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无标题

作者:JacieNL
更新时间:2015-11-07 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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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JacieNL 于 2015-11-7 02:45 编辑


尾声 谢幕


Der er et yndigt land,

det står med brede bøge

nær salten østerstrand...

*丹麦语,有一处好地方,密密的山毛榉林丛生,在波罗的海岸旁。出自丹麦国歌《有一处好地方(Der er et yndigt land)》,下同。


幸好寒冬过去了,所以歌里唱的没什么不对,汉斯心想。否则,要是一边看着窗外冰封的荒原,一边赞美他们的王国是处好地方、海岸上密林丛生,肯定荒诞得很。用国歌代替王室颂歌是他特地要求的。无论如何,就算一首不合时宜的赞歌,也好过选择后者。


他觉得让唱诗班歌唱恐怖与死亡、战争与胜利,多半会对他的加冕礼造成不良影响。


多古怪的念头啊。


阿列克扶着他走过礼拜堂,走道尽头就是受膏的王座。他曾经魂牵梦绕的目标,他曾经孜孜以求的珍宝。他艰难地挪动双脚,每迈出一步,就离那里更近一点。然而,此刻看着王座,心知自己很快将加冕为王,他却并不兴奋,甚至没有一点快活的感觉。这只是一项责任。再无旁人可以承担。


汉斯坐上王座,发觉它坐起来并不舒服。考虑到它是用镀金的独角鲸长牙制成,硌人也是理所当然的。除非疯子,才会觉得这上头舒服吧。他坐下时,国歌也刚好停止,仪式就此开始。主教授予他权杖和宝球,汉斯手握这两件器物,望向观礼人群。仪式并不硬性要求他进行演讲,但是……


“不幸的境遇使我们今天齐聚一堂。”汉斯看着台下的各国首脑,他们原本不是来祝贺他登基、而是来向南埃尔斯复仇的,“我继承这王位,却并不以先王——我的父亲马库斯——为傲。我不会否认,也不会寻找借口,为他治下的悲剧辩护。我向诸位许下诺言,从今往后,我将竭尽所能,弥补那些不义之举对各国造成的伤害。改变必将到来。”


汉斯把目光从外宾转向家人,如今他的兄弟们已有好几位去世,人数大减。塞勒斯、斯蒂芬和拉斐尔坐在前排,阿列克站在他右首,奥列弗在他左首。他们全都低头沉默着,意气消沉;而这,是汉斯不能容许的。


“话虽如此,”汉斯继续说了下去,冷静的嗓音中透出一丝刚硬的君王气度,“但我不会容许因一人的愚行抹黑我国的辉煌历史。我不会容许南埃尔斯蒙羞。我们会支付赔偿,与各国和平共处。但我也向我的人民保证,南埃尔斯的荣光不会衰减,只会增强。”


受膏并非他所期盼,当圣油被涂抹在头皮上时,汉斯不去想它,只是打量着人海中一张张不平的脸。至少阿格达露出了赞赏之色。而他的兄弟们……汉斯很高兴看到他们眼里重新焕发出光彩,如今他们都望着他,等待指点。汉斯望向身侧,看到阿列克站得笔直,奥列弗正在微笑。他也将需要他们,他们所有人。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不再是那个为了复仇一心想登上王位的男孩。很快,王冠就被安置在他头顶,那重量几乎叫人难以承受。


Vort gamle Danmark skal bestå,

så længe bøgen spejler

sin top i bølgen blå...

*丹麦语,为了古老的丹麦永存,如同蓝色波涛反射出的,高高的山毛榉林树冠。


是的,汉斯心想。


我们将会承受下去。


*


仪式过了很久才结束。


“你这一步很大胆,我敢说你今天树敌不少。”阿格达很快就撑不住脸上强装的严厉表情,露出一丝微笑,“但也令人钦佩,真的。我能理解你的想法。”


其他外宾一退场,汉斯就摘下沉重的王冠,坐回到轮椅上。后背放松了许多。待会儿再遇到奥列弗,一定要感谢他把轮椅造得这么舒适。没准他也能对王座做些改造。独角鲸长牙实在硌人。


“安抚民心才是最重要的。”汉斯说,“重建家园将是个漫长的过程。”


“如果需要援助,阿伦戴尔将是你的盟友。”


“谢谢。”


