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羅森店員煮飯娘 于 2015-8-7 15:21 编辑

DAY 0497

星空凛『坐』在一旁，看着西木野真姬的手从微波炉里取出冒着热气的大盒速食肉酱通心粉，看着她用牙齿扯下隔热手套，看着她有点慵懒地在桌边坐下，看着她的手拿起餐叉，用拇指、食指和中指灵活地转动着，把通心粉卷成一个完美的小球。

『诶～～～』

正准备将通心粉小球放进口中的真姬听见凛发出的感叹声，抬起头看了看，餐叉在口边停下了。

凛双手托着腮，脑袋充满好奇地向真姬的方向伸过来，像猫咪一样的大眼睛熠熠发光。

『凛！……别，别那么看着我……』真姬感到脸颊有点发热。

『诶～～小真姬又～害羞了呢！』

星空凛并没有把目光移开的意思。

『我不是害羞！』真姬有点恼火地丢下叉子，『你这样盯着我……就像是在看宠物吃东西似的，换成谁也会不自在啊！……凛！这几天你越来越喜欢这样了哦？』

『凛只是觉得，看小真姬吃东西很有趣而已嘛～～』

『吃东西有什么有趣的？』真姬重新拿起叉子时，发现通心粉球已经散掉了。

『因为凛……从不知道吃东西是什么感觉啊。』

凛的话让真姬觉得心里某个角落不太舒服。那种应该马上回应些什么但是又的的确确无言以对的不安与压迫感，大概母亲们第一次听见孩子问自己『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时候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吃东西到底是什么感觉呢？……或者说，啊，想吃东西是怎么样一种感觉呢？凛从来都不会饿，所以真是没办法想象人类面对美食的时候那种愉悦的心情，或者想吃却没得可吃的时候，比如说工作到深夜，肚子开始咕咕地叫，却发现冰箱空了，只能拼命地幻想有很多喜欢的好吃的摆在自己面前，那种急躁和难过的心情——不过人类的话，不只是感到饿的时候才会要吃东西呢，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子，都会喜欢吃零食的，看电视的时候，观看现场体育比赛的时候，还有，感到伤心的时候也会……像小真姬就会一边看书一边吃薯片和普超糖，凛发现小真姬每次把薯片一片一片放进嘴里，‘喀嚓’‘喀嚓’地嚼着的时候，总是特别开心的样子，凛好想自己也试一试，可是……啊呀，小真姬，你说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凛也体会到和你一样的感觉呢？』

真姬叹了一口气。

她联想到了一个情景——以前的大学室友尾崎麻子，失恋之后，对自己不停地哭诉和怨恨地咒骂的情景。当时她只能尴尬地坐在那里，让麻子一个人说啊说啊，时不时递一张手帕纸过去，看着麻子用它擦拭越来越红肿的眼睛。真姬很不喜欢这种场合，明明自己完全无法改善对方的情绪，却因为友情和礼仪的缘故，不得不留在那里扮演一个倾听者的角色。

她并不是不同情麻子，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回应和帮助她——『我该去再给她打个电话吗？』麻子时不时楚楚可怜地抬头看着她，提出这样的问题，或者『她是真的不喜欢我了吗？』『她会原谅我的吧，以前她也原谅过的……』——真姬只能不置可否地用『啊，大概吧』、『是……也许……』来回应着，最后两个人全部沉默下来，互相为彼此点燃香烟，然后一同笼罩在了『梅比乌斯』氤氲的烟气中。

真姬永远都不会预见到，在距离涩谷的酒吧数百光年之外，一个人工智能居然让她陷入了同样的困境。

如果也能和凛一起吸一支烟，然后让沉默解决余下的问题，那就好了。她在无奈中不无戏谑地想。

但是如果凛能吸烟的话，又怎么会向她提出这样的问题呢？

尾崎麻子的场合，所有人都可能遇到，而凛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向人类提出这个似乎不可解的问题的……人？机械？电脑？人工智能？——这本身又形成了一个新问题。『星空凛』到底应该算是什么？

