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无标题

作者:JacieNL
更新时间:2015-09-27 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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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JacieNL 于 2015-9-27 15:12 编辑


第四十九章 一切美的深处


望向城堡制高点,所见是一幅可怕景象。


马库斯被套着绞索吊在塔楼的城垛上。


阿格达移开视线,不愿看这位前任国王残破的尸体,这景象太过残忍,他难以想象对一个人的恨有多深才做得出这种事。马库斯颈部伤痕累累,破碎的皮肤甚至遮不住下面的血肉模糊。虽然身后的各国领袖大多没什么表示,阿格达还是以指节轻触额头致哀。制定作战计划时,他们讨论过各种对付马库斯的办法。哪怕在最疯狂的梦境里,阿格达也从未想过马库斯会以如此屈辱的方式死去,但此刻他的尸体就在他们眼前受着风吹日晒。


“大概是艾莎篡位了。”


“不,”阿格达说,虽然其他人都是一脸怀疑,“她对他忠心耿耿,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做……这种事。”


然而,他想象不出还有谁能战胜那个魔法师。这不是个好兆头。要不是已经长途跋涉来到这里,他或许会选择暂时撤退;但此刻军队就在南埃尔斯大门口,胜利近在咫尺,撤退对这些追随他的勇士将是种伤害。在阿伦戴尔打败群龙无首的入侵者后,他们的反击迅速而果断。他们乘胜追击,士气高昂。


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您有何指示,阿格达阁下?”


“前进!”


号角吹响,发出了全军进发的信号,他们毫不退缩地直奔战场而去。城堡就在前方,城墙上站着数不清的弓箭手,红白相间的制服汇成跳动的火焰。城堡脚下驻扎的军队规模更大,长枪兵在前,剑士在后,兵刃映着雪地反光,亮得刺眼。守军人数比盟军总和还多。毕竟,盟军只是些遭受南埃尔斯压迫、长期被掠夺资源的小国。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不成功,便成仁。


阿格达带头冲锋,他高举长剑,发出一声战斗的呐喊,纵马驰过雪原。他身后群马奔腾,蹄铁敲打着冻硬的地面,雷鸣般的蹄声有若战鼓,伴着铠甲铿锵作响,声势浩大。不等他们冲到阵前,一波箭雨从城墙上齐射而出,挟着火光呼啸而来。阿格达硬起心肠不去想身后回荡的惨叫,战马和骑士倒地的闷响,还有血肉烧焦的刺鼻气味。战争总是如此迅速而残酷。


终于两军相逢。


双方激烈碰撞在一起,如同风暴中的潮头,又像闪电击中波涛。他的战马将敌人踩在脚下,碾碎了他们的骨头,他每挥出一剑,都有敌人死伤。战斗进入白刃化,鲜血染红了雪地。不出几秒,世界就一片混乱。阿格达躲闪着刀枪斧戟,一路杀向城门。在他身侧,战线如潮水般时退时进,他的战士们劈砍着密密层层的敌人,奋力向敌阵中央挺进。


但敌军稍做抵抗就开始后退。看到他们灰白的脸色,阿格达感觉他们不愿恋战。他们的防御缺乏积极性。阿格达向着城门步步推进,突破敌军防线,接着——就听城内响起尖叫声。没等他反应过来,城门已豁然洞开。


阿格达目瞪口呆地看着奥列弗王子在马背上高呼:“守住城门!欢迎光临,阿伦戴尔的阿格达国王!”


环顾四周,战场变得更加混乱,一些南埃尔斯士兵转身和自己人打了起来,城门内外都箭如雨下。城墙之上,士兵们正和曾经的同袍生死相搏,甚至丢下武器像野兽一样厮打在一起。人类躯体像垃圾一样被抛下城墙,坠落者发出刺耳的尖叫,然后撞在地面上寂然无声。没多久,战场就处处浴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曾经纯白的雪地上遍布尸骸。


阿格达的军队毫不客气,抓住机会冲进城堡场地,战事变得更加激烈。奥列弗纵马向前,毫不留情地砍向自己的同胞。


“你为什么这么做?”阿格达问道。


奥列弗露出伤感的微笑。


“因为这是我的家园。”