旁人都离开后,礼拜堂里安静异常。烛光跳动着,为天使长米迦勒与恶龙的雕像投下摇曳的影子。他们仿佛随时可能活过来,再次开战。


“安娜怎么样?”汉斯问。


她没来参加他的加冕礼。


“还是老样子。”


三天前战争才刚结束,众人纷纷从无梦的沉睡中醒来。汉斯不太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艾莎和安娜,恐怕没人知道整个故事。他和其他人都只记得那股寒冷,冬日的气息似乎至今还残留在他们血管内。汉斯再也感觉不到完全的温暖,他时不时就会被寒意侵袭,幸好战栗很快就会过去。


这几天,安娜都躲在自己屋里,调养这场磨难留下的创伤。她几乎不说话,不吃饭,甚至无力动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活泼乐观的女孩。但当汉斯告诉她他将加冕为王时,她还是表现出足够的兴趣,甚至挤出了一丝微笑。这让汉斯相信她会参加典礼。


直到他告诉安娜,加冕礼将在礼拜堂举行。


她顿时脸色苍白。汉斯永远忘不了她眼中无声的恐惧。她一下哑了声,只是摇头,摆手示意他离开。


汉斯没再强求。


“我们很欢迎安娜在这里待到康复。”汉斯说。话刚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有多希望这件事成真。安娜是第一个对他抱有信任的人。他当然希望她留下,希望她好起来。“至少,待到身体适合远行。”


“我不太确定这是明智的做法。”阿格达似乎颇为理解,却没有应承下来,见汉斯点头,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我得承认……我也不知道什么做法才是明智的。她几乎没跟我说过话。”


“真希望我能帮上忙。”汉斯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她,为了……所有这一切。因为她的到来,我有了很大改变。我们大家都是如此。”


“不只是你?”


“还有艾莎。”汉斯说,阿格达微笑着表示认同,“我知道,眼下没多少人会信我的话,但我愿意为她担保。相信我,我和大家一样恨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我还是相信,现在她对旁人没有恶意。她确实救了我们所有人。”


“别担心。”阿格达说,“不管最后决定如何,我很怀疑谁有本事实施惩罚。他们根本不敢动手。你觉得她接下来会干什么?”


汉斯笑了。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


艾莎徒手向他墓穴里洒着土。


埃德蒙不能用王室礼仪下葬,甚至无权保留全尸。没有墓碑,更没有墓志铭。他的遗体已经火化,骨灰本来会无人问津地随风飘散,但艾莎不能容许这样的侮辱。她收集起他的骨灰,带着骨灰盒去了陵园。


她觉得自己必须为他做点什么。或许是因为她是唯一真正了解他的人,她知道他的孤独,知道他曾怎样不顾一切地寻求安全感。让他独自随风而去感觉不对。埃德蒙不会在乎什么墓碑,但他们都害怕无家可归、漫无目的地流浪。


艾莎挖开古斯塔夫墓穴旁的土地,将埃德蒙的骨灰葬在那里。


她选择了用双手而不是魔法来为墓穴填土。土壤才刚解冻,又干又硬,差点弄伤她的手,但她坚持这么做。动作有些笨拙,但她觉得这样更真诚。正是魔法毁了他的人生,用魔法来做这件事是对他的侮辱。


最后,活儿终于干完了。


艾莎退开一步,但她没带什么祭品。她很怀疑他会想要任何来自于她的东西,而他真正渴望的那件事,她已经办好了。在古斯塔夫身边,他或许能找到家的感觉。


“现在你可以和他在一起了。”艾莎说。


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该说什么。她向来不擅长此道,埃德蒙也认定她并不健谈,更别提为人致辞了。然而,此刻这里没有旁人,日后更不会有。她离开以后,不会再有人来了。仅此一次,她将为他致辞。


“安娜本来也想过来。”话是这么说,但艾莎知道自己在撒谎,所以她没再纠缠这个话题。没有别人想过来。想想真是讽刺,埃德蒙会为他的所有兄弟举行葬礼,自己却得不到哀悼。“不过我猜,对你来说任何人都比我要好。”


然而,两人间息息相关的感觉难道是她的想象吗?是他将她送往巴吉岛,又通过自己的回忆让她明白了许多。他们确实是同一类人。艾莎把手按在心口,感受着那有节奏的脉动,知道她已经不再是她曾经成为的扭曲怪物。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打斗时,你说你是你是我的前辈。”艾莎说,“到最后,你确实教会了我许多,所以我想……我该谢谢你的指点。”