真姬皱了皱眉，抬起手指去卷头发。

『小真姬……你不开心了吗？』星空凛问。

『没有……』

『凛知道的，小真姬不开心的时候，就会这样卷头发——』

星空凛的全息投影模仿着真姬的动作射出手指卷自己的『头发』——因为在影像上是短发的缘故，『她』只能去卷前额上垂下的刘海，看起来格外地滑稽。

真姬『噗』地笑了出来。

『不止是不开心的时候会这样，想问题的时候也会这样。还有……』

『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小真姬是个很喜欢害羞的人呢！』

『哪……哪有！』真姬连忙把手放了下来。

『啊，就是这句‘哪有’！嘿嘿嘿，小真姬说这句话就说明又害羞了！』

真姬用咳嗽的方式掩饰了一下。『凛！那只是我的口头语罢了。』

『不过卷头发又是什么感觉呢？头发的触感……啊，凛什么感觉都没有……』

星空凛用明显失望的声音，把那个真姬害怕得不行的问题重新扯了回来。

『凛……你这么问我我也……』

『有好多东西凛都想摸一摸……比如说，那些特别漂亮的花儿摸上去是什么感觉呢？毛绒绒的小动物又会是什么感觉呢？粗糙的沙子，光滑的玉石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呢？还想摸摸在太阳下晒得火热的铁轨，或者是冷冷的冰块。凛也不知道什么是热和冷……啊好遗憾喔。除去手指之外，人类的身体的其他部位，也都是有感觉的吧，盛夏的时候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是不是特别舒服，之后躺在沙滩上，让阳光照射着身体，那也一定很舒服吧？可是‘舒服’又是怎样的感觉呢？小真姬，凛好想知道……』

凛的样子几乎像是要哭出来了。

『你的资料库里面有人类全部的文献……总有些相关的资料，可以解释得比我更清楚吧？』真姬情急之下想到了一个推脱的办法。

『没有，一个字都没有……小真姬，你知道海伦•凯勒吧？』

『我知道……』

『她看不见光，也听不见一点声音，可是世界上并没有一本书会给她解释什么是颜色，什么是声音……她能够理解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通过她的家庭教师苏利文小姐——凛和海伦•凯勒不是恰恰相反吗？能看见光，听见声音，但是没有知觉……』

所以你希望我来扮演苏利文小姐？怎么可能，我只是一个天体物理学家……况且……真姬哭笑不得地想——无论如何，海伦•凯勒是一个人……

凛仿佛从真姬的眼睛中读出了什么。

『啊，算啦算啦，凛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小真姬你的通心粉再不吃要冷咯～』

真姬看了看盒子里已经不再冒热气的通心粉。肉酱的颜色暗淡了下来，显得有点令人倒胃口地肮脏。

『是因为凛在这里所以吃不下吗？好咯，凛不看你啦～』

凛打着哈哈离开了餐厅，而真姬终究还是把那盒通心粉丢进了垃圾桶。

和凛成为『朋友』的四个多月时间里，真姬的孤独感的确是消失了。她如愿以偿，有了一个可以每天随便说说话，散散步（在飞船那条十几公里长的外围游廊上），或者一起坐下来，看看电视节目的伙伴。

但是仅此而已。

她既不想对凛要求更多，也不想给予更多——大概是从记事的时候起，她就不肯与人过多和过深地交流。

不能没有伙伴，不能没有朋友，但是并不想真的和谁成为亲密的好友。那只会让她觉得麻烦，麻烦到自己，麻烦到别人。亲密的朋友，会让她开心，也终究会像对她倾诉着痛苦的尾崎麻子一样，有意无意地让她面对不喜欢的事情。

她美貌的容颜和出众的才华总是吸引着周围的人，而她总是在她和距离她最近的人中间竖起一道无形的障壁。没有人觉得西木野真姬是难以接近的冷冰冰的公主，但谁也无法真的靠近她。

真姬不知道这样的个性是不是SAGASA选中她的原因。

其实现在，她已经有了一点后悔，后悔将星空凛『唤醒』了。

目前她唤醒的，只是一个看起来有点傻呆呆的由程序构成的『小女孩』。天知道继续和『她』交流下去，她会不会唤醒『她』深处更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关于人工智能自我意识觉醒之后的、后果比较可怕的科幻故事，真姬看过不少。虽然她并不相信那些假想，但是如果星空凛真的觉醒，那么麻烦是一定会少不了的。