阿格达只听过这位王子的大名,对他本人一无所知。这可能是个骗局。这可能是个陷阱。但看到他的脸,看到他毅然决然的表情——前方刀枪如林,闪着森森寒光,他脸上神情却同样冷峻——阿格达相信了他。


阿格达和奥列弗并肩战斗,带领军队向城堡发起冲击。庭院里遍地是石头木块筑成的临时工事,敌军躲在这些屏障后面射出箭矢和标枪。阿格达听见身后传来利箭破空的声音,匆匆转身,却太迟了——多亏奥列弗把箭劈成两段,箭才没扎进他眼睛。他们相互点点头,继续冲锋。阿格达从一具尸体僵直的手中抢过一面盾牌,甚至来不及分辨他是敌是友。几柄战锤砸在他高举的盾牌上,锯齿状的尖端击穿金属盾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阿格达一声怒吼,奋力把它们推开,继续战斗。他和奥列弗在庭院中杀出一条血路,但总体而言,战线并未推进多少。


加农炮开火了,隆隆炮声在他耳边回响,给这片修罗场又添了火药特有的硫磺气味。随着一声声震耳欲聋的爆炸,积雪被炸开来,带着下方干硬的土块喷溅到空中,形成一股股肮脏的间歇泉,淋了他们一身。情况变得更加糟糕,因为这些积雪早已被鲜血浸透。阿格达用力握紧长剑,担心它会从自己沾满尘土的手里滑落。


“我们已经占领城门,”阿格达说着被烟呛得咳嗽起来,“要攻占塔楼还是有把握的,大概两个小时吧,如果我们能拿下城墙——”


“不!”


奥列弗的话被一波长矛手的进攻打断。他的马后腿直立,把他重重摔在雪地里,但他就地一滚爬了起来,再次投入战斗。他迅速斩断长枪,解除了他们的武器,或许是畏于王子的身份,他们撤退了。


“我们人手足够了,特别是有你们增援。”阿格达向奥列弗伸出手。


“那样时间就太长了。士兵们都接到了拒敌的命令,要他们尽可能长时间死守城堡,不管女王有什么计划,我们都得尽快阻止她。”奥列弗爬到他马背上,面容冷峻,“我们必须强攻城堡,而且必须立刻行动。”


“这不可能。”阿格达说。


“对全军来说是不可能。”奥列弗举起剑,纠正道,“但我们可以在兵力掩护下,单骑突破防线。陛下,我很抱歉,但我们必须这么做。已经没有时间了!您是我最后的最后希望。也许看到您的时候,她还可能犹豫不决,露出破绽。”


艾莎看到我才不会犹豫不决,勃然大怒倒是有可能,阿格达心想。但看到奥列弗脸上的绝望,他没再问什么。阿格达催马向前,加速冲过庭院,战马跃过防御工事,把任何敢挡路的人都踢到一旁。阿格达和奥列弗一路挥剑砍杀,重点保护马腿,同时格开流矢,很快就越过了喷水池。


大门已经近在眼前。


它自己打开了。


一个披着盔甲的身影迈步而出,身材高大,浑身漆黑。他已经放下面甲遮住自己的脸,眼睛模糊不清,满身铠甲更是裹得严严实实。说不定根本就是个铁甲怪物吧。他腰带上左右各悬三把剑,手持一柄和他身材相称的巨剑;阿格达简直不敢想象挥动这样一柄双手剑需要多大力气。奥列弗倒吸了一口气,阿格达疑心他是不是认得骑士的身份。阿格达继续纵马向前,却不由眯起了眼——骑士竟毫不畏惧狂奔的战马,反而迎头直上。


眼看双方就要撞在一起,骑士向旁横跨一步。随着一记有力的斩击,巨剑深深劈进战马的身体,在它侧腹拉开一道豁口,血流如注。


被撞倒的战马垂死挣扎着发出嘶鸣,两人都被甩下马鞍。阿格达重重摔在雪地里,只觉嘴里一股涩涩的血腥味。他几乎喘不上气来,头晕目眩,根本没法集中精神,全靠肾上腺素支撑着他的意识。


