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JacieNL 于 2015-10-24 14:45 编辑
第五十章 直到世界尽头
汉斯并不知道他所杀之人的名字。
他只知道那人英勇战斗,哪怕面对他本该效忠的王子也不曾退缩。两人四目相对时,汉斯在他眼里看到了恐惧,还有战场上所有人都会有的愤怒和嗜血;但除此以外,汉斯相信他是个好人。片刻之后,那人就死了。汉斯并不后悔。他可能是个好人,但他们身处不同立场。即使他可能自认为是在为国效力,南埃尔斯也早已陷入黑暗之中。汉斯深知自己做了该做的事。
他也不知道下一个人的名字,就划开了他的肚皮。另一名士兵立刻顶了上来,也被一剑刺死。汉斯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下一个,他们前仆后继地涌来,就连脸孔都模糊成同样冷酷的面具。没有时间多想。躲闪,然后突刺。躲闪,然后劈砍。躲闪,然后横削。只有他能伤人。只有他能杀人。决不能被其他兵刃所伤。只要一次失误,就全都完了。
保护西怆。
西怆不能倒下,因为汉斯不能倒下。
如果他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奥列弗在哪?”汉斯向战斗中偶遇的阿格达大声问道。这个阿伦戴尔人遍体鳞伤,不过就算他的马早已倒下,他还是挺住了。
“他没事!”阿格达架开几杆迎面刺来的长枪,抓住枪杆把它们从敌军手里抢了过来,“我把他转移了!”
很好。如果他们能活过今天,会需要奥列弗帮助治理王国的。汉斯不再废话,伏下身任西怆带他离开。他扭头吐掉一口血。不影响战斗力。刚才他被斧戟侧面拍了一下,但没受什么伤,只是咬了自己舌头,血流不止。
西怆仗着一身铁甲强行撞开路障,冲进另一队士兵中。无需提示,马儿就转身飞起后腿,踢烂了一个人的胸甲,踹得他胸口塌陷下去。汉斯负责解决其他人,他专挑盔甲的薄弱环节下手,砍下他们的脑袋或者手脚。鲜血从断口喷溅而出,汉斯暗自庆幸他花时间给西怆披上了铠甲。不仅能抵御刀剑,还遮挡了血污。要把他自己的头发洗干净已经是场噩梦了。话虽如此,西怆把那些尖叫的士兵踩在脚下时,汉斯还是缩了缩脖子。过后清洗它的蹄铁肯定是件苦差事。
汉斯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打断,他立刻转过头。战场上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其他骑手了,他不知道那会是谁——
是阿列克。
阿列克飞奔而来,挥剑直取他的脑袋,汉斯下意识地低头躲闪,只听利剑破空之声从头顶响过。再晚一秒,他的头皮就要被削掉了,但后怕和庆幸都压不过他心中的震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想别过脸去,可眼前的景象既骇人听闻,又有种让他移不视线的魔力。阿列克远远怒视着他,脸绷得像拉紧的弓弦,这表情既熟悉,又陌生。虽然阿列克过去也总是满脸怒气,却从没表现出如此明显的恶意。
“阿列克!”汉斯唤道,但阿列克目光空洞,像是根本不认得他。阿列克策马向他直冲过来,汉斯别无选择,只能迎上前去。“怎么回事——!”
安娜把他冻住了,据汉斯所知,那座雕像被人挪到了别处。难道安娜又把他给放了?可他也不该变得这么疯狂……
意识到阿列克正策马迎面撞来、根本没有停下的打算时,恐惧令汉斯血管里一片冰冷。阿列克胯下那匹噩梦般的怪物全身漆黑,比汉斯见过的马都要高大——况且,就算他的马不比西怆高大,汉斯也承受不起对撞的后果。他让到一旁,猛拽西怆的缰绳才保持住平衡。阿列克没有放过机会,闪电般地挥出一剑,砍中了他的上臂。
两人再次交错而过,但这一次,汉斯用左手捂住了伤口。单是握住长剑已经用尽了他所有力气,现在他右臂阵阵发麻,几乎就要松手。汉斯收紧了抓着剑柄的手,感觉掌心里滑腻腻的都是血,这下用力让伤口一阵剧痛——但他不能懈怠。他调转马头,看见阿列克也转过身来。再对冲一个回合……一定不会有好结果。
“西怆。”汉斯低喃着拉住缰绳。西怆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身向城堡狂奔而去。马蹄敲击着地面,震动传导上来,一下下撕扯着汉斯胳膊上的伤口。
泪眼矇眬间,汉斯回过头去,只见阿列克正紧追不舍。他扭头直视前方,挥剑格开沿途的零星攻击。不过两马狂奔的景象足可让最勇敢的士兵都望而却步,他顺利穿过混战的人群,却听他们在身后发出垂死之声——阿列克直接清除了所有挡路者,哪怕对南埃尔斯的士兵也毫不留情。哦,这下可算知道被当成猎物是什么感觉了,汉斯漠然想道。
汉斯推开大门,直冲进空荡荡的城堡大厅。
他站在残破的大厅一头,不禁为之哀悼。本已老旧的城堡再经历战火摧残,基础结构几乎尽数毁坏,原本整洁的门厅内满地尘土和碎石。大理石地砖被掀开,露出沟壑纵横的地面。石墙支离破碎,巨大的石块散落一地,宛若迷宫。
“我们会有时间重建的。”汉斯说完,就听西怆喷了个响鼻。是赞同还是否定,他也分辨不清。或许二者皆有吧,汉斯心想,然后他微笑起来。
很快,阿列克也追进了城堡。
这里活动空间比户外狭小得多,对阿列克很不利。西怆或许足够灵活,能在废墟中穿梭自如,可阿列克的马块头太大了。那匹黑色怪物咆哮嘶鸣,对着空气乱啃,仿佛能隔着大厅咬西怆一口,阿列克本人表达愤怒的方式却安静许多。他的剑因为过度使用布满了缺口,几乎彻底毁了,阿列克把它丢到一旁,缓缓拔出另一把剑来。
“为什么?”汉斯问道。
“……保护……安娜,”阿列克低语着,“我会……保护安娜……不受任何人伤害。”
阿列克浑身一阵抽搐,连脸上肌肉都在颤抖。但这阵痉挛很快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冰冷木然的表情。汉斯认得这表情。那段亲身经历他走到哪都忘不了。是巫师。也就是说……他肯定同样控制了安娜。这事实令人惊骇,但也证实了他的猜测,多少让他安下心来。
“我们曾经挣脱过,”汉斯说,“这次我们也能做到。”
阿列克举起剑,汉斯也做了同样动作,两人的马都用蹄子刨着地面。
然后他们发起冲锋。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汉斯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列克。每次西怆变换方向时,黑马都会做出同样调整。看来阿列克还是决意直接把他撞下马。汉斯把西怆拉回直线上,弯腰向前,屏住呼吸,注视着,等待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对撞的那一瞬也越来越近。西怆紧张地抖动耳朵,但汉斯低声要它耐心等待,马儿服从了命令。
二十步……十五步……十……五……
汉斯猛拉缰绳。西怆跳到一旁,避开了那匹黑色战马——阿列克转身就是一剑,却斩进了空气里——剑锋掠过的瞬间,汉斯从马鞍上一跃而起,借着惯性撞向阿列克,带着他滚到地上。
石头硌得他后背生疼,但更痛苦的是深知自己行动受限的恐惧。汉斯和阿列克扭作一团,在乱石磷峋的地面上翻滚,阿列克一边胡乱摸索着想抓住点什么,一边拼命蹬腿。一只穿着铁靴的脚踹在汉斯小腿上,踢碎护胫,踢断了他的腿骨。他用尽全力,对着阿列克的下巴回敬了一拳,感觉颌骨喀嚓一声错了位。趁阿列克还没回过神来,汉斯从身后抱住他一个翻身,用胳膊勒住了他的脖子,希望能把阿列克勒晕。
但阿列克怒吼一声,反手用胳膊肘捅在他肚子上,力道猛得让他咳出一口鲜血和胆汁。接着又是一下,两下,捅得他眼前发黑,但汉斯靠最后一点意志努力支撑着——直到阿列克头猛地往后一撞,正撞在他鼻子上。
鼻梁断了。汉斯被撞得脑袋直往后仰,砰的一声砸在地面上,不觉松了手。后脑勺大概被石头磕破了,但他浑然不觉。他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模糊意识到阿列克正慢慢爬起来,拔剑出鞘,准备给他一剑。汉斯感觉不到他的手指。哦,不,它们还在那里。他试着把手往边上挪了一英寸,想看手是否还能动。是的,能动。然后他摸到了什么东西,入手冰凉,是件铁器。
汉斯一把抓起它向上刺去,阿列克的剑也挥落下来。
他抓住的是阿列克丢弃的残剑。
它刺中了阿列克腹部,与此同时,另一柄剑也扎在了汉斯腰上。
剑捅进身体时,阿列克抽了口气,伸手攥住剑身。汉斯强忍着没叫出声来,但他也攥住了另一柄剑,他感觉阿列克想把它拽回去。
“求你了,阿列克,”汉斯轻声唤道,“醒醒……!”
