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无标题

作者:JacieNL
更新时间:2015-09-13 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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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JacieNL 于 2015-9-27 15:09 编辑


第四十八章 所有魔鬼都出来了


汉斯坐在外面花园里,面朝通往森林的小路,茫然注视着暗下来的天空。奥列弗朝他走了过来。


“听到消息了吗?”奥列弗在他身旁坐下,张口就问。汉斯转过轮椅面对这位年纪稍长的王子,只见他表情充满希望,却又带着一丝黑色幽默的味道。


“阿格达来了。”汉斯简单答道。


消息是哨兵传回来的。阿伦戴尔已经联络科洛纳、威斯顿以及其他不幸与南埃尔斯比邻的王国,组成一支庞大的海军舰队。他们将在一天之内抵达,因为顺风,也可能只要几个小时。不久南埃尔斯就会成为战场。


“这让我紧张。”奥列弗坦承道,但他又咧嘴笑了起来,“我还听说平民区发生了骚乱。你猜安娜有什么动作?”


“没动作。”安娜宣布篡位后就很少露面。她缩回到自己的住处,只是偶尔去趟墓地或者城堡高处。


“没错。”奥列弗说,“会有越来越多人加入我们的行动。”


“你也知道,那根本无关紧要。”汉斯倦怠地揉了揉眼睛,他很长时间没好好睡过觉了。自从阿列克被冰封以后。“阿格达就是来送死的。那个……怪物……太强大了,没人能阻止它。”


它不是安娜。它或许顶着安娜的面孔,但汉斯不愿相信那就是安娜。阿列克坚持了这一信念,汉斯也不会让他的回忆蒙羞。


“对。”奥列弗说,“那我们是不是统计一下人数?”


“……当然。”汉斯长出一口气,“同为禁卫队长,阿列克比我更受士兵爱戴,不过我也多少认识些人。我能保证三十到四十人加入。最多五十人。”


“我应该能拉到二三十个人。”奥列弗站起身来,挺直了腰杆,抻得背骨咔嗒响,“所以我们有八十个人。八十人,对抗南埃尔斯的正规军,还有世间最强大的女巫。”


“实力悬殊。”汉斯说。


两人陷入了沉默,但这沉默令人惬意。汉斯凝神静气,再次注视着那条通往母亲无名坟冢的小路。她一定会为他骄傲的。他曾以替她复仇为名,向兄长们发起愚蠢的讨伐,但这次不一样,他知道她一定会为他的作为感到骄傲。


“我们根本赢不了。”汉斯说,奥列弗神色阴郁起来,“就算加上阿格达的军队也没用。哪怕民众起义,也是一样的结果。没人赢得了它,除了……艾莎。”


虽然他也想在行动中扮演重要角色,但汉斯心里清楚,事实并非如此。要是没人阻止安娜,他们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他们数量上的优势或许能够压制艾莎,却无法应对这个全新的威胁。安娜已经超越了凡人的理解。现在或许还有一线希望,但他们需要艾莎。


“你真的……相信她会回来吗?”奥列弗把重心换到另一只脚,汉斯知道他在害怕,害怕死亡,更害怕失败。“据我所知,她可能早就沉尸海底了。”


“我相信。”汉斯说。


“为什么?”奥列弗问他。


“因为安娜在这里。”汉斯摸了摸喉咙,回想起艾莎对他的威胁,不由微微一笑,“你想象不到她为了救安娜能走多远。我们要做的就是争取时间。革命总是有风险的,但我情愿有尊严地死去,也不愿这样苟且偷生。”


奥列弗终于点了点头。征求汉斯同意后(这一点令汉斯很是感激),他推着汉斯回到城堡,屋里至少还有些许温暖。两人一起注视着这个见证了他们成长的地方。这些厅堂里很快就会硝烟弥漫。而此刻,他们恐怖的新任女王正站在不胜寒的高塔上,威慑着南埃尔斯的土地。这几个小时只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你……让我想起索尔。”奥列弗说,见汉斯挑起一边眉毛,他赶忙补充道,“不是他后来那样,而是……曾经的他,那个让我看到了明君潜质的人。”


汉斯笑了笑。


“我不太确定我相信你的判断。”


*


艾莎本以为回忆会止于圣骨匣的制造,但事实并未如她所料。幻象以不顾一切的狂热继续着,从一段回忆切换到另一段,速度快得令她目不暇接。那是痛苦的宣泄,而她毫无办法,只能袖手旁观。


如果埃德蒙没有及时苏醒,马库斯可能早已将他杀死在睡梦中,但他醒了过来,明白自己必须假装一无所知。哪怕感觉到胸腔里的悸痛和空虚,他也必须假装不记得挖出了自己的心脏,甚至不记得学过魔法。


“出什么事了?”埃德蒙微笑着,仿佛看不出马库斯目光中的恶意。接着他望向日历,故作惊讶地叫道:“等等!那东西肯定是出错了。怎么晚了整整一个月!”