透过模糊的视野,阿格达看见骑士走了过来。他已经丢开巨剑,换了一把长剑。奥列弗摔得不省人事,阿格达挣扎起身,挺剑格挡,但没等他站稳,骑士的进攻就粉碎了他的防御。骑士一声不吭地连续猛攻,每一击的落点都无比精确。阿格达从没见过这样的剑术。骑士逼得他连连后退,然后一个突刺割伤了他的手背,阿格达抛下长剑。


他输了。


骑士挥起戴着护甲的拳头捅在阿格达肚子上,痛得他直不起腰。虽然只是简单的一拳,却让他感觉五脏六腑都像要炸开一样——阿格达咳出一口血沫,骑士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却无力反抗。阿格达感觉自己被拎到半空中又重重摔回地面,全身骨头都快被摔碎了。一阵金铁嘶鸣引起了他的警觉。将要失去意识之际,他看到一柄利剑正悬在他胸口上。骑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高举长剑准备往下刺。


在闭上眼睛前,阿格达看见对面注视他的,是一双绿色的眼眸。


*


艾莎跳下船,飞奔穿过硝烟弥漫的南埃尔斯。


全国各地都爆发了骚乱,在靠近码头的贫民区,情况尤其严重。简直成了修罗场。平民和长期压迫他们的士兵激烈对抗,在街道上留下满地碎石和尸首。士兵毫不留情地驱赶着手无寸铁的百姓,用盾牌把他们推倒在地,用铁靴踩踏他们的头颅。那些乡下人虽然没有武器,却用创造力和数量优势弥补了这一不足。艾莎亲眼目睹那群乌合之众用削皮的小刀、劈柴的斧子,甚至自身的体重打败了士兵。


尚未隔离的民居燃起了大火。曾经苍白的天空被染成黑色,烟雾漫天,风中传来火焰跳动的哔啵声。也许是受了烟雾和高温的影响,加上一时慌乱,众人都没有觉察一处本该十分显眼的异常状况。只有艾莎发现了那道划破天幕的裂痕。透过那道参差的伤口,闪着一抹白光,不知怎么竟比柔和的黑暗更加骇人。


她必须抓紧时间。


艾莎挤过交战的人群(他们正陷于狂热中,甚至没有认出她的身份),随手击倒盲目进攻的士兵,什么都挡不住她的脚步。白雪在她脚下结成冰面,她飞身滑过雪原。快到没人能跟得上她的脚步。快到超越她曾经的极限。在记忆中,她从未和她的力量如此合拍。曾几何时,她要么必须全神贯注,要么就只有在安娜身边纵情释放。唯有此刻,她才能如此轻松、如此有意识地控制她的魔法。


只是她心脏最微小的一块碎片回归,就令她恢复了曾经的力量,甚至更胜往昔。如今看来,相信圣骨匣能给她力量是多么愚蠢啊!圣骨匣所做的,不过是暂时解除了她的自我克制。而此时此刻……她的世界整个淹没在明亮的色彩中。特别是在这里,在这最为凛冽的寒冬里,艾莎感觉冰雪的魔力就像她身体的延伸。她能看到旁人无法看到的景象,听到旁人无法听到的声音。或许正因为如此……


她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艾莎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的永冬魔法。将整个王国置于魔法之下本已是项壮举,但她也只能令元素冻结。这里所发生的却不止如此,而是远甚于她未经训练的成果。那是一种有知觉的寒冷,贪得无厌,在狂风中彰显着它致命的饥渴。它探寻着热源,钻进它能找到的任何温暖中,消耗掉所有热量。不仅仅是肉体,还有心灵,仿佛寒冷附身于那份它所渴望的温暖……直到将一切吞噬殆尽。


就连艾莎都无法完全免疫。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埃德蒙?