“我必须……保护……安娜!”
阿列克丢开兵刃,双手握住那把插进自己腹部的剑。随着一声野兽般的怒吼,他向后退了一小步。尽管汉斯从另一头施加着压力,阿列克还是慢慢地、一点点地顺着光滑的剑身向外挣脱。
“你知道那怪物不是安娜。”汉斯说,但阿列克只是摇头,“看着我!看着我——我是汉斯啊。我知道安娜很重要——我和你一样在乎她,阿列克!但……我们……是……兄弟。求求你,快点认出我吧。你是唯一正视我的人,所以……求求你……求求你……再看我一眼。”
汉斯没了力气,任由胳膊垂落到地上。阿列克终于挣脱开来,在惯性作用下踉跄退了几步。在他脱身的同时,血也从伤口涌了出来,他脸色惨白,却并非因为失血。
那股病态的狂热从他眼里消失了。
“……汉斯?”阿列克喃喃唤道。
即使历尽艰险,汉斯还是绽开了微笑。
就在这时候,天花板塌落下来。
也许是一发炮弹打偏落进了城堡,又或者上头两位超能力者的战斗太过激烈了。随着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连城堡的地基都为之撼动,天花板支离破碎。楼上的东西一股脑砸下来,一时间尘土滔天。家具、摆设以及所有的一切纷纷落在他周遭,汉斯躺在地上无力躲闪,只能抬起胳膊护住自己。远远地,他听见阿列克在喊着什么。那是警告。他抬头望去,只见一块足有两米长、一尺宽的大石板正向他砸来。汉斯闭上眼睛做好了准备,至少,他已经救出了阿列克。
听到重物砸落的声音,身上却没有一点感觉,他睁开了眼睛。
阿列克正单膝跪地,从上方俯视着汉斯——他用后背挡住了石板。尽管体力透支,脖子上青筋暴起,他还是露出一丝微笑。
“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阿列克膝盖一软,变成了双膝跪地的姿势,却还是咧嘴笑了起来,“这次我没迟到。我不会——让你——再受伤了。”
碎石如雨点般落下,阿列克一声怒吼,甩开石板,弯腰把汉斯护在身下。时间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汉斯动弹不得,只能一遍遍为自己的软弱和自大道歉,但阿列克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他们困在这人间地狱中,被灰色的风暴和乱石的湍流包围,每一秒都感觉有如一生的时光。
但一切总会过去,这件事也不例外。渐渐地,周围尘埃落定。
汉斯猛咳了一阵,咳出肺里的尘土。阿列克倒在他身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但他还在呼吸。
好。这就……好。不再需要其他任何理由。
汉斯把头往后一靠,闭上眼睛微笑起来。
*
闪电在风中炸开。
为什么会这样……?
安娜每一个动作,都释放出骇人的电弧,眩目的电光衬着她眼中的狂喜,一次又一次闪过。她的进攻一刻不停,所以艾莎也不能停下。她不得不迈开双脚,将魔力灌注到脚底,全速飞奔。即便如此,她仍要靠自我防御来抵挡闪电——冰墙为她拖延了短暂却宝贵的一瞬,然后被炸得粉碎,每一块碎片都闪闪发亮,如同摇曳的星光。
为什么我们要相互争斗……?
“别只是逃跑啊。”安娜舔舔嘴唇。她每说一个字,指尖就迸出一道闪电。“我想要我们彼此伤害,我想要我们的血一起染红这些石块。就在这里,我要品尝真正的你。”
没时间再迟疑了,她必须行动。艾莎停下脚步猛一转身,伸出双手接住疯狂袭来的魔力。
闪电相撞,安娜狂笑不已。
她的双手在燃烧,火焰蹿上她的皮肤。艾莎咬紧牙关强忍痛楚,仍紧紧抵住这股雷电风暴。在那一瞬间,她放佛又回到童年,再次成为那个在火炉前痛苦无助的孩子。她无法移动。她被定在了原地,安娜就在她对面。周围电闪雷鸣,在这风暴之眼中,她们将雷电向对方推去。这是毫无希望的对抗。艾莎抬起头,感觉自己就要被撕成碎片。而安娜微笑着,聚集起越来越强的电流。
她赢不了。
至少这样赢不了。
艾莎顶着皮肤上强大的电流拉力抽回左臂。她张开右手,一根一根伸直手指,让闪电直接贯入掌心,同时停止了抵抗。她任由闪电流过全身,吸收了这巨大的能量,感觉力量如爆炸般涌上手臂。这力量强大得可怕,又令人沉醉,但这是属于她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艾莎左手向前一送,把闪电推了回去。
正中安娜胸口。
一瞬间,风暴平息了。安娜被打得双脚离地,凌空飞了出去。她重重摔在地上,不受控制地滚了几圈,才在塔楼边缘停下。安娜躺成了一个“大”字,头往后仰,四肢也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她一声不吭,没有一点动静。但就在艾莎开始希望一切结束时,安娜笑了起来。她单手撑起身子,骨骼噼啪爆响着回复原位,脸上伤口迅速愈合。她用手指蹭掉脸上的血污,仿佛从来就没有受过伤。
“这样不才是……最好的吗,艾莎?想想你能把我伤到这种地步!”安娜咯咯笑着,哑声说道,“你也很开心,对吧?和你最爱的人一起受苦?”