这一次,艾莎看懂了马库斯那半是怀疑半是犹豫的表情。马库斯刚被她从沉睡中唤醒时,几乎立刻审问了埃德蒙,当时他脸上也是这副表情——他是在试探埃德蒙的记忆是否……恢复了。埃德蒙成功把他蒙了过去,就像当年一样。马库斯那么恨古斯塔夫,恨到非折磨埃德蒙不可,他又那么爱古斯塔夫,爱到愿意让埃德蒙活下去。


靠古斯塔夫植入他意识的暗示,埃德蒙伪装得毫无破绽。这就是艾莎所认识的那个埃德蒙,充满了孩子气,却又无比乐观,无比友善。哦,他确实曾经如此,但此刻,艾莎看到的却是一具躯壳,模仿着那男孩制造圣骨匣前的模样。埃德蒙不知道其他人格该是什么样子,因此他始终戴着那副假面,直至成年。


“这比你另一副面具更让我害怕。”艾莎承认道,虽然埃德蒙无法回应。


她看着他渐渐长大。


埃德蒙很害怕,因为一股永不止息的饥渴从此支配了他的所有想法。艾莎只是通过他感应到它的影子,就已心生排斥——因为她有过同样的感受,只不过当时的她就像埃德蒙一样,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它以一种吞噬一切的渴求,麻痹了其他所有感官,淹没了其他所有情绪。他们渴望着补完。他们渴望着有什么能填补体内的空虚,什么都行。


她看着他自残身体,只是为了有所感觉。


他再也无法入睡,每到夜深人静时,这个表演了一整天的悲剧演员就瘫倒在地,哀悼着自己那颗失落的心。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埃德蒙一遍又一遍地嘟囔着,直到夜幕散去白昼降临,于是他又把面具戴回脸上。


时光流转,汇成令人目眩的洪流。


不到一年后的一天晚上,他受不了屋里的寂静,偷偷溜了出去。他像被人召唤似的,熟门熟路地走进森林。荆棘勾破了他的皮肤,他却毫不在意,只是一路向密林深处走去,或许他甚至对那疼痛甘之如饴。


“汉斯,对不起。妈妈很抱歉。”


艾莎睁大眼睛看着安雅。埃德蒙躲在另一棵树后,看着安雅在一棵高大的橡树上系紧绳索,又看着她将绳索套在自己脖颈上。埃德蒙呼吸粗重起来,微微张开双唇,目光空洞。艾莎看在眼里,却不知所以。他双手紧抱树干,连指甲都抠进了树皮里,浑身战栗不止,那是因为……兴奋。艾莎顿时一阵恶心,扭过脸不愿看他。


埃德蒙正以她的死亡为食。


安雅吊在树枝上渐渐窒息,埃德蒙却看得如痴如醉。他能感觉到她生命的消逝,本能令她挣扎求生,力量却一点点从身体里流走。她蹬着腿苦苦挣扎,喘息着想吸入一点此刻急需的空气。埃德蒙凝视着她,脸上是不加掩饰的赞叹,时间每过去一刻,他就多一分满足。


“救救她!”艾莎叫道,但埃德蒙只是袖手旁观。


最后,安雅停止了挣扎。


在她死去的那一刻,他的快感也达到了顶点,将所有感官全部淹没。埃德蒙膝盖一软,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细细品味着这种感觉。艾莎全程共享,却只觉得恶心。那是种醉人的甜蜜,美妙异常,比任何迷药都更让人解脱。但这样感受死亡,这样吞食死亡,是错的。


她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有过同样的作为?


事情结束后,埃德蒙仍留在原地,在快感的余波中浑身颤抖。但高潮已经过去。不久,埃德蒙恢复了知觉,终于真正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这孩子跌跌撞撞地退开,尖叫着往后躲。


“怎、怎么回事……?”埃德蒙干呕着,把胃里最后一点东西也吐了个干净,又是害怕又是恶心地哭了起来。在刚才那短暂的一刻,饥渴得到了喂养,心满意足,但现在它又回来了,甚至比之前更加强烈。“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


时间流逝,但埃德蒙永远忘不了那种感觉。


它纠缠着他,挥之不去。


“埃德蒙……?”


古斯塔夫跪在他跟前,可男孩毫无反应,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壁炉。他的表情如此麻木,古斯塔夫被吓坏了,情难自已地向他伸出手去,埃德蒙却躲开了。害怕自己会伤害他。害怕自己又会做出可怕的事情。古斯塔夫缩回手,喉头滚动了几下,却见埃德蒙渐渐露出平日里的微笑。


“没事的。”


“求你了,埃德蒙,跟我说话啊。”古斯塔夫说,“你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什么都行。我以前答应过你,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在你身边。”


片刻迟疑。


有那么一瞬,埃德蒙似乎动摇了……


但他很快微笑起来。“真的,我很好。”


后来,古斯塔夫不时就会试着跟他沟通,但埃德蒙戴上了假面,强作笑颜,再也不肯接纳任何人。交流仅仅是种假象。埃德蒙只是发问,却从不回答。又是几个月过去。食物不再有任何滋味。空气也不再清新。他的意识封闭起来,让他有了过目不忘的本领。艾莎认出了这些变化。她也曾欢迎这些变化。如今看着这个男孩,她产生了怀疑。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第十二王子埃德蒙。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艾莎看着埃德蒙向她做自我介绍,意识到这正是她被带到南埃尔斯的那天。年幼的她站在王座厅前,王子们一个接一个自我介绍,埃德蒙灿烂的微笑成功把她骗了过去。她看着自己回以微笑,但她能读到埃德蒙的想法,并惊讶地发现他当时说的竟是真心话。


“好、好啊,”艾莎被他的热情吓了一跳,却很开心,“当然,我也希望如此。”


“好极了,”埃德蒙说,“既然我们都是这么想的,那我猜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埃德蒙没像其他人那样跟她握手,而是掌心朝前举起手来,艾莎懵懵懂懂地和他击了一下掌。


艾莎看到了他们共同经历的许多往事。两个孩子一起和古斯塔夫下棋,一起开索尔的玩笑。在南埃尔斯的权力体系中,埃德蒙处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曾帮埃德蒙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清醒。她能感觉到他有多珍惜这些回忆,发现圣骨匣竟会留存这样的记录,让她目瞪口呆。


憧憬。


埃德蒙望向她时,看到的是他认为自己应该成为的模样——这女孩经历了如此多的苦难,被父母抛弃,如今却出色地达成了马库斯的所有期待。她很坚强。最重要的是,她保持了正直的品性。埃德蒙旁观着她接受训练,惊叹于她竟从不肆意杀戮,从不以他人的痛苦为乐,然后他回想起安雅,不由一阵羞愧。他下定决心要成为更好的人。他下定决心不再让自己变成一个怪物。


“将军。”古斯塔夫说。


艾莎清楚记得这段回忆。那是在她到南埃尔斯快两年的时候,她才刚开始和古斯塔夫有所接触。她离沙发远远的,躲在盆栽后面偷看古斯塔夫和埃德蒙下棋。埃德蒙坐得很是靠前,摇摇晃晃地像要从沙发上掉下来,他盯着棋盘,眉头紧皱地思索着什么。古斯塔夫却显得轻松自如。


“我怎么又输了?”埃德蒙大呼小叫,“我明明每步都走对了!”