艾莎感觉风中传来一声回应,却不能肯定。安娜现在是不是无所不知?她匆匆向城堡赶去,曾经遥远的厮杀声越来越近。她对此心知肚明,却并不放在心上。她在意的是硝烟之上高耸的塔楼,那道光痕的源头。那里才是她要去的地方。艾莎穿过一排排士兵,冲进洞开的大门,对旁人视而不见。她来这里并非为了什么高尚的理由。他们所关心的,对她根本无足轻重,直到……


她看见阿格达毫无防备地躺在地上,一名骑士举剑指着他的喉咙。


闪电从她指尖射出,一眨眼就越过了战场。它正中剑身,将剑从骑士手中打落。这无疑震得他胳膊发麻,骑士却毫不畏惧,又从腰上抽出一把剑,一心要解决他的猎物;但这时候艾莎已经跨过两人间的距离,驾着雪浪朝他劈头盖脑地砸了下来。这冲力本该足以毁掉他的铠甲,震碎他的骨头,那副铠甲也确实被压得皱巴巴的,可骑士却在滚滚雪浪中屹立不倒。冰雪围着他结成参差不齐的晶体,如同一朵朵怒放的鲜花,越爬越高,直到把他脖子以下都裹在冰茧里。


骑士突破冰牢时,艾莎惊得瞪大了眼睛。他用还能活动的一只手敲打其他各处,砸碎一块冰晶解放了部分身体,然后向前扑了过来。他眼里燃着怒火,伸出戴护甲的手想抓住她。但他终究不能靠蛮力胜过她的魔法。最后,她用雪崩卷起骑士,把他甩过庭院。他的身体撞在墙上,发出铿然巨响。


他没再爬起来。


“命真硬。”艾莎小声说。


“你……救了我。”


艾莎低头望去,第一次对上了阿格达愕然的眼神。她朝他递过手去,他猛地从恍惚中回过神,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借力爬了起来。


“别误会,你曾企图刺杀我,我对你难说有什么善意。”艾莎嘴上这么说,口吻中却没有恶意,“不过……我能理解。而为了安娜,我不能袖手旁观。”


“可如果你在这里,那么……”阿格达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扭头望向城堡,“我们是在和谁战斗?”


艾莎没有回答。她大步走到倒地的骑士身旁蹲下,用手指勾住他的头盔,轻轻一下就把它掀开,露出了藏在下面的脸。


她早就觉得他似曾相识。


阿列克突然睁开眼睛。


他挥着胳膊想打她的脑袋。冰墙在两人之间拔地而起,把他定在原地,隔着透明屏障,艾莎终于能细细审视他的脸。


“埃德蒙把你给毁了。”艾莎喃喃道。


她认识的那个男孩几乎不见了。虽然不愿承认,但对他曾经的挑衅,她向来抱有敬意。而如今她所看到的,只是一只毫无思想的野兽,龇牙咧嘴地咆哮着,绿色的眼眸有了蜥蜴般的狭长的瞳孔,透着失去理智的凶光。看到他挣扎着想摆脱束缚,她只能想到一只受伤的野兽。


阿列克挣开了胳膊,伴着一声怒吼,又抽出一柄剑来。艾莎向后退开。阿格达大喊着什么似乎想警告她,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她无心追问。


“让艾莎来见我。”


她感觉到了强烈的威压,甚至要站稳都有些困难。就连呼吸都成了不可能的任务。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压着她的脊背,想迫使她弯腰低头。艾莎竭尽全力与之对抗,却还是觉得膝盖发软。就在她以为腰要被折断的时候,那股力量渐渐减弱了,仿佛一切只是个玩笑。这不是她的胜利。这与其说是她本身力争所得,不如说是她被赋予的恩典。


战场上也有类似的情况。所有战斗都停了下来,士兵大多倒在地上,抱着脑袋想驱散那个扰人的声音。阿列克突然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茫然,有如一个木偶。


阿格达胸闷欲呕。他脸色白得可怕,却还是挤出几个字来:“那、那是……!”


“安娜。”艾莎接口道。


“这不可能。”阿格达猛地转过脑袋看着她,但他和她一样认得这个声音。他们俩谁都不会听错。“不,我不信!安娜不会……安娜不可能——!”


“那只是她的身体,被其他人控制了。”艾莎说。


阿格达心里肯定有无数的问题要问,有可能的话艾莎也愿意回答,因为他有权了解真相。但两人都明白,已经没有时间了。他们四目相对。艾莎不知道安娜是不是已经把她们的事告诉他了,也不知道安娜告诉他的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又或两者皆有。是两者皆有吧,艾莎认定。是的,安娜一定会把事情都告诉他的。


“这个……人……要你去见他们?”阿格达问道。


“是的。”


“你会去吗?”