“你现在所感受到的,和爱相去甚远。”
“那么,就让我证明给你看吧。
安娜挥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凶险的弧线,闪电再次向她袭来。虽然它来势汹汹,但艾莎已经知道该如何应对,她抬手接住闪电,吸收了魔力。转瞬之间,那道哔啵作响的能量消失了,她掌心泛起白光,映出一场不复存在的风暴。然后她将手向下斩落,闪电调了个头,撞得安娜退了两步……但她又站稳了脚跟。
她回击时喊了句什么,但周围电流声太强,艾莎没有听清。两人用最快速度相互投掷着闪电。她们接住对方的魔力扔回去,电流在两人间来回穿梭,越来越强。魔力渐渐累积,终于攀升到顶峰,失去了所有形状。不再有闪电,有的只是纯粹的魔力,纯粹的白,炽烈得让艾莎几乎无法承受,更不要说加以利用。
南埃尔斯在她们脚下颤抖。
“多美啊……”安娜低喃着,但她很快提起嗓门,大声说道,“艾莎,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但艾莎已经到了极限,她深知不能继续硬碰硬了。
她断开了魔力交流,建起最坚固的屏障,藏身其后。躲得正是时候。几乎与此同时,那无尽的魔力崩塌了。白色的火焰无声蔓延,站在爆炸点中心,感觉就像见证了一颗星辰的死亡。艾莎不断修复屏障,竭尽全力维持着那一点保护,挡住死亡的威胁。即便如此,她的冰墙还是刚一生成就迅速消融。哪怕躲在层层屏障后,艾莎还是被那淹没所有感官的白光刺得睁不开眼。
不过,白光渐渐淡去了。视野回归时,犹如世界重生。
艾莎解除屏障,安娜就在那里。
电光再起,从她手中倾泻而出,在空中毫无规律地乱窜。艾莎避开几道散射的闪电,感觉热浪从脸上掠过,同时注意到其他闪电的落点与她相距甚远。她始终领先安娜一步,且战且退直到恢复平衡。安娜的防御到处都是破绽。艾莎绕过闪电,迈着缓慢却谨慎的步子走进雷暴中心,最后她抛开所有伪装冲了上去。安娜正想再次发动袭击,就被艾莎一把扣住了手腕。
一道亮光闪过,魔力在安娜手中炸开,战斗至今,她第一次痛得叫出声来。她退缩了,艾莎松开手,安娜踉跄着向后退去。她被分了神,当艾莎挥手向前时,她无心留意,更无暇抵挡。
冰袭向她腰侧,割开铠甲,拉出一道血雾。
不断进攻。
不要停下多想,否则你会犹豫。
攻守之势就此逆转。艾莎不再被动防御、节节后退。她陡然挥手,安娜仍旧慢了一拍。冰再次划破安娜上臂,暗红的鲜血喷溅而出。她痛叫一声,出手反击,艾莎不假思索地挡开闪电。安娜继续尝试。艾莎钳住她的手腕,向那酝酿中的咒语注入更多魔力。闪电再次炸开,比上一次更加剧烈,安娜怒吼着把她推开。艾莎双脚离地撞上塔楼,但毫发无伤。
安娜状若癫狂。她半边脸上都是血,发丝散乱,白发也被染上了点点殷红。铠甲被烧得发黑,刮痕遍布,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就连披风都飘走了。安娜大口喘息着,擦掉脸上的血,却有更多血流淌下来。
“为什么……?”安娜喃喃道。
“现在你比我强大……但你注定会输。”
安娜睁大眼睛看着艾莎,迷惑不解。
“要是埃德蒙就能赢我。”艾莎说。
她看得出安娜还是不明白。而今两人角色互换,感觉多么奇怪!安娜自恃拥有那颗心的绝大部分,所以不相信自己会输。她空有强大的能量,却全靠蛮力,一味用急功近利的激烈手法进攻,仿佛单凭力量优势就能压制她。只是……艾莎大半辈子都在用同样的方式战斗,经验丰富,更清楚记得某个人曾如何完美地与她抗衡。
安娜龇着牙,又射出一道电流。
艾莎双手接住闪电,把它推了回去。
安娜被击中时,倒抽了一口冷气,接着就被冲力掀到空中。坠落的过程无比漫长。她四肢舒展,如同残破的羽翼,有那么一瞬,她就那样悬在半空,一动不动,仿佛重力都无法侵犯她的威严。但那一瞬很快过去。随着一声远超电闪雷鸣的巨响,安娜重重撞上了地面。
“都结束了。”艾莎低声絮语。
就在这时,魔镜发出了光芒。
艾莎这才想起它来。镜面上泛起可与皓月争辉的亮光。一道苍白的光柱激射而出,直插云天,然后是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光芒向四面八方散射开来。光线不断延伸,将一切罩在光明之中。魔镜辐射出的能量如此巨大,甚至大地都为之震动。光线所到之处,传来一阵酷寒,连艾莎都觉得刺骨难耐。她感觉那寒冷透过骨髓,超越肉体范畴,摄住了她的灵魂。
“你疏忽了。”安娜说。
艾莎猛地回头望去。安娜仍躺在地上,却一手捂着眼睛轻声发笑,憋笑憋得全身都在抖。
不知什么时候,暴风雪已经停了。
不仅如此,甚至雪花都悬在半空中,仿佛连风暴都被冻住了。气体凝结起来,空气中飘浮着粘稠的液滴。从塔楼上脱落的石块也停滞原位,在似乎永不衰减的电流中哔啵作响。所有自然法则都因这可怕的寒冷而扭曲。
“发生了什么?”艾莎问。
“永恒的冬日……与湮灭。”
*
汉斯挪了挪身子。
就连这个动作都颇为艰难,却并非因为身体上的疼痛。实际上,他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手脚发麻,像是陷入了沉睡。奇怪的是,周围一片死寂。战斗是不是结束了?但他听不到一点声响。不是缄默无声,而是纯然的寂静,因为就算再怎么缄默,也总会有点动静。就算聋子也能感觉到震动,但此时此刻,什么都没有。汉斯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说不出一句话,听不到任何声音,闻不到一点气味。
但他感觉到了某种震动,随后意识到是大地在转动。那是世界一边沿地轴自转,一边绕太阳进行着它亘古不变的旅程。就如漂浮在浩瀚汪洋上的浮标,身陷潮起潮落之间。也许,他们所有人都是如此,被月球的引力拉扯着,随波涛起伏。在自然伟力面前,他们这些渺小生物又算得了什么呢?
沦落至此,让他心生畏惧。
汉斯撑起身来,只觉四肢都失去了知觉。他向外面曾经战事激烈的战场上望去,见证了末日的临近。
所有人都被冻住了。
那是座立满水晶雕像的墓园。最后几缕光映在雕像表面,流光溢彩,透着病态的美感。有那么一瞬,汉斯几乎相信他们只是雕像,而不是冻僵的活人,但这些人形有种无论艾莎还是安娜都无法仿造的真实感。男女老幼都被困在冰牢中,无人幸免。他们吓得目瞪口呆,无疑在生命最后关头意识到了什么。他们是不是还醒着?希望不会。希望……
还有什么希望?