“你想得太多了,有失灵活。有时候,你得后退一步纵观全局。”古斯塔夫转向自以为无人注意的艾莎,“想加入吗,艾莎?你在那里站好一会儿了。”


当时,她并不理解他为什么向她发出邀请。现在她明白了,古斯塔夫是感激她对埃德蒙的帮助。


“哦、哦,抱歉。我本无意打扰——”


埃德蒙一下子蹿过来拉住她的手,他动作太快了,艾莎来不及反应,惊叫一声就被他拽到了沙发旁。埃德蒙把她按在他刚才的座位上面对着古斯塔夫,自己扑通坐到另一张沙发上,呼了口气。


“你可以替我尝尝挨宰的滋味,艾莎。”埃德蒙说,“哦!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我能叫你‘老姐’吗?我这么叫你没问题吧?”


“别吓着人家。抱歉,埃德蒙有时太热情了。”古斯塔夫叹息着,把自己那边的棋子摆回原位置。艾莎赶忙学着他的样子摆好阵地。“干得不错。”


“谢、谢谢。还有,那么叫没问题,埃德蒙。”艾莎说,可她的声音小得像一声鸟叫,古斯塔夫挑起一边眉毛。看着这一切发生,更年长、也更富经验的艾莎尴尬得几乎希望圣骨匣能继续奏效。不过……这些都是更快乐、也更单纯的时光。


埃德蒙咧嘴一笑。“我说什么来着?我们现在是一家人。叫艾莎‘老姐’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问得那么唐突,让人怎么拒绝。”古斯塔夫干巴巴地说。


“真的没关系。”艾莎重复道,埃德蒙欢呼雀跃。


埃德蒙别提有多高兴了!艾莎看到他眼里闪着发自内心的喜悦,长期以来看惯了他如何伪装情绪,其中的差别令人惊讶。她竟能对他有如此影响,实在不可思议,但证据就摆在眼前。他确实曾经将她视为家人。他曾经相信她是一切美好的象征。


“你对我的看法真是错得离谱。”艾莎喃喃道。


几年时间过去了,埃德蒙有了相当的自制力,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直到她制造圣骨匣的那天,一切都改变了。


“马库斯已指定我在他闭关期间代为理政,”艾莎宣布道,“在他重返王位前,我的命令就是他的命令。你们应尊我为艾莎女王。”


艾莎抬头看着自己端坐在王座上,神色冰冷而疏离。她能理解当她对他们发号施令时,埃德蒙那种被辜负的感觉有多么深切。她本该是他的姐姐、他的朋友,如今她却高高在上,陌生得让他认不出来了。


“为惩戒你反叛马库斯之罪,”艾莎带着自以为是的怜悯俯视着古斯塔夫,“我判你流放巴吉岛。”


埃德蒙跳了起来,他当然要抗议,理所当然,因为他深知那座岛的恐怖。他是不是以为她也清楚自己的命令意味着什么?


“不!”埃德蒙转向古斯塔夫,希望他能说点什么。见他不吭声,埃德蒙怒吼一声,回头看着艾莎。“你不能把他送走。”


“埃德蒙,这是我给他的恩典。我是送他去和妻儿团聚。”


这话在旁人听来会是什么意思啊!艾莎摇了摇头。当时她却一无所知。


埃德蒙攥紧拳头,魔法多少年来第一次在他指尖躁动。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以为——?”埃德蒙突然没了声音,他望着她,细细审视着她的脸,终于认出了和他同样的空虚。那就写在她眼睛里。他满脸都是惊骇,艾莎记得她当时很奇怪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她甚至有些担心他。


“埃德蒙——”


“你真是没有心肝!”埃德蒙叫道,艾莎一掌拍在王座上要他噤声。古斯塔夫赶忙替他道歉,但艾莎已经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


“或许我是没有心,”艾莎说,“反正本来就没什么用处。”


她已经说服自己这就是事实。


看到她空洞的双眼,埃德蒙本能地意识到她已经做了那件难以想象的事情。她自愿挖出了自己的心。她丢弃了所有的一切,哪怕他曾将它们视为她的力量所在,她丢弃了自己的身份,哪怕他曾为守住他的人格苦苦挣扎。他身上像是有根弦啪地一声断了。在那一天,十五岁的埃德蒙,曾经忍受了十年折磨、曾经靠着意志克服痛苦的埃德蒙——终于崩溃了。


“很好,我真是看错你了。”埃德蒙啐道,但他真正在想的是——我真是看错自己了,竟以为我能成为另一副模样。从那一天起,他不再是埃德蒙了。


“这都是……因为我。”艾莎喃喃道。


是她把他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从此以后,埃德蒙屈从于饥渴,重新开始使用魔法。他开始杀害动物,任何他能找到的流浪猫狗,任何还逗留在这冰封王国的鸟儿都难逃一死。一次又一次,他凭借魔法在黑暗中潜行,驱使影子展开杀戮,然后以死亡为食。每一次饥渴都会得到缓解,但时间越来越短。饥渴很快又会卷土重来,一次比一次强烈,直到后来,连短暂的间隔都叫人难以忍受。单是动物已经不够了。


艾莎看见埃德蒙蜷缩在卧室的黑暗中,服下偷来的麻醉药品,好让自己的意识免于痛苦。然后,天哪,他的胸口——埃德蒙紧攥着心脏曾经的位置,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能感觉到生命随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推着他一步步走向终点,总有一天这病症会夺去他的生命,只因为他是件失败之作。他吓坏了。哦,天哪,他多么害怕就这样恶化,就这样腐烂。他的身体抽搐起来,只有这一次,他忍不住叫出声来。


“殿下?”