“会。”艾莎说,她一生中从未对一件事如此确信不疑。想到阿格达竟还需要发问,她几乎笑出声来。“换成是你,你也会去的。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把安娜带回来的。”


阿格达终于点了点头。


“我会尽力控制这里的局面。”阿格达说。他抬手把剑压在心口,一丝不苟地朝她鞠了一躬。现在他能做的只有这个了。他嘶哑着嗓子,轻轻补了一句:“求求你,艾莎。带她回来吧。”


艾莎迈步离去。


这一次,阿列克没有阻拦。


多数人还算聪明,一认出眼前是谁,就放下武器,为这自然伟力的代言人让出道来。有些人足够勇敢(或者足够愚蠢)挡了她的路,都被她不毫不留情地击倒,她出手时连想都没想。不管是路障、大门或者男人、女人,什么都别想阻挡她的脚步。她径直冲进那座曾属于她的城堡。


她熟悉所有厅堂和走道,就算闭着眼睛都能通过,但这地方已经不再是她的家了。它成了一个巨大的牢笼,禁锢着她的身体,而她的意识也被困在其他高墙之后。她本身的激烈否认才是真正的囚笼。如今她抱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以自由之身再次走进城堡。她再次踏上去往露台的道路,曾几何时,安娜还在那里坦承了对她的爱意。艾莎继续前行,向着塔楼屹立之处走去。


就在不久之前,她才来过这里。


只是那时候,她登上这些台阶是为了对抗另一个敌人。有所不同的是,她的心在胸腔里跳动着,却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痛苦。尽管她感觉事态紧急,却无需匆忙。还有一点时间。她边往上走边做着深呼吸,她的魔力正与冰晶楼梯发生共鸣。冰雪轻吟浅唱,音符如风铃般回荡着,淹没了她的感官,她已多年不曾感受过这样抚慰人心的触碰。她走在熟悉的楼梯上,心境却比先前平静了许多。


艾莎推开门,走进城堡顶端的露天里。


*


“真高兴又看到你。”


汉斯转着轮椅进入马厩。他能听见城堡里已经开战了,可他发觉自己对此并不在意,他甚至不在意自己的漠然。冷漠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情绪,只是他的心思都在别的地方。


西怆打着响鼻向他致意,汉斯意识到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来过了。尽管他曾答应克里斯托夫会常来看看,但自从他出事之后,就再没来过马厩。西怆小跑上前,朝汉斯的腿歪了歪脑袋。


“再也好不了啦。”汉斯说。


他不是没有试过。哪怕索尔说得很清楚,说他再也不可能独力行走,汉斯还是夜复一夜地试图超越身体的极限,他逼着自己离开轮椅,用奥列弗为他做的拐杖支撑身体。靠着艰苦训练,他成功拄着拐杖走了几步。那是辉煌的一刻。兴奋过度的他带着信心松开了拐杖。


他当即摔倒在地。


他当然知道他会摔倒。那是他自己的身体,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的腿已经治不好了,它们再也承担不了他的体重了,但冰冷的证据摆在眼前时,他还是差点再度崩溃。


“很抱歉一直没来看你。”汉斯抚摸着西怆的脖子,马儿责备地看着他,“我想我是有些嫉妒吧。毕竟,你还能走,而我却被困在这个……玩意上。”


一声炮响穿过城堡场地传来,几乎震动马厩。或许是哪门加农炮出问题炸膛了。汉斯敢肯定一般加农炮的声音没这么响。西怆闻声活跃起来,扭头寻找着骚乱的来源,但它毕竟训练有素,没有夺路而逃。汉斯又拍了它几下,柔声安抚,却没能让它安静下来。相反,西怆开始来回踱步,边转圈边甩着尾巴。


“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汉斯问。


西怆上前顶了顶他的腿,朝门口歪了歪脑袋。


“我也想参加战斗,但我没法走路了。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西怆。现在我一点用都没有。如果就这么出去,我可能会死。”汉斯微笑着,看西怆在他身旁屈膝跪下,让马背降到合适的高度,“所以我到这里来,请你为我代步。”


他很害怕。他当然会害怕。有过濒临死亡的经历后,他决不会再乐于迎接死亡,说真的,哪个正常人不害怕死亡呢?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任由恐惧把他变成废人。他的身体或许有残疾,但他不愿让他的思想也被禁锢起来。他是否对投入战斗心怀疑虑?当然是。就算此时此刻,他也在努力说服自己。


但话说回来,他已经把剑带来了。


汉斯爬到西怆背上,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坚强。


“走吧!”