这一定会蔓延开来。
从南埃尔斯向外扩散,直到整个世界都陷入这永无止境的炼狱。
现在,汉斯也感觉潜藏的寒冷开始淹没他的感官。世界在他周遭渐渐褪色,有种超现实的恐怖感。寒意在他血管里缓缓淌过,并不痛苦,却持久不退,冻结了他的血液,同时冻结了他的苦闷、孤独与无奈。他的思维也变得迟钝。雾气笼罩了他的意识,将记忆一点点地化为虚无。
妈妈又一次死去,然后被遗忘。
安娜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生气勃勃,却看不清面目。
阿列克的形象渐渐模糊,永远消失在愈发厚重的浓雾中。
汉斯看着身旁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却认不出那张面孔,记不起他的名字。他拼命回想,却完全没有记忆。他是否该认得那张面孔?汉斯觉得他应该认得,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太累了。他慢慢合上了眼皮。
余下的世界也渐渐变暗,没入永远沉睡的深渊中。
*
她正亲眼目睹世界的终结。
想到安娜将成为终结世界的罪魁祸首,艾莎既想笑,又想哭。安娜,抱持着信念和悲悯之心的安娜,善良体贴的安娜,能看到任何人身上优点的安娜。而如今,安娜将终结一切。她本不该被人利用做出如此可怖之事。她本不该承受这样的疯狂。看着所爱之人的面容被希望与绝望交织的深渊吞没,艾莎只希望上天能赐予她独自承受这一切的勇气。
“拜托了,埃德蒙。住手吧。”艾莎说。
“你将是我在这永恒中的渴望。”安娜自顾自说着,对艾莎的话置若罔闻。她慢吞吞地爬起来,像被丢弃的木偶一样歪着脑袋,咧嘴笑道:“我们甚至可能在这寒冬中幸存,就我们俩。如果你不肯把自己献给我,那我们将成为不朽者,相爱相杀直到时光尽头。”
“不会到那一步的。”
“真是嘴硬!”安娜拍着手哈哈大笑,“你大概是……瞧不起我?但你说得对,我打得太难看了。很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太兴奋,有些得意忘形了。”
“我们没必要大打出手。”艾莎说。
“可我们还能干什么呢?”
又来了。
安娜用力一蹬地面,跃入空中,踢出一个完美的旋子。她双腿一前一后,荡到半空,魔力随着她四肢划出的轨迹冲向下方。不仅仅是魔力,不仅仅是愚蠢的光影表演。向她迎面扑来的是一波雪浪。艾莎踉跄退开,释放出自我防御。雪浪重重撞上冰墙,不足以将它击碎,却遮蔽了她的视野。安娜稳稳落地,不等雪幕消散就冲上前来。艾莎没有看见,更来不及反应。
安娜微微屈膝,然后一跃而起,一个筋斗翻过了冰墙。
那动作轻巧得如同杂耍,艾莎看得目瞪口呆,竟忘了转身。安娜飞过屏障,在她身后落地。现在,没有什么能保护她了。安娜从后方一把掐住她脖子,把她狠狠掼向她自己的冰墙。艾莎迎面撞上钻石般的冰面,只觉鼻子咔嚓断了,嘴唇也磕破了口子,但她还保持着足够清醒,强忍疼痛催动魔法,冰矛如雨后春笋般破墙而出。安娜松手往后跳开,艾莎拭去鲜血,汲取魔力愈合了嘴唇上的伤口,同时将鼻梁归位,她又能正常呼吸了。
但这番动作消耗了她大量体力。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投降。”安娜说,“要是你就这么认输,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你无论如何不会听我说了,是吗?”艾莎问道。
“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了。从今往后,我们不再需要空谈。”安娜摇着头,轻轻哼了一声。她笑声里有种苦涩的味道。“言语毫无意义。只是些声音而已,艾莎。我现在对你说的,我曾经对你说的,全都毫无意义。一切都……太迟了。”
“安娜从不说没有意义的话。她或许也不需要听我亲口说出同样的告白……但她知道它们的分量。”艾莎笑了,她确实同情他,她本可能遭遇与他相同的命运。“你在说古斯塔夫,不是吗……埃德蒙?”
安娜的笑容不见了。
“这些名字我已经受够了!”
安娜再次飞腿,释放出一波又一波寒冰。艾莎跟着她的动作,伸手推出阵阵雪浪。在两人间的空地上,冰和雪一次次相互撞击,但安娜并不满足于此。她一个侧翻闪到一旁,靠寒冷气流推动着,又向前滑去。冰晶在她掌心汇集,凝聚成一支螺旋状的矛,尖头寒光闪闪。
艾莎双手上抬的同时,安娜向前掷出冰矛。
冰矛命中艾莎的冰墙,在上面钻开一个两英尺深的窟窿。但冰墙迅速收缩,卡住冰矛,将它融化,重塑成新一层冰面。艾莎来不及喘口气,安娜就扑了上来。没有多余动作。她只是缩回手,继续攻击。安娜应该不至于强壮到能砸穿冰墙,她也确实没有。艾莎骇然注视着冰层像有弹性似的扭曲变形,等她通过后后又恢复原状。安娜攥起拳头,闪电贯穿冰墙,将它炸成碎片。
冰晶如雨点般落在她脚边,艾莎翻身滚过,躲避着闪电的狂轰滥炸。突然之间,攻击停止了。一道阴影从她头顶掠过,艾莎抬眼望去,只见安娜身在半空,正高举冰刃直击而下。她向旁跳开,安娜一剑刺进地面,以此为轴心荡起身子,猛地踢出一脚。艾莎抽身退后,靴子堪堪从她面前扫过,但就在那一瞬,冰片像暗藏的刀刃一样从靴底跳出,在她脸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安娜哈哈大笑。
血从伤口喷涌而出,刺痛感让她半边脸都有些发麻,但没有时间治疗了。艾莎抓住安娜的腿把她甩了出去,同时扯断了她借力用的冰刃。安娜发出一声兴奋的呐喊,在空中屈起膝盖,调整为空翻姿势。飞到最高点时,空中浮现出一个冰雪平台——安娜稳稳落上去,然后踢开平台向下俯冲。在她落地之处,两堵参差的冰墙拔地而起,一时间冰弹纷飞。艾莎尽可能躲过袭击,同时伸手控制住其他弹片,在半空中止住它们的动作,然后意念一动,把它们送了回去。
安娜轻巧一跃,冰弹都从她脚下飞过。闪电围着她交织成网。艾莎射出几波雪弹,都被网上蜿蜒闪烁的电弧击落。艾莎脱离原本的行进方向,一次次躲避着企图拉近距离的安娜。两人的移动速度快得可怕。艾莎把自己逼到了身体的极限,她能感觉到安娜瞪着冒火的眼睛,在她身后紧追不舍。
两人一边追逐,一边互掷着魔法。安娜唤出一场雪崩推向艾莎;艾莎抡起胳膊划出一个圆弧,同时配合着这个动作拧身,雪浪调转方向从她身后绕过,又朝安娜扑去。安娜猛一跺脚,雪浪席卷而上,高高耸立,如同海潮般悬在两人头顶,像是要把她们一同埋葬。浪头势不可挡地盖了下来,她也再次发起疯狂的冲击。艾莎咬紧牙关控制住雪崩之势,感觉全身肌肉紧绷,好像真的扛着一座雪山。她把雪推下塔楼,但这消耗了她的时间,宝贵的时间。
安娜挥拳扑上前来。