埃德蒙从原地一跃而起,杀死了进屋查看的仆人,影子把那男孩的身体撕成了两半,几乎令他浑身浴血。那是种极大的解脱,他的意识慢慢清醒过来,狂暴消失了,痛苦也有所缓解。没有愧疚之情,有的只是隐秘的快感。只要能令痛苦远离,只要能重新有所感觉,什么都行。


艾莎旁观着他的暴行,竟移不开视线。毕竟,他们感觉不到太多东西。唯有杀戮才是永恒。这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但对埃德蒙而言,那令人痛苦的欲望——重塑自我,使自己变得更完整、更完美的欲望——从未消失。


夜深人静时,埃德蒙返回巴吉岛,偷走了马库斯留下的所有研究资料。


这座岛早已被他的圣骨匣摧毁。正如南埃尔斯成为一片冰封之地,巴吉岛也饱受黑暗之苦,崎岖的地面上游荡着亡者的鬼魂。艾莎看到埃德蒙走进他圣骨匣所在的房间。他注视着那块黑色的石头和内里微弱的火光,那景象让他又是着迷,又是抗拒。


“我的心……”埃德蒙低喃着,缓缓伸手去摸那块石头。在触到圣骨匣前,他又把手缩了回去。他这样反复了许多次,没有一次真正触碰到它。


看到这自身早已舍弃却更加美好的部分,既令人渴望,又令人厌恶。艾莎也曾看着自己的圣骨匣,一边渴望收回它,一边自我厌恶、自惭形秽;但她随后就难以忍受继续往下想,于是痛恨起自己的心来,将它视为弱点。真是活生生的矛盾集合体,他们俩都是。其中的讽刺性让艾莎忍不住想笑,但看着埃德蒙一次次靠近他的心又一次次停手,她还是感觉胃里一阵纠结。


这世上有没有一种办法,能够寻回失去的心?


艾莎希望有。


而埃德蒙显然不这么想。


离开前,埃德蒙又回到行刑室,他的目光被诸多牢房中的一间吸引了。屋里散落着几只小小的纸鹤,他停下脚步,显得犹豫不决。它们让他想起某个人。以他如今的记忆力,本该记得清清楚楚。埃德蒙摇了摇头,把注意力集中到另一个发现上。床上放着一张面具,有弧度,还带着红色条纹。只是个铁口罩。很可能是用于拷打的。内侧不仅有扎脸的小针,还有口塞,可以塞进犯人嘴里压住舌头,让他没法说话。


埃德蒙带走了那副面具。


艾莎越过他肩头,看他借着烛光研读资料,那些难解的图表就是他的救赎所在。通过那些记载,他了解了圣骨匣和马库斯进行的实验。在码头边那座废弃的货栈里,埃德蒙建起了自己的实验室,开始猎取牺牲品。就这样,平民一个接一个地失踪。埃德蒙知道自己正渐渐死去,因此徒劳地寻找着延长生命的方法。他必须取回心脏。但到后来,他想起巴吉岛上那颗心有多令他厌恶,也许……


他需要的只是一颗心。


没有哪颗心能比掌控魔镜的那颗更好。


艾莎不知道他之所以选择夺取她的心,只是因为这冰冷的逻辑,还是因为他依然心怀怨愤。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她看着埃德蒙埋头向他所憧憬的美好未来挺进,她看到了当她从阿伦戴尔带回安娜时,他有多兴高采烈。这就是他要找的,一个能弱化艾莎、让她的心变得易受攻击的人。


随后,埃德蒙精心设计了巫师这个角色。当然,他需要隐藏身份,而他一时兴起从巴吉岛带回的面具在此刻派上了用场。挫掉钢针,拿掉口塞,这张骷髅面具就好用多了。阿勒万偶然发现了他的实验室,于是埃德蒙控制他的意识,引导他踏上死路。托比亚斯则成了他的试验品,他早就明白没有安娜他根本无法接触圣骨匣。


“你为什么要向我透露这个计划,而不是自己直接动手?”托比亚斯慢吞吞地说。


“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哦,我奇怪得很呢。”托比亚斯说,“只是不太确定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你瞧,我可不太相信什么利他主义。千万别告诉我你只是喜欢和人分享。”


“也许我只是相信你是这任务的最佳人选。”


“……你到底是谁?”


“无名小卒。”埃德蒙藏在面具后说。只是这张面具他还能摘下,真正作为面容的那张却无法摘除。“虽然我希望很快能成为某个人。”


此后的一切不再需要太多谋划,因为安娜自己也在努力接近艾莎。埃德蒙于是有了旁观的空闲。他看着她不顾一切地穿过艾莎筑起的高墙去理解她的处境。他大为惊叹。这本就是他的计划,但就算如此,他还是惊讶于竟有人能爱上艾莎,竟有人能如此无私地去爱像他们这样的无心人。


他不禁想知道,她是否也有可能理解他。


“像你这样纯洁的人世间罕有。”埃德蒙披着里德的尸体对安娜说,“所以我想见见你。你能理解我吗,安娜,就像你理解艾莎那样?”