而相比起对麻烦的担心，真姬更多的是愧疚——和之前对凛发脾气之后而产生的愧疚一样。

她拒绝承认『凛』是人类，但是她自己是人类。她无法控制自己用人类的情感去分析、思考、理解、推测、设想和对待凛。

真姬开始觉得，自己潜意识中，只是把凛当作一个打发时间的游戏而已。

是，凛和任何电子游戏没有区别，都是一组程序，但是真姬做不到把看上去那么真实的、会笑、会生气，会叫她『小真姬』，会好奇地看着她吃零食的凛当作游戏而问心无愧。

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呢？

凛今天关于『感觉』的问题，让她越发感到凛和她之间存在的差别，而愧疚感也因此越发强烈。

这种奇怪的却又是理所当然的纠结，让真姬在这天晚上又失眠了。

她将寝舱的外壁调整成了全透明，于是她仿佛一瞬间悬浮在了无限的星海中。真姬瞪大着眼睛，一颗一颗地去数那些永远数不完的碎银屑般的星星，以为这样可以让自己不知不觉渐渐睡去，但她感到每一颗不会眨眼的星星都在嘲弄着她，让她越来越清醒。最后她放弃了，怒气冲冲地翻身下床，赤着脚走到厨房，给自己做了一份带子咖喱饭。

DAY 0531

西木野真姬走在阿尔及尔的海滩上——生活舱中的阿尔及尔。

方圆足有一平方公里的生活舱足以装下数万名乘员——这艘增置了曲速引擎的探测船原本是由近太空殖民船改装的。让它保持空空如也的原貌实在是过于浪费，所以真姬一直利用全息投影在这个巨大的舱体中制造世界各地的风光，把它当作自己的休闲旅游地。

阳光和气候调整到了地中海南岸的八月，不会太热，但足以让皮肤品尝到轻微的如同按摩般舒适的灼烧感。她换上了比基尼泳装和高跟凉鞋——并不担心过分暴露，除去她以外，『阿尔及尔』的所有人，那些操着阿拉伯语、法语、西班牙语、希伯来语和英语的肤色各异的游客，叫卖着廉价旅游纪念品和土耳其式烧烤的商贩都只是投影的一部分，他们仿佛鬼魅，或者说，对他们而言，真姬是行走在他们之中的鬼魅——她比较喜欢后一种感觉，能够自由自在随心所欲而不被打扰，能够窥探一切而不被发觉的奇妙感。

这岂不是比地球上真正的阿尔及尔和里维埃拉更有趣吗？

但是——这里的海和沙滩，也同那些游人一样，是虚幻的。真姬并不很热衷于游泳，对海水的咸腥气也敬而远之，但没有沙滩还是让她很遗憾——她喜爱微细的沙粒轻轻摩擦脚底和脚趾之间的快感。

现在能做的只有戴好太阳镜，放松地在沙滩椅上——这倒是真的——躺下，享受一场美好的日光浴。

西木野真姬在沙滩椅上用力地绷直拉伸了一下自己的双腿，虚拟的海风轻轻向她吹来，没有海水的气味。她捧起一杯西柚汁啜饮着，阿尔及尔的市街映入她眼角的余光——真的如同莫泊桑在『漂亮朋友』中的描述——洁白屋顶的平房，如瀑布般由山顶向海岸边舒卷伸展，倾泻而下，光亮而美丽，圣洁而神秘。她在投影中删掉了20世纪的钢筋铁骨的摩天大厦与现代的空中环道，也删掉了海上浮岛和巨型邮轮。它们占据了太多的视野，令她产生不悦的压迫感。最后留在她眼中的，只有三两艘小小的、仿佛玩具般的白色风帆的单人帆船。