艾莎手指微动,两根雪藤缠上安娜的手脚,把她拽倒在地。但这没能拖住她的进攻,她指尖在地面一撑就翻身而起,抬腿向下劈落。
这一脚猛劈在艾莎肩上,只听骨头咔嚓一声。
艾莎尖叫一声。
她的锁骨断了。艾莎单膝跪地,但疼痛给了她孤注一掷的力量。她用闪电推开安娜。至于对方是真的被暂时压制,还是对此心满意足,艾莎不愿细想。两人间一出现空隙,艾莎就抓住她无用的左臂,努力不去想她将要做的事。
“可惜你恢复比我慢。”安娜像是能读到艾莎的心思,“现在,你是要投降呢,还是继续——”
艾莎强行将骨头复位。
她能感觉到碎骨在重新生长,只是她没有时间了——安娜挑眉看着她,艾莎咬紧牙关,强忍着没再叫出声来,静静等待魔法完成余下的修复。哪怕此时此刻,她也挺直腰杆,毫不示弱地盯着安娜。她不会移开视线。看着那张面容——那张她所爱之人的面容,被人如面具般戴在脸上,被当成战利品夸耀卖弄,被用于嘲笑她的痛苦——这么做带来的痛苦,远甚于她身体所经受的折磨,但艾莎不会移开视线。
“你闹够了没有?”艾莎问她。
安娜愣了一下,随即笑逐颜开。
“我们来玩点更有意思的吧。”
安娜陡然出手。火焰凭空蹿起,她将第三种元素带进了游戏,这一点都不像和巫师乃至马库斯战斗。一波蓝色火焰形成的巨浪涌过地面,无根无凭却熊熊燃烧,势头猛得足以将她完全吞没。艾莎振作精神向上跃起,合拢双手,将所有魔力贯注到指尖,用尽全力向下斩落。白色的光弧劈进火焰里,分开了浪头。蓝色火焰无害地从两侧绕开,艾莎冲向安娜,不想给她躲闪的机会。
安娜的身形瞬间化为黑影。
艾莎迅速转身,只见黑影绕着塔楼盘旋几圈,如猛禽般俯冲下来。艾莎甩出一根雪藤攻击它脆弱的双翼,它却发出一声嘲讽似的尖啸,收拢翅膀直冲而下。艾莎阻挡不及,只能尽量避免正面冲撞。黑影砸进地面发生了爆炸,火焰向外席卷开来。
尽管有所防备,艾莎还是像布娃娃一样被掀了出去,感觉阵阵热风燎过肌肤。
她在地上滚了几滚,直到后背撞上塔楼边缘才停下,被撞得喘不过气来。更糟的是,肺里吸进了浓烟。艾莎咳嗽着,啐出一口混着烟灰的血沫。她皮肤被烧伤了,留下丑陋的灼痕,但这算是好的了。有几块皮肤已经烧得发黑,彻底成了死肉。
“现在你满意了吗?”安娜问道。她再次现身,黑影勾勒出她熟悉的身形,她依然被黑暗所笼罩,就像是……
“活死人。”艾莎低语。
安娜僵住了。
“你叫我什么?”
“活死人,地精就是这么称呼我们这类人的。”艾莎微笑着,见安娜眯起眼睛,她补了一句,“没有心的人。”
“你错了。”安娜深吸了一口气,就算相隔遥远,艾莎还是能看见她脖颈上绷紧的肌肉。安娜把脸扭到一旁,咬着牙嘶声道:“我有心。”
“那颗心是你的吗?”
安娜没有回答。
“我还以为你不会愿意用这魔法来对付我。”艾莎继续说道。她的伤口没有愈合。她的魔力被黑影愚蠢而灼热的触碰挡住了,但她并不在乎。“毕竟那是马库斯教给你的,埃德蒙。”
安娜歪过脑袋,却似乎对自己这个动作浑然不觉。她踱起步来,但艾莎看到了她脸上微微的抽搐,她的手也在颤抖。她抿紧了嘴唇,神色凶狠。
“我说了,叫我安娜。”
“我拒绝用这名字叫你。”艾莎回答。安娜绷紧了下巴。“那不属于你。你可能偷走她的身体乃至思想,但你配不上这名字。”
艾莎站起身,勉力呼吸着。她伤得很重。安娜在另一头站着,毫发无损。她的伤已经全部愈合,只有碎裂的铠甲和额头上干涸的血迹能证明她受过伤。但不知为什么,艾莎不觉得自己会输。相反,她觉得局面尽在掌握之中。安娜的愤怒似乎在不断增长,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艾莎从她身上看不到任何威胁。
埃德蒙当初也是这么看她的吗?
“我不需要你来评判我的价值。”安娜轻声说。
“对,”艾莎表示赞同,“那只有你自己能决定。”
“你是要对我指手画脚吗?”
艾莎摇摇头。
“如果我对你指手画脚,”艾莎说,“那我就是个伪君子。但我不认为我们已经不需要交谈。你或许认为言语毫无意义,但是……我有话要对你说,只要你愿意听。”
“我不愿意。”安娜说,“不管你要对我说什么,我都不在乎。如果你还是自以为能改变我的想法,自以为能拯救我,那我一定会打垮你。”
一切正如艾莎所料。
曾几何时,她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那就来吧。”
艾莎伸出手,将魔力注入掌心,自从她的天赋被扭曲成毁灭之力后,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做。如今,这动作令她心生安慰。冰流淌着凝为一把长剑,艾莎挑战般地举起剑。
“很好。”安娜喃喃低语。冰雪凭空凝成一柄刺剑。安娜把剑攥在手里,向外狠狠一挥。“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艾莎,那我就杀了你吧。”
安娜猛地刺向空中,剑尖射出几道电弧。艾莎将闪电挡到一旁,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挥剑重重砸在对方剑上。艾莎一次又一次出剑,但安娜每次都以四两拨千斤般的精准,用刺剑将它拨开。现在她脸上没有了自得其乐的轻松。她也希望这一切尽早结束。
“在巴吉岛时,”艾莎说,“我看到了你的圣骨盒,我看到了你的记忆。”
安娜上挑的动作太猛,收手不及,一时间门户大开。艾莎从她胳膊下方趁虚而入,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她胸口。
这么做有违她的本性。
艾莎释放出一波闪电。
安娜发出一声窒息般的闷哼,踉跄退了几步,胡乱挥舞着手臂,仿佛这样就能摆脱那波贯穿她身体的电流。最后,她弯腰停下动作,大口喘息着。
“我知道你看到很多事情。”安娜愤怒地咆哮着,她抬头挺胸,两眼冒火,“可那都与我无关。”
“那你又为什么要送我去巴吉岛?”
“那是个意外,”安娜说,但她的手在发抖,剑也一起抖个不停,在地面上划出散乱的剑痕。“我从没想送你去任何地方,我只想杀了你!”
“那不是意外。”艾莎反驳道,“我上岛不可能是巧合,尤其整座岛都承受着你的痛苦!是你想让我去。”
“为什么?”安娜问道,“既然你那么肯定,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我要送你去那里,去那个地方,那、那、那座可恨的牢狱,那片死寂的墓场,那个——”
安娜似乎理屈词穷。她再次冲上前,发疯似的乱砍,艾莎每次只需后退一步,就能避开她大开大合的攻击。最后,艾莎用长剑缠住刺剑向旁一带,再次让安娜失去了平衡。
“因为你想让我看到你所经历的一切,”艾莎继续说了下去,“因为我们是如此相似,你想让我理解你的苦难,分担你的痛苦。不是吗……埃德蒙?”