汉斯右手持剑左手挽缰,向战场飞奔而去。


*


艾莎抬手挡在眼前,以遮蔽风雪。


因为墙壁早就毁于之前的战斗,屋顶也塌了,残破的塔楼就像一个巨大的圆形露台。没有地方可以遮风避寒。只有一圈低矮的栏杆环绕着塔楼,栏杆上挂着宣布新女王登基的横幅,但这并不能让风雪止息。横幅在空中飞舞,卷起厚厚的冰雪,形成一股股蜿蜒的雪尘。在这上方,只有一片纯白。


在这孤悬于世的高塔上,其他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下方国土只是张简略的地图,再难看得真切,厮杀声也渐渐远去,变得模糊不清。或许从穿过大门的那一刻起,她就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她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那个人身上,她就是为她而来。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可以抛开其他所有。现在,那些都不重要了。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们两人。


她就在那里。


安娜。


她站在塔楼那头,视线越过城垛,注视着悬在半空的魔镜。上面不是安娜自己的映像,而是艾莎的脸。安娜伸手描摹着她的面部轮廓,拂过脸颊,抚上下巴。艾莎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头发褪去了颜色,一片雪白,只有几缕红发如同血痕般点缀其间,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可怕的美。她身着华丽的铠甲,披风在凛冽寒风中纵情飞扬。只见她转过身来……


“你好啊,艾莎,”安娜说着咧嘴一笑。


那真是件可怕的事情。安娜一直很美,但此刻她周身散发的绝对力量将她的美扭曲成一种残忍的威仪。她是个沐浴在白光中的幻影,高昂着头颅,有股不仅属于女王、更属于征服者的王室气度。她肌肤纯白如雪,毫无瑕疵,两颊上不见了原本温暖的血色,焕发出神祗般的非凡光彩。她既有种脆弱的美,又强大得可怕,让人一眼看到,就不禁想保护她,又想拜倒在她脚下。但变化最大的是她的眼睛。她眼里闪着炽热的蓝光,透出一种狂热的执着,暴露了深藏其下的疯狂。


“埃德蒙。”艾莎唤道。


“……哈。”安娜顿时没了笑容,但她很快就轻笑一声,重新露出完美的微笑,不算疯狂,却也不甚理智。看她像模像样地模仿着曾经的安娜,艾莎心里一痛。“我更喜欢你叫我安娜。”


“现在怎么办?”艾莎问道。


安娜或许已经注意到艾莎没答应她的要求,但她未置一词,反而迈步上前。“我想,这取决于你。我们可以坐下来等着必然的结局。应该很快就要结束了。或者,”安娜兴奋得嗓音颤抖,“我们可以打一架。”


“或者我们可以谈谈。”


“这就是你的打算吗?越过我,去唤醒……安娜?”她摇头干笑,“我得提醒你,很抱歉让你失望了,但你已经在跟安娜对话了。安娜并没有完全被逐出身体。我就是安娜。”


“我知道。”艾莎说。安娜闻言抬起了头。“我知道安娜的某一部分还存在着。虽然被扭曲了,但我能感觉到她还在。只是……我并不打算跟安娜谈,我是来找你谈的,埃德蒙。”


安娜定在原地,就连脸上的微笑都僵住了。有那么一瞬,她哑口无言,然后她的面容放松下来,神色也变得柔和了。她一脸非常、非常受伤的表情。“我不想谈他,拜托了,艾莎。我们终于在一起了,只有我们俩,我们应该专注于我们俩。”


“……稍等片刻。”


没等安娜再多说什么,艾莎横跨露台走到塔楼边。安娜顺着她的动作微微扭头。艾莎弯腰俯过栏杆,开始拽那条挂着马库斯的横幅。


“你想干什么?”安娜问道。


艾莎把马库斯拽上塔楼,解开了绕在遗体上的横幅。他苍白而僵硬,看上去比生前瘦小了许多。他脖颈处可怕的伤口怎么都遮掩不住。但他的面容是平静的。他两眼微睁,半张着嘴,仿佛只是陷入沉思,透着从未有过的平和。艾莎把他平放在塔楼边,合上他的眼睛,向后退开。


“为什么?”安娜追问道,语调中不带一丝情感。艾莎跪下来,以额触地磕了三个头。“在他对你做了那一切之后,你还是……?”