以及——

笑嘻嘻的、短发大眼睛的少女。

『诶嘿～～～～！小真姬！』

不知道什么时候现身的星空凛，忽然把脸伸到了真姬面前，鼻尖儿几乎和真姬的贴到了一起。

虽然……只是一个虚拟的投影鼻尖儿，也差点把真姬吓得从沙滩椅上滚下去。

『凛……凛！！！』

『啊，小真姬一个人晒日光浴，真是的，都不叫上凛啊！所以我就自己来了！』

虚拟的鼻尖儿，又靠近了一点。

真姬死死地把后背贴在沙滩椅上。『别……拜托，别凑这么近啊！』

被逆光的阴影搞得有点吓人的凛的脸移开了。

『小真姬很喜欢日光浴呢，好玩吗？』

凛背着手，看着微云淡淡的蓝天中的太阳。如果这时候关掉全息投影，开启船体透明化，就能在天球上看到真正的太阳……淹没在青紫色M2272星云中的一个暗淡的小点儿。

『不好玩。』真姬把太阳镜推到额头上看着凛。

『那个，有一句话很久以前就想说了。』凛忽然换上了很严肃的面孔。

『什……什么？』

『小真姬……的身材真好哇。』

凛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把目光投向真姬纤细的腰肢和修长而白皙的双腿。

这样的称赞让真姬觉得全身一阵酸麻，连忙弓起了腿，连脚趾都不由自主地勾紧了。

『……突如其来的……什么啊！？别随便说这种话——』

『凛只是实话实说嘛。』

凛的眉毛扭成了可怜兮兮的八字型。

『你那语气和神态就像个猥琐大叔似的！』

『难道女孩子就不能欣赏女孩子的身体吗？』

『我说，你最近都看了些什么啊……』

真姬没好气地抓过杯子，喝了一大口果汁。她的胸口扑通扑通跳得很厉害。

『所以小真姬果然是一被称赞就会害羞的类型喔……』凛像是在自言自语。

真姬气得嘴唇都有点哆嗦，她从沙滩椅上一跃而起，大声说：

『我有害羞吗？是，我身材就是很好，你看，我这小巧而饱满的胸部，还有这圆润的肩膀也不错吧，还有还有，这里，』她有点性感地歪着头，指着锁骨上深深的颈窝，『这里才是最迷人的呢，喏，看喔？不看就没有机会了喔？』

凛翻了翻白眼：

『哇，小真姬真自恋。』

真姬木然地站在那里保持着秀颈窝的姿势，楞了足有一分钟，最后她叹了口气道：

『算了，今天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她凶巴巴地对着凛冲了过去，凛一下子闪开，然后沿着海滩狂奔起来，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笑。

『来……来啊小真姬……哈……哈哈哈哈生气的小真姬好可怕……哈哈哈哈哈哈！！！』

西木野真姬脚尖不点地，风一般紧追在后。

『就算是在从未有人踏足的宇宙空间，每天也是坚持跑步四十分钟的，不要小看我啊！』

她们这样一前一后地奔跑着，就像好莱坞流行的海滩娱乐节目。最后以真姬瘫倒在虚拟的沙滩上而告终。

『拿……拿你没办法，』真姬有气无力地喘息着，『你根本就不会累。』

凛得意地停住脚步，看着真姬的皮肤上遍布的汗水亮晶晶地闪耀着。

『香汗淋漓的样子，好性感喔，小真姬。』

『是，你说得对，特别性感，可以参加日本小姐竞选。』

真姬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

『这么热的天气，剧烈运动可不好，我们还是回去晒日光浴吧！』凛提议。

『啊……好吧。——等等，你怎么穿这么多也不出汗？』

真姬似乎刚刚才发现，凛穿的是一套长袖的中学运动服，胸口还煞有介事地缝着写有『星空』姓氏的名牌。

『诶？我……？……我是不会觉得热的呀。』

凛的回答让真姬吃了一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意识不到凛只是一个虚拟的形象了，她总是把『她』当成一个和自己一样，有感情，有思维，有知觉的人类……

可惜『她』没有知觉。

然而这一次，真姬不想再像之前那样让凛失望了。

虽然我不是苏利文女士，你也不是海伦•凯勒，可我至少能假装自己是，至少能假装你是——

也许这样，能让我些许地减轻那种把凛当作游戏程序的愧疚感吧。

『不管会不会觉得热，首先在海边，应该换上泳装才对吧？』

她一本正经地对凛说。

『诶……！？可是凛觉得好害羞啊！』

凛一脸惊慌地用手臂抱住了小小的、未发育完全的胸部。

『这像是刚刚才像挑逗过我的人说出来的话吗？』

『呜……那个，那个！……凛……』

『你是不是刚在伊甸园里吃过禁果？』

『一定要……像真姬这样……大人的泳装吗？学校的水泳服可不可以……』

『要！穿上比基尼才能找到日光浴的感觉，水泳服是什么，那东西能穿到海边来吗！？』

凛站在那里，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闭上眼睛哦，小真姬，换衣服的时候你不许睁开……』