安娜没有说话。
“因为你,我收回了我的心。”艾莎说,“当我看到你身上发生的一切,我也了解了我自己。我跟自己的心对话……跟那个更加年幼的、曾被我遗弃的自我交谈。你也可以这么做。我们不能为别人活着,埃德蒙。我们不可能强迫自己成为别人。我们只能是……我们自己。放手吧,埃德蒙。这没有那么可怕。”
安娜喘着气,呼吸轻浅急促。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溢满了胸腔,强烈得难以释怀。安娜左手攥住胸口,像是左右为难,不知该动口还是动手,最后她缓缓开了口。
“自以为是!”安娜说。
她声音嘶哑得像要窒息,浑身发抖。她松开握剑的手,攥紧拳头,攥得连指甲都陷进掌心里,血从她指缝间滴落下来。一波纯粹的力量从她身上喷薄而出,空气中荡起涟漪,被那力量撕扯成道道气流。狂风肆虐,刮在身上有如刀割,艾莎抬手捂住眼睛,只听耳旁风声呼啸,如泣如诉。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安娜尖叫着。
她猛一甩头,发丝披散开来,如同银灰色的波涛。仅存的理智也消失殆尽。她脸上肌肉暴起、青筋毕露,被非人的怒火扭曲得面目狰狞。她皮肤上不见了那抹圣洁的光芒,显出一种尸体般的苍白。安娜跪倒在地,手紧攥着胸口,大声叫道:
“你以为你比我强吗?你和我是一样的。你——错——了!我告诉过你,我或许是具空壳,可你——你就是个木偶。现在你也只是模仿着地精说过的话,你以为我会听你的?你以为这番鹦鹉学舌就能改变我?你以为你收回了那么一小片心,就意味着你能凌驾我之上了吗?你什么都不是。过去如此,将来也永远不会改变!除了用许诺来欺骗过去的自己,你还有别的选择吗?你只是想要活下来,你只是想要回到这里,你只是想要救安娜!”
安娜一跃而起,刺剑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她手里。她把左手背在身后,摆出最传统的击剑姿势,纵身向前,手中刺剑闪着寒光。她的进攻快得令人眩目。艾莎招架不及,被冰剑刺伤了胳膊、侧腰和腿;火焰窜进伤口,烧得血液沸腾;闪电撕裂肌肤,烤得皮肉焦黑。
但她知道,比起眼前这个可怜虫,她的痛苦微不足道。
“没错,我爱安娜。”艾莎声调不高,但她知道安娜听见了,因为安娜加强了攻势,“我曾以为她的微笑能拯救我,我现在也想救她。但是,埃德蒙……我从未向自己的心撒谎。这也绝无可能。”
“你——说——什——么?”
“我爱安娜,但是……”艾莎微笑着,“我不需要她来让我变得完整。我也不是要寻找她来填补心中的空洞。那样对我们俩都不公平。我爱安娜,我想和她在一起,但并非因为我需要她来支撑我——我只是想在她身边,而我会靠自己站起来。”
安娜厉声尖叫。她伸出了背在身后的左手,艾莎只能眼看着她一把抓住长剑的剑身。护手因为这个动作支离破碎,但安娜握紧了长剑,脑海中只剩下嗜血的欲望。她收回刺剑……捅向艾莎。
冰刃贯穿了艾莎的胸膛,正中心脏。
艾莎一手抓住胸口的刺剑,却不觉得疼痛。安娜随即把目光投向艾莎另一只手里的长剑,但艾莎没有任何进攻的意思。她不想再打下去了。不管是和安娜……
还是和埃德蒙。
“现在我能接受自己了。我是艾莎,现在是,过去也一直都是。”
“住口。”安娜说。
“请原谅,埃德蒙,但我想跟安娜谈谈,就一会儿。”艾莎顺着剑抓住了安娜的手,安娜拼命想抽回手去,但冰把她们冻在了一起。艾莎闭上眼睛,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个短暂的梦里,仿佛一切都回到从前,她们也还是曾经的模样。“我不确定你是不是能听见我说话,安娜,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很高兴遇见你。即使你不可能成为我的心,但你一直都在我心里。是你给了我希望。”
“你给我住口!住口,住口,住口——!”
“至于你——”艾莎睁开眼睛,任怜悯退去,对这出闹剧的愤怒再度燃起。安娜瞪大了眼睛,惊慌失措地对上她的视线。“看看你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你甚至比过去还要深陷迷途。你舍弃了一切,可结果呢?你成为了你曾经鄙夷的人。你成为了一个木偶。你现在更像是马库斯的继承人,而不是古斯塔夫的儿子。埃德蒙。”
安娜的目光陡然尖锐起来。
她的瞳孔不再湛蓝,而是变成了漆黑的颜色。
“我叫……奥东!”
长剑被她捏得粉碎。
安娜尖叫起来,但发出尖叫的不只是她。还有另一个男性嗓音,像被戳了痛处似的激烈否认着,充满被欺骗的愤怒、痛苦与绝望。她毫无血色的脸涨得通红,就连白发都渐渐退去,仿佛揭开了面纱,露出藏于其下的红发。安娜喘着气,目光游移,又惊又怕。她想说点什么,却终于仰头再次发出绝望的尖叫。
她胸口泛起光芒,无形的力量将她的身体拉成了弓形。
“不!”安娜手忙脚乱地想按住那光芒,但她的手颤抖着,几乎无法动弹,“不!不——艾莎!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是——我是——我是完美的,我是完整的。你不可能把它从我身上夺走——!”
艾莎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就在她眼前,光芒汇成一朵雪花,脱离了安娜的身体。
安娜一动不动,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像是失去了表演者的腹语玩偶,又摇摇晃晃如同断线的木偶,似乎无法接受现实。
她的心就那样悬在两人之间,绝望的尖叫仍在回荡——却不再是安娜发出。黑影如同一抹尘垢,附在雪花上,痛苦地尖叫着,却再也遮掩不住那颗心的光芒。她的心跳动了一下,那抹黑暗就被甩了出去。艾莎甚至无需伸手,她的心就自己飘过来,回到了她身体里。它填补了她胸中的伤口,用温暖抚平了她的痛苦,但令她感到慰籍的并非肉体上的补完。而是一曲在她灵魂深处的歌谣。纵于寒冬深处,她心中自有夏日永存。
她重新变得完整。不仅收回了她的心,而且终于得到了真正的宁静。
现在安娜——真正的安娜——终于站在她跟前。
安娜眼睛眨了几下又闭上,整个人摇摇欲坠。
艾莎飞奔上前,及时将她接在怀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成功了。安娜会不会就此永远沉睡,再也不会醒来?或者她会醒过来,再次对她发起攻击?艾莎跌坐在地,紧紧抱住安娜。用尽全力,趁生命气息逗留。她不确定她还会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魔镜的光芒不曾稍减,在这场白色风暴中如灯塔般闪耀。或许末日确实不可避免。如果湮灭终将到来,那么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艾莎很高兴能把安娜抱在怀里。
“艾、艾莎……?”
安娜睁开了眼睛,瞳孔中不再带着血光,而是恢复了艾莎熟悉的温暖蓝色。还有恍然。她又能看见她了。她知道她是谁。艾莎颤抖着伸出一只手,直到感觉到她脸颊的温暖,才终于相信这是事实。安娜真的回来了。
艾莎露出微笑。
“是我。”她应道。
是你。真的是你,安娜。
“我、我很抱歉伤了你。”安娜哽咽着,声音模糊不清。泪水从她眼角滚落下来。艾莎摇摇头,想告诉安娜自己很好、没有受伤,但安娜并未就此停止。“非常、非常抱歉,艾莎。我、我能看见一切发生,却无法阻止自己,我什么都做不了,但我发誓我试过——”
“我知道。”艾莎说着把安娜拉近了些,只觉她紧靠着自己,浑身抖得厉害。她以为自己早已明白什么是痛苦。看到安娜这么害怕,而且害怕的不是别的什么,却恰恰是她自己;没有什么比这种感觉更痛苦。这一切本不该发生在安娜身上。“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不,艾莎。我、我曾经想医治你,修补你,”安娜不顾一切地抓着她的手,“我想成为你的心。要不是那样……这一切本来不会发生。你明白吗?”