“可他毕竟养育了我。”艾莎说。她站起身,朝着马库斯的方向对安娜做了个手势。“你可愿尽地主之谊?”


“如你所愿。”


安娜挥挥手,马库斯的遗体上窜起黑色的火焰,不出几秒就将他烧成灰烬,那灰烬又碎成尘埃,最终随风而去。


“你满意了吗?”安娜问。


“是的。”艾莎回答。


“现在怎么办?”


“不是该由你来告诉我吗?”艾莎朝魔镜点点头,它还在安娜身后旋转着,边转边嗡嗡作响。“我还不知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哦!”安娜眨眨眼,惊讶之下猛一抬头,连头发都乱了。她低下头,把乱发拢回耳后。“抱歉,我忘说了。”


“没关系。”


“嗯,”安娜又笑了,“我敢说你过来时已经感觉到这股寒气了,哪怕是我们俩都逃不出这魔力。你不想猜猜看吗?”


“不想。”


安娜哼了一声,好像她说了什么特别可笑的话似的。然后她转向魔镜,把光芒收到掌中,开始用手指在空中写字。尽管她对这项新开发的娱乐活动表现出孩子般的兴奋,她所书写的却并非业余之作。她的字很漂亮,笔力老道,显然有着多年功底。


“你觉得我们活着的目的是什么?”安娜问。


“我们没有目的。”艾莎回答。


“差不多。就是虚无。”安娜说,“我花了很长时间跟这玩意斗争,我总觉得我能找到什么目的。但是,我失败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是永恒的,那就是痛苦。我们度过的每一分钟,都推着我们离毁灭更近了一步,这条道路充满了痛苦……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承受这毫无意义的可怕人生?意识到这个真相后,我开始害怕,我绝望,我愤怒。后来我恍然大悟。虚无就是我们的目的。这就是完美,这就是世界应当前进的方向。品德毫无意义。生命毫无意义。一切都毫无意义。我们的命运就是虚无,我接受了这个现实,现在我自由了。”


艾莎保持着沉默。安娜低下头,把脸埋在双掌间,全身颤抖得连铠甲都窸窣作响。直到听见一声抽噎,艾莎才意识到安娜在哭,她哽咽着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你,我感受到疼痛、苦难、欢愉。是你让我领悟,是你启迪了我。我们两人承受着……浸淫着同样的痛苦!”安娜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完美无瑕的脸上泪光闪动,虽然说话时带着哭腔,她脸上却绽放出最灿烂的微笑。“所以我要和你分享我的新发现,因为我太爱你了,艾莎。分担彼此的痛苦,这不就是爱的真谛吗?通过这痛苦,我们才能理解彼此的爱。”


“埃德蒙——”


“通过苦难,我领悟了真理。通过真理,我获得了解脱。只有回到虚无,我们才能达成完美!不再有生,也不再有死。不再为目的而挣扎。我要冻结世界,冻结时间,我要终结我们的存在!一切都会复归本位,完美而永恒,时间也无法破坏!而我们俩……将永远在一起,心脏,意识,灵魂,彼此相连。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艾莎。”


安娜一脸狂喜地仰望天空,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


“埃德蒙。”艾莎再次唤道。


安娜慢慢收回目光,抬手拭去脸上冰封的泪痕。


“拜托你,艾莎,别再这么叫我。”安娜说,“你还要继续否定我吗?这好伤人。你的否定让我好受伤。你不再爱我了吗?你不就是因为爱我才来的吗?你还记得你曾经爱我吗?你还……爱着我吗?”