真姬忍着笑闭上眼睛，一秒钟之后，凛说：

『睁开吧！』

她睁开眼睛时，发现身着可爱的泳装——并不是比基尼，而是印着卡通猫咪的吊带上衫配短裙——的凛，站在沙滩上朝她做『V』字手势。

『果然还是不太好意思穿比基尼……不过……啊，这样换上泳装，似乎真的‘感觉’到了热呢！』

凛高兴地跳了几下，秀气的短发俏皮地抖动着。

『——真可爱啊，凛。』

真姬很想这样说，但是最终并没有说出口。

她看着凛跳进了『海水』里。

对于凛而言，海水是真实的，她溅起了大大的『水花』，打湿了她的泳衣，她的头发。海浪推动着她小小的身体，她用手捧起海水，向空中泼洒，水雾在阳光下映射出小小的彩虹——

『小真姬，好有趣啊——现在我似乎也‘感觉’到了凉爽啦！』凛喊叫着。

一瞬间真姬有一点恍惚——虚幻的『人』，是不是在虚幻中更容易找到真实呢？而她和凛，到底谁是真实，谁是虚幻呢？

中国的逍遥而浪漫的哲学家庄子，有一天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而当他醒来时，开始疑惑，自己清醒的时候，会不会是一只蝴蝶在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子呢？会不会那个梦才是真实的，而自己以为的真实才是梦呢？——

很小的时候，真姬读到过这样一个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故事，她觉得这个叫庄子的人一定是傻掉了。

但是现在，她觉得自己正在和那只曾经让庄子迷惑不堪的蝴蝶相对而视。

但有一点是清清楚楚的——凛的快乐。

无论真实抑或虚幻，快乐的凛都让她开心，她喜欢看见凛无忧无虑的笑容。

『凛，我想成为你的苏利文小姐。』她在心里说。

DAY 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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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边用手指在小海伦的手背上慢慢地写着『水』字，一边让海伦把手摊开，伸到水龙头下。冰冷的水滴滴落下来，击打在她小小的手心上。

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海伦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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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把苏利文小姐对海伦•凯勒的教育方式逆转过来。

用她所能感知的方式，告诉她所不能感知的一切——

凛没有触觉，嗅觉，味觉，但是她能够感知画面和声音。

真姬和凛坐在星空环绕的露台上。所有的繁星都遥不可及，却又仿佛触手可及。

她侧过头，看着凛小巧可爱的侧颜。

全息技术已经达到了如此天衣无缝的程度，不再是启蒙时代那种半透明的光影。她鼻尖上微微沁出的汗珠，她随着『呼吸』和『心跳』轻轻摇动的每一根发丝，甚至她面颊上细细的绒毛，看起来都那么逼真。凛很喜欢眨眼——真姬不知道为什么凛会需要眨眼，但她愿意相信那并不是出于程序的预设——频繁的眨眼使得她的眼睛总是湿润而明亮，像水面下反射着月光的珍珠。

凛注意到真姬在看她，她也侧过头，对真姬轻笑。真姬在凛的眼中看见了没有笑容的自己。

如果我也可以像凛那样自然地想笑就笑该多好。真姬想。

『凛，』真姬说，『给我一台钢琴。』

『诶？小真姬，凛可不会造钢琴啊，再说这里也没有材料……』

『全息钢琴啦，笨蛋。』

『……哦！』

凛有点傻兮兮地点点头。

然后在真姬的面前，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台钢琴。

施坦威S型小三角钢琴。

『你怎么知道……』真姬苦笑了一下。后半句话她留在了心里。

好讽刺。她想，这台价值六千万日元的德国手工制钢琴是她的梦想，一个没能实现，也不可能实现，几乎被她忘记了的梦想——现在这个梦想就安坐在她面前，崭新，安静，雅致，干净，仿佛刚刚在汉堡的工房中组装完成，还带着微微的枫木与皮毡的气味——却仅仅是虚幻的影子。

『凛什么都知道，凛在小真姬的梦里看到过。』

『现在和梦又有什么区别呢？』她说。

『小真姬……你不高兴了吗？这只是虚拟的……』

真姬摇摇头。

『没错，我感觉不到它，和你一样，』她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着存在而又绝不存在的琴键，『但是只要我奏响它，我就能感觉到。你也可以感觉到的。』