“我不怪你。”艾莎说。她用拇指擦去安娜脸上的泪水,感觉到她肌肤的温暖,却不禁也流下泪来。“我们只是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我们俩都是。我们并不……”艾莎咽了咽唾沫,“我们并不完美。但我们……我们会一起度过难关的。”
我会永远爱你。
几缕黑影——就是被她的心放逐而从安娜身上逃逸的黑影——在半空中扭动着,呜呜悲鸣。艾莎和安娜看着黑影缓缓落地,像拼图一样聚拢起来,形成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黑色的泪滴。
埃德蒙躺在十步开外的地面上,奄奄一息。
被圣骨匣抛弃后,失去了抵御寒冷的能力,他脸上毫无血色,皮肤枯槁,两眼通红,嘴唇苍白。埃德蒙语无伦次,只是不断发出痛苦的低吟。他缩成一团,一条胳膊紧贴在胸前,另一只手却仍颤抖着伸向她们——安娜发出一声轻得几不可闻的惊叫,向后退去。艾莎侧身把安娜护在身后。
“我、我的心。”埃德蒙低喃着。又一波剧痛贯穿了他残破的身躯,他紧闭双眼,牙齿直打颤。艾莎感同身受,她深知分离的痛苦与失去的恐怖。他的圣骨匣崩溃在即,他没有多少时间了。没有了她的心,他很快就会死去。
“你不必这样。”艾莎说,只见埃德蒙回过头来,突然睁开的眼睛里透着妒恨,“你不必活成这样,埃德蒙。趁还有一点时间,试试吧,试着接纳自己——”
“你什么都不懂。”埃德蒙哑声说着,刚拼命向前爬了一步,疼痛就淹没了他的怒火,“你总是拥有一切,而我——我什么都没有了。”
痉挛再次发作。血从埃德蒙眼睛和鼻孔里淌下来。他脖子上青筋暴起,一直蔓延到下巴,脑袋和四肢都在抽搐。
“求你了,艾莎。”安娜迟疑着从她怀里挣脱。虽然她望向埃德蒙时仍有些害怕,但固有的执着给了她勇气,“让我跟他谈谈。”
“你确定吗?”
“有段时间里,我们曾经是……同一个人。”安娜双眼闭紧,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无疑又回想起了那段经历。艾莎握紧了她的手。“所以我……我能理解。”
“你不必这么做。”艾莎说。
“我、我想帮他。”
“你能原谅他吗?”
“我不知道。”安娜望向他,眼里仍带着同情,“我只知道我们曾是朋友,我……我不想看到他这样煎熬。”
安娜勉强撑起身子,差点就摔倒在地,但她还是穿过了平台。艾莎小心目送着她,随时准备出手干预;但她也疑心是否还有这个必要。
“埃德蒙,”安娜唤道,虽然他似乎没有注意,“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知道世界曾对你不公。但那不是理由,埃德蒙。你必须自己作出选择,我知道你也想作正确的决定。拜托了,你就……放手吧。”
“我已经放下了。”埃德蒙咳嗽着。
“不是放下你自己,而是……放下痛苦。”安娜说,“我知道你讨厌不完整的感觉,所以你让自己沉湎于痛苦之中。放手吧,埃德蒙。它曾经保护你,但你必须放手。”
埃德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就在那一瞬间,魔镜释放出最后一波能量,震动了整个世界。艾莎悚然一惊,抬头望去。寒冬达到了顶点,下方的世界渐渐化为虚无。她的手开始失去知觉。她抬起手时,看到冰霜漫过皮肤,寒冷渗透了血液。没有人能幸免于此。艾莎知道,现在还清醒的人,只剩下他们三个了。
只剩下他们了。
埃德蒙回过头,一边咳嗽着,一边发出嘶哑的笑声。
“无论如何,我的意志就要实现了。”埃德蒙指向魔镜,“不管是谁拥有你的心都不重要,艾莎。你尽可以把它拿回去!将它补完只会加快这一进程。如果你觉得你能阻止,那就试试吧。已经太迟了。”
艾莎把魔镜拉向自己,这件圣物如今虽然在她控制之下,却已经释放了太多能量,难以消解。有她的心全力支撑,现在它是完整的,毫无瑕疵。埃德蒙说的是实话。一切都无可挽回。
“我拯救了所有人,”埃德蒙轻声说,“我给了他们永恒的幸福。”
“幸福不是这样的!”安娜说。
但埃德蒙只是大笑。
“肯定会有办法的。”安娜说。但艾莎一看她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撒谎。安娜一定也心知肚明,毕竟她曾经和埃德蒙同为一人。“艾莎,对不起,我很抱歉,关于所有的一切——”
“安娜。”艾莎说,“你能过来吗?”
安娜愣了愣,才意识到艾莎在说什么。这短暂的困惑浪费了宝贵的时间,但艾莎只是对着安娜温柔微笑。这才像是安娜的风格。安娜小心翼翼迈开步子,似乎前路危机暗藏。一步,两步,三步。她加快了脚步,直到扑进艾莎怀里。
“不要再道歉了,安娜。”艾莎柔声说着,在她头顶印下一个吻,“你根本不必道歉。我很高兴。”
“求你别说再见,什么都别说。”
“地精们告诉我,能打碎镜子的,只有那些放手舍弃了全部欲望的人。”艾莎说着,感觉安娜抱紧了她,“但我知道我不行,而且……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希望能在你身边。”
“我、我知道。”安娜哽咽道,“我也一样。”
“所以我……我没法放手。我也不想舍弃你。”
艾莎松开了怀抱,无比眷恋怀中的温暖。但这样就好。她细细端详着安娜,像是要努力记住她的面容,哪怕她早已将她的一切都深深烙进脑海。她不想看到安娜哭泣,她不想成为令安娜哭泣的罪魁祸首,但她一直就是,而现在,她又要为自己增加新的罪行了。
安娜,对不起。
艾莎捧起安娜的脸,再次亲吻她。
“因为我爱你。”艾莎吸了口气,“我从未停止爱你,永远不会。”
“你、你终于说出来了。”安娜又是哭又是笑。
艾莎回头望去,魔镜的运作已进入尾声。魔镜后方,埃德蒙正看着她们。他睁大了眼睛,一脸困惑。艾莎的目光与他交汇,他立刻挪开了视线。艾莎明白,他已经知道了答案。但那不再重要了。她生命中仅存的时刻将留给安娜。艾莎转回身,笑了。因为这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是她最快乐的时刻。
“你害怕吗?”艾莎问道。
“是的,”安娜回答,“我好害怕。我、我好担心你。”
艾莎又一次吻上安娜,尝到她唇上苦涩的味道。但这也是最后一次。这次分开之后,她不会允许自己再次上前。如果她那么做了,可能再也不会有勇气离开,她一定会屈从于自己的私心。即使安娜向她伸出手,她也闪身避让,带着魔镜退开几步。她摇头止住安娜还未出口的问题。现在闭上眼睛会不会太过自私?但她不忍心看到安娜眼中的痛苦和绝望。
“我是魔镜的化身。”艾莎说,“这是我的魔法。我或许无法停止它,也无法摧毁它,但是……我至少能吸收它。”
她确实可以做到,收回镜子全部的魔法,收回它所释放的全部力量。寒冬将会退去。但是……艾莎只是人类。单凭这具脆弱的凡人之躯,她无法幸存。而她已然明了自己的结局。她将被冻结。她将被永远封存在冰棺之中,永恒、完美、孤独。她将永远不会醒来。
但是没关系。艾莎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安娜的世界。
现在走过的分分秒秒,都成为她生命的倒计时。
“不!”安娜冲上前去,但艾莎逼着自己硬下心肠。冰墙拔地而起,而安娜已经没有了摧毁它的力量。她奋力捶打着冰墙,却徒劳无功。艾莎真希望她的冰不是透明的,她不愿最后的记忆是这幅模样。然而,她没有别过脸去。她想看着安娜。“不!你不能这么做——这是我干的,该让我来——艾莎!听我说啊!”
