风稍作努力就可以超越的。与榛名同样练度,实力却相去甚远的雾岛也是深有同感。
“那是什么的问题?!”
“问题在于后半句,‘你只擅长护卫’。嘛,这件事也不是浜风桑你的错,是司令太蠢了,没有把舰队司令部设施从旗舰撤下来。”
“等等!舰队司令部设施不是重要的装备吗?!多亏了这个技术的进步,我们现在才能先行护送大破的同僚退避,让大部队继续深入不是吗?!为什么现在反而……”
尽管铺着一层雾的眼镜毫无威慑力,但雾岛还是执着地又再抬了抬。
“我被你护送过好几次所以知道你很可靠,我不是在怀疑你的实力,只是你这个理论在昨天仍然是适用的,但是现在的情况已经不一样了。你仔细想想,司令给你带的装备是什么?”
“两门10cm连裝高脚炮和高射装置,13号对空电探改,怎么了吗?”
雾岛叹了口气,似乎在感叹对方怎么说到这个地步了还不明白。
“这是对空射击装备吧?”
“是的。”
“直到今天之前,对空射击只需要防御战舰水鬼之前的空母栖姬队伍就可以了,战舰水鬼自身的编队并不需要对空——但是从今天开始,战舰水鬼的身边出现了第二艘空母栖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诶……”
浜风睁大她天蓝色的眼睛,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雾岛的视线穿过镜片上的水雾,依旧锐利地与驱逐舰对视着。
“确实,面对最强的敌人,我们必须想尽办法让每一位舰娘发挥最大的作用,所以从今天开始,你的任务就不再是抵御第一次空袭之后把伤员带回家了。你必须留到最后一刻,第二次空母水鬼的空袭之时。”
她站起来宣告自己得出的结论,在空旷的澡堂里掷地有声。
“我们十二名舰娘都要留到最后,做好只有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没错,这才是「舰队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