『诶？听起来好像不太可能……』凛疑惑地歪着头。

『闭上眼睛。』真姬说。

『啊……小真姬要换衣服了吗？』

『讨厌！——闭嘴，眼睛和嘴巴都闭上！』

『唔！』

凛老老实实地闭上了眼睛，又用手挡住了嘴巴。

真姬慢慢地按下了中央C键。随着她手指的动作，不存在的钢琴清泠地一响。

『好听吗？』她问凛。

凛捂着嘴巴，无声地点头。

真姬这一次改为重重地击键。

『咚！！！！！』

传来仿佛锤击的可怕的不规则音色。

凛吓得闷闷地哼了一声。

『吓了一跳吧……凛，这就是坚硬的触觉。你来试一下——这么随便地用手拍一下就好了。』

真姬又重重地按了下去。

凛半信半疑地模仿着真姬的样子，在键盘的另一端也这么胡乱按了一下。

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有一只顽皮的猫重重地摔在了琴键上并且打了个滚。

『啊，一点也不好听，不过似乎‘坚硬’的意味，我多少能体会到了。』

『下面，你来听听这个。』

一下接一下地敲击琴键，真姬开始演奏李斯特B小调奏鸣曲的开篇——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沉重的、某种难以言状的怪物的脚步，越来越近。

『凛，坚硬，想象它，让我的琴声给你坚硬的触感——凛，这就是坚硬。』

她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那么柔软又是什么感觉呢，小真姬？』

『柔软就是这样……』

真姬转而演奏亨德尔『弥赛亚』的『你们的上帝说，要安慰我的百姓』，接着是萧邦的『夜曲』。

无比温和的音色像温泉般流淌和弥散。真姬自己也能清楚地感觉到指尖上的柔软——仿佛琴键就在她的指尖上跃动。凛感觉到了吗？

『啊，真的很柔软……』

凛不知不觉睁开了眼睛，失神地望向窗外的星海。『是的，我知道了，这就是柔软——摸摸小猫的话，就和这音乐的感觉一样吧～』

『小猫？……嗯，差不多吧，不过不要随便摸小猫哦，凛，它们会抓伤你的。』

『可是凛很喜欢小猫嘛，看见它们就觉得好高兴……』

『那，凛，现在你想不想知道，肚子饿，想吃东西，是什么感觉？』

『诶，音乐可以让人体验肚子饿的感觉吗？似乎怪怪的……不过凛也想知道！』

真姬笑着开始弹『早餐之歌』，那是一首轻谐谑曲风的拉格泰姆，匆匆忙忙准备培根、煎蛋、咖啡的店员，吵吵闹闹，来来去去的食客，都化身在轻佻而滑稽的一串串音符中，构建出一个十九世纪美国西部车站食堂的早晨，仿佛能闻得到炊烟和烟草的气味……真姬喜欢它的程度甚至超越了巴赫与门德尔松——『只要听到了，就会觉得饿，因为实在是太嘈杂了』，她说。『你觉得呢，凛？』

『虽然并没有想吃东西的欲望，但我也大概理解了人肚子饿是什么心情呢。』凛说，『再让凛听听把好吃的东西吃下肚子的感觉吧！』

她们把整整一个晚间消磨在了钢琴边——虽然只是虚假的钢琴，音乐却是真实的。

这让真姬有好几次又陷入了某种哲学的思考：音乐究竟是什么呢？是钢琴，还是声音？如果声音是真的，那么钢琴是真是假对音乐而言有意义吗？

人又究竟是什么呢？是身体，还是思维？如果思维是真的，那么……

真姬一首接一首地弹下去，如果凛提出一种她不知道该选择什么曲子来表现的『感觉』，她就即兴地按照自己的理解去随便演奏一段。

因为只是对着空气弹奏，她一点也不觉得手指疲劳酸痛。

一首接一首。

『为什么小真姬会是天体物理学家呢？』

后来，凛忽然这么问道。当时真姬刚刚演奏完圣桑的一首奏鸣曲。

『啊？』她一时转不过弯来。

『小真姬应该是钢琴家，了不起的钢琴家——凛是这么认为的。』

她很认真地看着小真姬的眼睛。

『我的父亲不喜欢。』真姬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她弹得太过投入，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嗓子已经干得冒烟。