安娜跌坐在地。
艾莎没有注意。
她再也听不清安娜的声音。
她再也看不清安娜的容颜。
艾莎只觉得寒冷侵蚀了她所有感官,但在那之前,她轻柔道出:
“别了,安娜。”
*
她们为什么这么难过?
埃德蒙觉得自己给了她们天大的恩典。湮灭就是他对世界的救赎。这个病态的世界充满了无谓的希望和虚伪的善意,早已经烂到了骨子里,注定走向绝望和失败。一切都毫无意义。这样的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可看看她们,竟一点都不开心。安娜在哭。艾莎在笑,但她的笑容里有的只是无尽悲伤。埃德蒙不明白。
她们为什么要为分离感到悲伤?
埃德蒙望向安娜。安娜是完美的。安娜是他所渴望成为的一切。在那辉煌的一刻,他达到了生命的顶峰。然后他被剥夺了那份辉煌,她说他是错的。想成为别人又有什么错?安娜比他所能希望的还要完美。
可现在,她在哭泣。
埃德蒙又望向艾莎。艾莎是残缺的。艾莎是他所蔑视的一切。他只要看到她的脸,就会想起自己的失败。她让他想起自己当年竟如此愚蠢,还想在他那可悲的人生中寻找些许希望之光,而她甚至还不如他。她只是个受人操纵的提线木偶。
可现在,她却如此坚定,如此执着……
埃德蒙开始怀疑起来。
“求求你,艾莎。”安娜呜咽着,埃德蒙在她嗓音中听到了他永远都不想听到的情绪。那是比地狱更深的绝望。比他自己的绝望更进一步,让他无法理解。
你为什么这么伤心……?
是什么……让你……觉得伤心……?
你伤心……是不是因为……你……在意……?
人会悲伤是因为他们在意,而这又带来了新的问题,他们为什么要去在意呢?埃德蒙回想起艾莎看他时的表情。她已经告诉他了。她很开心。她开心是因为她在意,因为她爱着安娜。但是……在他做了这一切之后……?
埃德蒙多么希望古斯塔夫还在这里,能回答他的问题。
父亲……我是不是错了?
*
安娜眼睁睁看着艾莎被冻结。
艾莎静静站在那里,脸上看不出一丝对命运的恐惧。只留下安娜苦苦哀求,但不会有任何神明来拯救她们,也不会有任何奇迹发生。
冰在艾莎胸前漫开,如同花朵从她心口绽放。起初,一朵雪花图案在她身上扩大,然后雪花的边缘开始不可逆转地向外拓展。渐渐地,冰霜爬过她的腿,她的胳膊,最后爬上她的脖子。已经没有时间了。安娜感觉寒冷离开了她的身体,被吸引着穿过那面阻拦她的屏障,向着魔镜、向着艾莎而去。艾莎再也不会微笑,再也不会在她身边,把她搂进怀里。
安娜还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
艾莎闭着眼睛,张开双臂迎接那些魔力回归本源。她身上有种令人难以忘怀的美,犹如一座冰雪雕琢的不朽雕像。她并不像被封存禁锢,却更像是披上了一层水晶,脱离尘世,臻于完美。那不仅仅是种表面上的美,更是种源自品格的高贵,远远超过她所操控的力量可能带来的自豪感。艾莎选择了牺牲自己。她为这高尚之举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就像安娜在书里读到的那些女英雄一样,安娜曾经如此敬仰她们,梦想着与她们相遇。
而现在安娜不再希望那些了。她只希望艾莎是个普通人,不再身负重担。她只希望艾莎能回来,好好活着,幸福快乐。
“求求你。”安娜轻声说。
然后她看到了他。
埃德蒙站在冰墙那边,抬起胳膊,掌心燃着黑色的火焰。不等安娜反应过来——不等她大喊着要他住手,哪怕只是朝他的方向做一点动作,或者开始怀疑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就向前抛出了火焰。
它正中魔镜。
光洁的镜面上现出一道发丝粗细的裂痕。
那里曾经放射着源源不绝的刺眼白光。如今裂痕将魔镜一分为二,露出的不是玻璃底座,而是一道深渊,一个漆黑的无底洞。所有魔力都被从这世界抽离,化作狂风卷进裂痕背后的真空。一切由它魔力衍生的事物都烟消云散。甚至那可怖的白光都被黑暗吞噬了。
安娜简直不敢相信。
艾莎被解脱出来。
冰晶如薄纱般漾起涟漪,然后开始向她心口收缩。她的屏障崩塌了,被魔镜倒吸进真空里。安娜不等它完全消失,就用胳膊护住头脸,飞奔着穿过纷纷掉落的冰晶碎片。
在艾莎倒地前,安娜接住了她。她紧紧搂着艾莎,感觉到艾莎同样用尽全力、同样不顾一切地回应着她的拥抱。她再也不要放手了。
“别再为了我牺牲自己。”安娜伏在她肩头啜泣,却又比任何时候都要开心,“求你了,艾莎。别再这样对我了。”
艾莎亲吻着她的头顶,轻声絮语:“我爱你,安娜。”
在漫长得仿若永恒的一瞬之后,魔镜碎了。
碎片随风飘散。
寒冬退去。冰雪消融,阳光透过长年遮天蔽日的云层播洒下来。安娜感觉阳光温暖了她的肌肤。两人向外望去,远远看见海角一隅。熹微的晨光点燃了海面,波光粼粼,为这黑白的世界增添了一抹亮色。
真是一番美景。
安娜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想弄清发生的一切,想理解这个奇迹。艾莎也同时反应过来。
她们一起望向埃德蒙。
“谢谢你。”艾莎说。
“不……要……谢我。”
他嗓音里不再带着饱受折磨的痛苦,但安娜看得出他已经时日无多。他的目光变得涣散,呼吸也渐渐衰竭。他的心早已枯萎。巴吉岛上曾封藏着他的心,现在那里只剩下满地尘埃。但埃德蒙……打碎了魔镜。地精们曾经说过……
你终于……真正放手了。
“到最后,还是我赢了。”埃德蒙说,但他语调中没有敌意,没有怨恨,只有一种久经沧桑的疲惫。和他四目相对时,安娜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遗憾,但他难以忍受长久的对视,很快别过脸去。“很早以前,早在巴吉岛的那一天,我就已经死了。如今我将步入黑暗,而你要留下来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你是我的传承者,艾莎。要证明我……错了。”
艾莎点点头。
“我会的。”
埃德蒙头往后一仰,像是睡着一样,合上了眼睛。到死,他仍然是、也永远都是埃德蒙。
*
作者按语:谢谢大家,非常感激。尾声稍后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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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JacieNL、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