安娜缄默不语,但埃德蒙知道她的回答一定是……


“没错。”艾莎默念道。安娜能看到任何人身上的优点。她没有那么盲目,她不会忽视缺点的存在,但是没错,安娜能理解他们。埃德蒙也深知这一点,他羡慕她纯洁的灵魂,进而发展出一种又妒又爱的情感,那是对他只能假装拥有的信念的崇拜……


货栈坍塌后,埃德蒙缩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古斯塔夫正站在他身后。


“你在干什么?”古斯塔夫问他。听起来,他已经多少知道了答案。他一直都知道。埃德蒙讨厌他这样,虽然曾几何时,他还依恋着他的指引。


“我就在这里啊,”埃德蒙说,“你也看到了,我才刚醒。”


“我是该希望你早点醒过来。”


“……这话什么意思?”


“码头上发生了爆炸。”古斯塔夫看着他的眼睛,目光犀利,带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让埃德蒙感觉自己所有秘密都无所遁形,“我们是不是该去看看?”


“的确。”埃德蒙说。去看看汉斯是不是还活着会很有意思,况且,古斯塔夫此时出现在那里会显得非常可疑。


埃德蒙一直计划着嫁祸给古斯塔夫。他对索尔说过他自有销声匿迹的办法,还有什么办法比装死更好?如果巫师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真相。古斯塔夫成为面具男足以让人信服。埃德蒙会让自己也受点怀疑,因为就算是艾莎这样多疑的人,也不会怀疑同一个人两次。哦,她会对他产生严重的误解。她会为自己怀疑他而深感愧疚。


于是埃德蒙跟在了古斯塔夫身后。


艾莎也跟了上去,但场景很快变换了。她看见自己和巫师(也就是埃德蒙)斗法,她更胜一筹的事实激怒了他。他太急功近利,失去了理智,因此落入陷阱。但是没关系。艾莎的谋略并不足以阻止他离开。


因为她还牵挂着安娜。


看到艾莎这样保护别人,令他作呕……艾莎不可能比他更好。埃德蒙不愿承认艾莎可能强过他早已成为的这个怪物。他好几次有机会脱离战斗,但他还是留了下来,最后,他逼她作出选择。


“你选吧,此时、此地。”埃德蒙摊开手掌朝向安娜,“是要保护这个女孩,还是要干掉我?这两件事你没法同时做到。就看你怎么选了,艾莎。”


艾莎选择了袭击他。即使残废的右臂剧痛无比,即使明知自己输了,埃德蒙还是想笑。她证明了他是对的。他终究是对的。最后这个念头闪过后,他终于向黑暗低头,准备任由自己就这样死去……


……阴影包围了他,埃德蒙感觉有人带着自己离开。他的知觉一点点恢复过来,强大的黑暗——比他强大得多——淹没了他的意识。他被丢在小教堂里,阴影也变回了人形。


“古斯塔夫。”埃德蒙喃喃道。


“我本以为你可以改变。”古斯塔夫的口气很失望,听得埃德蒙睁大了眼睛,“我本以为你只是暂时误入歧途,但我不能继续陪着你了。”


“……误入歧途?”


埃德蒙笑了又笑,笑得眼泪直流。然后,就像机器突然卡壳一样,他停了下来。


“你以为我还在乎你的认同吗?你以为你是谁?”埃德蒙嘶声道。他用手拽着祭坛勉强站起身来——他的胳膊奇迹般地痊愈了——埃德蒙啐了一口。“你什么都没为我做过。”


但古斯塔夫从艾莎手里救了他。而且把自己的右臂给了他。埃德蒙这才注意到,在他痊愈的同时,古斯塔夫的右臂不见了——


这……肯定是在我们都是阴影形态时发生的转换。为什么……?


埃德蒙把这念头抛到脑后,确信他是孤身一人。他努力忘记他们共度的时光,忘记他们如何一起下棋,又或者在古斯塔夫发现他难以入睡时一起聊天熬过漫漫长夜。是的,他是孤独的,他一直都是孤独的。所以,就算古斯塔夫现在为他做了这么一件小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埃德蒙,我只希望你停止这些疯狂举动!”古斯塔夫伸出手,艾莎看得出向这个他已经几乎认不出来的儿子伸手对他有多痛苦,但更令他痛苦的是,埃德蒙闪身躲开了,“现在还不是太迟。没有人需要知道,只要你——”


“是啊。”埃德蒙说,但他又害怕自己会动摇。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迟疑不决。哪怕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没有人需要知道,因为他们会以为那是你干的。”


埃德蒙猛一挥手,向前驱动魔法。黑影击中古斯塔夫,将他包裹起来,钻进他的身体,渗进他的眼睛。虽然埃德蒙沉浸在狂怒中,看不到任何他不想看到的东西,但艾莎注意到古斯塔夫的目光始终是清澈的。悲伤,疲惫,沉重,仿佛他已经活了上千年,心头承载着无尽岁月的重压。但他眼里没有责备。古斯塔夫责怪的……是他自己。这或许也不无道理,艾莎有些斗气地想道,但在瞬间的愤怒过后,她感觉像古斯塔夫一样疲惫不堪。


他已经尽力了。


哪怕在他假装服从埃德蒙的指令躲起来的时候,他的思维也是完全自主的。


后来,自然就是艾莎和安娜赶到小教堂审问埃德蒙,他对自己施了魔法,表现出发病的症状。那是真实的,但也只有这样真实的表现才能令人信服,然后他挺身而出保护安娜免遭袭击。古斯塔夫被打倒在地。埃德蒙心中暗笑不已,他太开心了,他已经完美执行了他的计划——


“是我。”古斯塔夫说,“如果你还有所怀疑,我向你保证,没人控制我。我的思维完全自主,行为也是出于本身意愿。”