她看起来那么像安娜。


“是的。”艾莎承认道。


“……我们可以重归于好。”


现在安娜的语气变了。不再像刚才那样热情洋溢,而是一种嘶哑低沉的嗓音,艾莎以前从没听过她这样说话。她听到了……渴望。如此狂热,如此生涩,简直能把人灼伤。安娜步步逼近,艾莎本想躲开,却浑身瘫软。她四肢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安娜靠近,然后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捧住了她的脸。


“难道不是爱驱使你来到这里,来到我身边吗?我引你到这里来,也是因为我爱你——我对你说过要做你的心,我现在确实拥有你的心……差不多吧。我们就要成为一体了,艾莎。放弃思考……卸下防备……让我整个地带走你吧。在心底里……你已经服从于我了。你已经做了决定。”


安娜倾过身,吻上了她的嘴唇。


这是种甜蜜的诱惑。


艾莎猝不及防,沉默无语,一切言语都变得苍白。安娜沉浸在亲吻中,满足地叹息着,艾莎真想就这么放弃挣扎。她一度渴望如此,想任由安娜将她带走。但是……从品尝到的冰冷与残酷中,她寻觅不到她所熟悉的、属于安娜的美好和温暖。


艾莎挣脱出来,用手背擦拭着嘴唇。


“你误会了。”艾莎说,安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爱的是安娜,而不是这个被你扭曲的怪物。”


“你一直在跟谁说话,为什么不跟我说?”


听起来安娜确实迷惑不解。不仅仅是迷惑,还有愤怒和痛苦,然后艾莎悟出了真相。这不是什么迷惑她的把戏,也不是为了用她所爱之人的面孔来操纵她。艾莎只觉得满心恐惧,她终于意识到安娜并不是在演戏。


“……安娜不只是你抵挡痛苦的外壳。对吗,埃德蒙?你正急于成为她。你真的……”艾莎摇着头,更深的同情涌上心头,“你真的以为你是安娜。”


“我是!”安娜大吼着重复道,“我就是!!”


“所有那些扭曲的想法,埃德蒙——”


“你说过你也认同的。”


“我认同的是我们活着没有目的……但目的并不是活着的必须。”艾莎笑了,而安娜睁大了眼睛,眼中比刚才更加狂暴。“其实你也明白。只有当你拼命想要什么,却又遍寻不获的时候……你才会抛弃一切。”


“哪怕我们的心,都是可以舍弃的,”安娜说,“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我们身为人类已经完了。只有服从于湮灭,才能得到解脱。”


“不,”艾莎说,“我不会服从,因为生命始终存在。你不需要目的,甚至在虚无中,生命也依然存在。哪怕什么都没有找到,你还是可以继续寻觅。也许,认识到囚笼的存在……认识到目的的虚无……就是我们的解脱。也许,仅仅是也许……我们可以为自己找到些什么,因为我们决不是为目的而生的。”


“艾莎……”


“你误解了你的心。”艾莎继续说道,“抛开自己的内心、放弃自己的人格,那是错误的选择。埃德蒙。你可以试图成为安娜。我也曾这么期待……但我们都注定要失败。而这……不是坏事。”


安娜张口无言,只是闭上了眼。


“我要救安娜。我也要救你,埃德蒙。”


“埃德蒙死了,”安娜喃喃道,言语间却透着从未有过的迟疑。她或许还在试图说服艾莎,但她的语调如此轻柔,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埃德蒙死了,消失了,因为他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艾莎没有说话。


“无论如何,都太迟了。”安娜说。她的微笑似乎带上了某种放弃或者调侃的味道,又或者兼而有之。然后她脸色一沉,魔镜的光芒愈加闪耀。“我体内蕴藏着完美……艾莎的心脏,埃德蒙的思想……还有安娜的灵魂。你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寒冬……阻止我?”


“不带上安娜,我是不会走的。”艾莎说。


“那就不必多言了。”安娜抬起手,让魔镜飘到一旁,远离即将开始的战斗。她又露出同样的微笑,这微笑太过灿烂,既不像安娜也不像埃德蒙,又似乎两人都像。“来吧,艾莎。让我来解脱你!让我们分享爱……与痛苦。”


最终之战,开始了。


*


翻译:JacieNL、乌鸦

插图:浮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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