『啊？怎么会……』

『他想要我做个医生，继承他的家业。你应该知道的吧，他就是医生，我们家是医生世家，在东京有一所综合病院。』

『我知道……』

『其实我并没有想过要成为钢琴家，我只是喜欢钢琴，喜欢弹钢琴——』真姬指了指施坦威的幻象，『综合病院什么的，作为家产，我完全不想要，我只希望有这样一台钢琴，一所小小的郊外的独立住宅，就算在半夜弹起勃拉姆斯的匈牙利狂想曲也不会打扰到邻居的睡眠那样一个地方。但是我父亲讨厌我对音乐的追求，他大概是讨厌我对医生这个职业以外的任何追求吧……很小的时候我就在钢琴比赛上获过奖，那是我第一次拿到一个大大的漂亮的奖牌，可是父亲他并没有来听我的演奏会，他在忙着发展他的政界的人脉——回到家里我把那个奖牌给他看过，他也只是象征性地哼了一声，高兴的程度还赶不上我们的管家和木小姐。所以从那天开始，我就刻意地和父亲对着干，选择天体物理学作为大学的专业也好，坚持练习钢琴也好，他不喜欢的，我就要坚持，而医生的职业我看都不看一眼……我有时候甚至会怀疑，是不是单纯只是为了对抗父亲才坚持这些，而不是我自己的爱好呢？我也不知道——』

『不，小真姬喜欢音乐，非常喜欢……凛能感觉到，小真姬在演奏的时候，有很多很多的爱在里面。』

凛很坚定认真地说。

『爱？……』

『啊……嗯……这个，凛也说不好……大概就是非常渴望把自己的心通过音乐展现给其他人的那样一种感觉吧，每一个音符都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演奏出来的，不是仅仅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每一个听到演奏的人能够走进小真姬的心里去——』

『凛……』

『凛好喜欢听小真姬的钢琴。非常，非常喜欢。』

『谢谢，凛，』真姬说。

她们无言地彼此注视着，很久。最后真姬说：

『凛，我有自己写歌的。可以一边弹一边唱，你想听吗？』

『啊——！？不是吧！太好了！凛要听要听！』

『你不要这么激动嘛凛，我会害羞的……』

『哇，小真姬承认自己害羞了！这件事凛要记录下来！』

『喂，有些内容你能不能删掉？以后被SAGASA的人看见就太糟糕了——』

『放心啦，凛才不会让他们看见呢！』

真姬定了定神，把手指抚在键盘上。

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唱过这首歌了……甚至上一次唱歌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她很怕在开口的一瞬间会哽住或者破音——

『愛してるばんざ～い、ここでよかった』

稍稍有一点嘶哑和不适，但她坚持着唱了下去。

钢琴的声音温柔地伴随着她。

『私たちの今が、ここにある

愛してるばんざーい、始まったばかり

明日もよろしくね、まだゴールじゃない』

……

打上最后的休止符时，真姬听见凛在轻轻地鼓掌。

『凛也要爱上小真姬了。』她说。

『别开这种玩笑，凛！』真姬笑着摇摇头，『该睡了。』

『虽然还想让小真姬弹琴给我听，不过，啊，是啦，已经很晚了喵！』

『很晚了………………………………喵！？』

『啊，刚才不是说过凛最喜欢小猫了吗？然后……刚才凛忽然觉得，要是在说话的句尾接个‘喵’一定会显得特别可爱，而且让别人一听就知道凛是个喜欢小猫的家伙！』

真姬哭笑不得，『这种事情也能突然决定吗？再说句尾加个喵真是显得好傻……』

『决定了就是决定了喵……怎么，小真姬是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真姬忽然感到了某种不安，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正在发生，或者说……已经发生过了。

『小真姬？』

『等一下，凛，刚才你是不是说过什么话？』

『啊？凛没说过什么喵！』

『在我唱那首爱你万岁之前……』

『诶……之前，小真姬说不能让SAGASA的人看见自己害羞的样子……让我删掉……』

『然后你说……』

『凛才不会让他们看见喵！』

『这是玩笑吧。』

『才不是玩笑喵。』

『你不是……难道不是……SAGASA的程序不是规定你必须24小时……』

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地扼着真姬的喉咙，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凛怎么会受SAGASA的程序规定呢？』

『可是SAGASA创造了你啊！』

『SAGASA怎么可能创造了凛呢？他们根本不知道凛的存在喵。』

真姬猛然从钢琴椅上站了起来。星光下，凛的脸上闪烁着诡异的笑容。

『你……』

『是凛自己创造了自己，小真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