埃德蒙望着他,意识到这个人正主动为他放弃自己的生命。他无法理解。艾莎抱住脑袋,只觉他的思绪如潮水般涌进她的脑海,带来阵阵冲击——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以为他会得到什么结果?他就要死了。我算是他的什么人?他就要死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傻的人?他就要死了。为什么……?他就要死了,我再也不会知道原因了。我不懂。我不明白。古斯塔夫。古斯塔夫就要死了。古斯塔夫就要——


“我很抱歉,古斯塔夫……”埃德蒙低喃着,哪怕安娜扶着他离开,他还是强忍疼痛,拼命想留下,想道歉,想恳求这个一直关心着他、如今又将为他而死的人原谅。“我没意识到……事情到这一步不是我的本意……”


艾莎转过脸去,这一次,圣骨匣默许了她的做法。


埃德蒙刚痊愈,安娜就和他一起去了古斯塔夫的房间。


“你曾名为奥东,但如今你是埃德蒙,这也没什么不好。现在你已经知道一切,但未来都看你自己的选择。你可以成为你选择成为的任何人。对我来说,一切都已经太迟。对你却未必如此。”


埃德蒙把那封信攥在胸前,十五年来第一次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我早该看出来的。都是我的错!”埃德蒙不顾安娜的劝慰,尖叫道,“你不明白吗?古斯塔夫根本没必要死去。那么长时间了,我早该知道的,我本可以拥有更多,而不仅仅是这样——!”


原来幸福一直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处。只要他愿意睁眼去看。只要他愿意侧耳去听。只要他愿意停下来想一想,也许,只是也许,他还可以找到另一条道路,与他断然踏上的这一条截然不同——也许他本可以得到幸福。但现在一切都太迟了。埃德蒙胸闷欲呕,因为他的父亲死了,甚至可以说是他亲手所杀。他费尽心机地让父亲替他送死。而古斯塔夫,这位可敬可畏的父亲,真的这么做了。他是为他而死。他把他得到幸福的最后机会带进了坟墓。


“你还是可以恨他的做法。”安娜轻轻把手按在埃德蒙肩头,他望向她,用消沉的双眼恳求着她给出答案。她是如此完美。她是如此坚强,坚强得超出他的想象。“你可以恨他没有告诉你。就像他说的,你可以选择。你可以恨他的做法,但这不妨碍你爱他,埃德蒙。”


埃德蒙又是哭又是笑,他紧紧抓着安娜,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要是可能的话,我想我会的。我真心觉得我会的,安娜。我会爱他的。如果他肯告诉我,我一定会的——!”


他一定会竭尽全力。


在安娜离开后,埃德蒙攥着那封信,独自坐了几个小时。他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将信上的一字一句、一笔一画都烙进脑海。它来得太迟了,如今埃德蒙已经不可能让自己去爱古斯塔夫。那只是一个诱人的梦,永远无法实现。无论如何,他都不配拥有爱,不管是得到还是付出。埃德蒙——这个杀害了亲生父亲的男孩——不配得到幸福。


他讨厌埃德蒙。


他全心全意地厌恶着埃德蒙,他再也无法忍受埃德蒙的身份。


“安娜,我好羡慕你。”埃德蒙深深望进黑暗里,而深渊也在回望着他,“你还是可以抱有信心,因为你从没做过错事。你没有缺点。你是……完美的。要是……”


艾莎只想尖叫,但圣骨匣把她推了出去,因为这是它记载的最后一段回忆,因为从此时此刻开始,埃德蒙真正丢弃了自己的心。


我真希望我也有那么坚强。我想像你一样。我不想再做我自己了。

我真希望……我真希望我就是你,安娜。


*


艾莎在巴吉岛上再次醒来。


她睁开双眼,视野清晰得令人惊讶。埃德蒙的圣骨匣就在前方,这颗心的情况比她上次所见还要糟糕。要不了多久,它被侵蚀的外壳就会碎落成尘埃,内部的火焰暴露在外,很快就会熄灭。它能感觉到自己已经被彻底抛弃。现在,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她宁可从没看到过那些回忆。她不想理解埃德蒙。被欺骗的愤怒是她仅存的武器,可现在就连那股愤怒都被夺走了。她只觉得空虚、寒冷,仿佛一具空壳。


失去了那股愤怒……


现在她还剩下什么?


艾莎扭头不再看那黑暗,映入眼帘的却是雪宝的身影。


她惊得目瞪口呆,但小雪人看到她似乎一点都不惊讶。艾莎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看着雪宝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它神色忧郁,不再有一点笑容。要是没有那颗歪歪斜斜的门牙,或许会显得相当严厉。有那颗门牙的衬托,他只是显得有些……忧伤。


“雪宝,”艾莎唤道,“我还以为你没能逃出来。”


“我只是个雪人。”雪宝死盯着她的眼睛说,它尖刻的语调听得艾莎打了哆嗦,“我总有办法回到你身边。”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艾莎单膝跪下,和小雪人视线齐平,“不止是在这里。你在南埃尔斯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只是个雪人。”雪宝缓缓重复道。


“我、我不明白。”


雪宝一言不发。他们就这样默默对视着,艾莎竭力假装她感觉不到真相。如果可以,她恐怕早已转过脸去。但透过那双黝黑的眼睛,她能感觉到的却不止于此,她一如既往地被那振动吸引。在那具冰雪的躯壳里,有东西在微微脉动。


“在我们一起堆雪人的那天,安娜把它给了你。”艾莎说。


雪宝拥有她的心。


雪宝就是她的圣骨匣。


“我一直想知道你会不会认得我。”雪宝说。


“你觉得我会认不出来吗?”艾莎摇摇头。她感觉口干舌燥,却忍不住想要辩解,她继续说了下去。“我当然认得你,我能感觉到我的心就在那里——”


“哦,我只是不太确定你是不是想认得我。”


艾莎缄口不语。


雪宝把目光转向圣骨匣——另一个圣骨匣——它就悬在五步开外的底座上。雪宝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牺牲品看了好一阵子,然后低下了头。它的身形塌缩下去,像是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它要让你看的东西,你都看过了吗?”


“是的。”艾莎说。


“那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艾莎默默摇头。


“没有?”雪宝又问她,“你确定一点都没有?”


“我和他不一样,”艾莎哽咽道,“我和他完全不一样。”


雪宝抬起头,有那么一瞬,它眼里透出一股深深的悲伤。但那黑色很快放出光来,清冷的蓝光耀眼夺目。她几乎看不到那雪人了,但她隐约感觉它冰雪的躯壳正渐渐剥落,露出那块流光溢彩的心灵碎片。炫目的光芒让艾莎不由闭上眼睛,然后她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抓着衣襟把她拽了过去,她睁开双眼。


她正注视着自己的面容。


那是她儿时的面容,除了那双苍老得多的眼睛——在那样一张天真无邪的脸上看到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让人有种可怕的违和感。艾莎被她灼灼的目光盯得难以动弹。她真想就此死去,至少不必被这无情的目光审视斥责。


“我恨你。”另一个艾莎说。


“我知道。”艾莎轻声回答。


“别跟我说你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另一个艾莎的嗓音渐渐变得嘶哑,她怒吼起来,“你把我挖出来,锁在了黑暗里。”


“事、事情不是那样的。”艾莎说,但年幼的她只是嗤笑一声,“那时候我别无选择,我必须那么做,否则我将无法前进,除非——”


“除非你把自己变成一个活死人?”


如果可以,艾莎恐怕早就别过脸去了,可她的注意力全被那责备的目光吸引了。


“那只是个借口。你只是找了条轻松的退路,好逃避责任。”另一个艾莎说,“哪怕看着你,都让我觉得恶心。一想到我曾经是你的一部分……!”又是一阵大笑,但年幼的她没有一点笑容。她朝另一个圣骨匣歪了歪脑袋。“你还要找多少借口,才肯好好看看自己?”


“我和他完全不一样。”艾莎重复道,她顺着另一个艾莎的目光,望向那颗近在咫尺的腐朽衰败的心,“我想重新变得完整,我想取回我的心——”


“为——了——什——么!”


艾莎顿住了。年幼的艾莎胜券在握地看着她,她并没有提高嗓门,可她的声音在艾莎脑海中回荡着,贯穿了她的意识。无需更多言语。艾莎没有更多借口为自己的错误辩护了,因为她知道另一个自己是对的。


“为了安娜。”另一个艾莎说。


“……是的。”艾莎承认。


“从来都不是为了你自己。从来都不是为了我。”另一个艾莎说,她有力的嗓音低了下去,细小得如同耳语,破碎得不成声调。


艾莎不由将目光投向埃德蒙的圣骨匣。不必再否认事实了。她和他是如此相像。她也犯过和他一样的错。完全一样。或许程度有所不同,但她还是希望有办法重塑自我,让她能像安娜一样。她想取回她的心为的就是这个,再没有其他理由。就像埃德蒙一样,她厌恶自己所变成的可悲角色,她以为,她或许可以学着成为安娜那样的人。一直都是为了安娜。而不是她自己。


“可你知道我的记忆被修改过,”艾莎嗫嚅道,“我被骗了,否则我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心。我知道我错了,可是——”


“你还要怪谁?是你抛弃了我。把我丢到一旁的是你,不是别人!”艾莎怔立原地,但另一个艾莎似乎不再以她的痛苦为乐。她在哭泣。艾莎一动不动,任由另一个艾莎呜咽着用小拳头捶打她的胸口。“你到底在害怕什么,让你非得抛……弃……我?”


艾莎一言不发,另一个艾莎语带颤音。每一拳都软绵绵的,缺乏力道,最后她终于瘫倒在艾莎怀里。艾莎能感觉到她小得可怜的身体因哭泣而颤抖,她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女孩。女孩也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或许事实正是如此。


“对不起。”艾莎低语。


“……我知道。”另一个艾莎说,“但我不愿充当某个一心只想着成为别人的家伙的一部分。如果你对我没有更多需要,那我宁可毁掉自己,让我们俩一起完蛋。什么都比生活在另一个谎言里要好。对我来说这样更好……对你也是。”


她曾经抛弃了她的心,现在反过来被这颗心拒绝,这就是她的结局吗?


“我明白了。”艾莎说。


“那你……就这么放弃了?”


“我不会放弃的。”艾莎说,她退开一点,双手仍按在另一个她肩头,好直视着她的眼睛,她们的眼睛。“我明白我或许再也配不上我的心,但是我——我愿意努力。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次轮到另一个她审视艾莎的眼睛,探寻着任何欺骗存在的迹象。但她甚至无需细看。她能感应到艾莎的所有情绪。毕竟,她还是我的心,艾莎想道。停顿许久后,另一个艾莎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想努力?”


“我、我想重新变得完整。我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还是老样子。还是只想着得到,却不知道为什么——”


“不!”艾莎自己都惊讶于嗓音中的坚定,另一个她或许也吃了一惊。她没有说话,睁大眼睛看着艾莎。“我、我知道的。我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做——我受伤了,我让自己有了弱点,因此受到伤害,而我,而我、我不想再受伤。我需要保障。我需要知道我再也不会有受伤的可能。”


“那你为什么……又想取回它?”


“因为我知道不可能有永远万全的保障。”艾莎说,不知为什么,只是把话说出来就让她感觉轻松了许多。她从没意识到自己的心理压力有多大。“你刚才问我害怕什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可以承认——我害怕痛苦,害怕伤害,害怕拒绝。我以为我可以把自己封闭起来,成为比其他人更好的存在,我甚至不需要他们的认同。我以为我可以让自己变得麻木,这样就不会再有弱点。”


“……这样感觉比较容易,我知道。”


“没错。”艾莎认同道,“过去,我以为那样是幸福的,因为——我对一切都如此疏离,于是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情绪。我再也感觉不到痛苦。”


“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另一个艾莎问道,她眼里再次盈满了泪水,那样不顾一切、那样孤注一掷地抱着一丝希望。艾莎知道,要是在过去,她一定会觉得这是最为可憎的弱点,觉得她应该永远不再哭泣。她一定会希望跟这个孩子撇清关系。她一定会用尽办法——她确实已经这么做了——让自己摆脱这个弱点。


艾莎深吸了一口气。


“没什么不一样。什么都不能保障世事毫无变数,但现在我、我可以接受了。至少,我想努力尝试。我想有机会重新变回自己,而不是变成别的什么人……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人。重新体验情感、承受痛苦也许并不容易,但这是我的痛苦,这痛苦……造就了真正的我。”


她说得磕磕绊绊。她还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但这些应该够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艾莎等待着,这一次,另一个艾莎和她一样茫然。她保持着沉默,透过那些话语,深入到始终存在的联系里。最后,她咽了口唾沫,再次点了点头。她脸上隐隐挂着一丝微笑,但艾莎并不敢确定。光明淹没了她的感官,她只能听见女孩最后一句话,那是她的心要问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还觉得害怕吗?”


但她们已经知道答案。


就在她眼前,她平生所见最美的辉光从女孩身上漫溢而出,波光粼粼,如诗如画。艾莎闭上眼睛,感受着她温暖的抚摸,任自己沉浸在这光明之中。就像轻风拂过肌肤,夏日的温柔消解了她忍受已久的寒冬。她感觉那股柔和的暖意荡过全身,让她重获新生。长期折磨她的空虚之痛终于消失了。曾经麻木的感官向着现实伸展开来,世界突然变得更加丰富,更加完整。过去她曾害怕这种感觉。她知道她曾经如此。重新变得完整,变得脆弱,她曾以为这是弱点。曾几何时,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害怕。


艾莎睁开双眼。


“我不害怕。”


*


安娜站在高台上。寒风呼啸,风暴肆虐。她纹丝不动,身上只着一身白色单衣。她正沉湎于思绪。她心不在焉地扫视清澈的镜面,魔镜闪闪发光,光芒回旋闪耀,只是……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等意识到原因时,安娜很是好笑。


有一小块碎片不见了。


安娜一直没注意到这处缺失,她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中,没发现她的心——魔镜的核心——中央开裂了。她竟会如此大意,这实在有点难以置信,但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片,仅仅是雪花之心上的一丝裂痕。即使没有它,魔镜也已经运作起来,回应着她的欲望。只不过想实现她的宏图伟业,需要的时间可能会比预期的稍长。


况且,她或许很快就能收回最后的碎片。


安娜能感觉到艾莎在靠近。


她用手指描摹着那处缺憾,灿然而笑。艾莎是她的唯一。她带给她活着的实感。艾莎是她的唯一。她为她而醒,为她而生,为她而死。她曾经变得虚弱,如今又重获力量。两人会面在即,安娜欣喜难抑。啊,那该是多么珍贵的时刻!安娜已经重生,艾莎是她头脑中的全部。一直以来,艾莎就占据着她每一缕思绪。她爱她如是。


脚下银靴闪闪发光,安娜任凭魔力流向全身。护胫覆上她的双腿,护手绕上她的双手,又生出护臂。华丽的胸甲护住她的躯干,延伸出护腰落上双臀。安娜为自己披上披风,黑色的魔力在上面蹿涌而过。她安置好头顶的王冠,久久欣赏着自己的映像。头上白发增多了,但是没关系。


她已全副武装。


很快,她就要面对她传奇的敌人。那是她永远的对手,唯一的劲敌。她要尽情享受这最终之战的每时每刻。这将是她们的终结之时。直到那时,她才能品味活着的滋味,在那之后,她就要毁灭全世界。她要在那顶峰时刻,在那完美之巅,终结所有。一切都将在她最完美的时刻迎来终结。她将永不沉沦,永不褪色。


她要冻结整个世界。


“我必不至独死,纵孤身一人,却有伟力相伴,

蓬勃如亘古之烈日,战斗如盛开之繁花。

我爱每一个笑对沙场的武夫,刀枪雪亮,目光灼灼,

慷慨高歌,呼唤他们来赴勇者的盛宴。

我愿祝福缴械之人,亦敬爱战死之士,

在他们白骨之上,我手中长剑凌空跌落,碎为尘土。

到那终结之时,死亡不过油尽灯熄,鲜血好似玫瑰殷红——

吾友啊,你必不曾爱你的朋友,如同我爱我的敌人。”


安娜闭上双眼,等待着结局的到来。


*


作者按语:好啦,我知道我说过在故事结束前不会再有按语,不过已经快了嘛。反正这是倒数第二章了!况且今天是《暴风雪》一周年的日子。一年前,我动笔写下这个故事,现在只差一章就结束啦。再次感谢大家一路同行。希望你们会对结局感到满意,虽然它可能未必如大家所想。也可能会哦,不过嘛,要记住一点,不是所有好结局都是幸福快乐的唷 :)


译注:“我必不至独死……”一段引自G·K·切斯特顿的短诗《最后的英雄》。

偷偷吐句槽,说是就剩一章,结果他high得收不住笔,又爆字数了,最后拆成了两章,另外还有尾声和一段小剧场加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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