但他说过不要谢他。


“你救了我。”艾莎说。


她站起身。


“我会履行诺言。我会为我们俩找到答案。”


她不会再回头。


*


艾莎在门上敲了一下,两下。


她知道安娜没睡,却还是等到那声低低的应答,才推门而入。外面天已经黑了,但在这里,一支支蜡烛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这是安娜的要求。此刻她正坐在轮椅上,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凭窗眺望着海面。从这个位置,仍能看见浪花轻轻拍打着海岸,一会儿冲上陆地,一会儿又卷回海里,无休无止。


“加冕礼还顺利吗?”安娜问她。


她听起来大不一样了,不再是过去那个精力充沛的姑娘。安娜如今很少开口,她几乎只跟艾莎说话。有时候,她会陷入沉思中,甚至忘了回应旁人的问话。就算开口,也总是悄声细语,嗓音沙哑得仿佛声带已经因鲜少使用而萎缩,又或者她只能勉强控制它。


“我没去。”艾莎回答。


“哦。”安娜回过身,歪了歪脑袋,但她很快又把头摆正,“那你去干什么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艾莎走上前,在安娜身边蹲下,“我没错过什么大事。汉斯加冕为王对我算不上优先事项。”


安娜点点头。


她显得异常疲惫。她刚摆脱附身状态时的那一点力气,只是源自肾上腺素的刺激。在那以后,她就虚脱了,艾莎从没见过、也从没想过她会虚弱到这种程度。安娜脸色蜡黄,病恹恹的,挂着重重的黑眼圈。她不能走路,双手颤抖,目光经常失去焦距,变得茫然。但最糟的是,她总会突然回过神来,满脸惊骇,艾莎也只能猜想她又被勾起了哪些回忆。


“你吃了吗?”艾莎问道。


“我今天不太饿。”


前几天她也不太饿。但艾莎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蹲在安娜身边,像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似的,伸手按住轮椅扶手。安娜注意到了。艾莎看见安娜瞥了瞥她的手,垂下眼帘,没有任何动作。艾莎等待着。过了一会儿,安娜抬起头,慢慢地、一点点地把手挨向她。


“我在这里。”艾莎低喃着,摊开手掌,让两人的手指交缠在一起。


“……我知道。”


又是沉默。艾莎闭上眼睛,专心聆听着安娜轻浅的呼吸,用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她的肌肤并不冰冷,但也不温暖。


“你没问我怎么了,”安娜说,“其他人都问了。”


“我不知道怎么问才能不伤你的感情。”艾莎睁开眼睛,看到安娜正凝视着她。安娜很快低下头,呼吸急促起来,失去了原有的节奏。艾莎补充道:“我会等你自己告诉我的。等你准备好了,我就在你身边。”


安娜咬着下唇,但呼吸稍稍平静下来。


“……我好累。”


“想回床上吗?”


“不。”安娜飞快地说,双手攥得指节发白。片刻之后,她逼着自己松了手。“我只是——我想待在这里。我还不想睡。你能留下陪我吗?”


“当然。”


这几天晚上,艾莎都默默守在门外。不是因为有谁觉得她们住在一起不成体统,只是因为安娜想要独处。她一直守在门外以防万一,所以知道烛火通宵未熄。她很怀疑安娜这几天有没有睡过觉。但她没有追问。这用尽了她所有的自制力,但她没有追问。她只是等待着,因为她知道她必须陪在她身边。


“很抱歉,我成了累赘。”


“你不是累赘,”艾莎说,“永远都不是。”


安娜没有回答,艾莎再次等待着。但这一次并不沉默。她一边轻轻哼着歌,一边和安娜一起眺望海面。几分钟后,安娜的呼吸节奏放慢下来,渐趋平稳。或许是因为海浪的节拍,又或者因为她哼唱的旋律,甚至因为她轻柔的抚摸,艾莎惊讶地看到安娜闭上了眼睛。她深陷进轮椅里,头微微靠向一旁,终于睡着了。


睡着以后,安娜不再显得那么紧张。她纠结的眉头舒展开来,紧抿的嘴唇也分开了。艾莎伸手拨开散落在她脸上的碎发,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把她吵醒。安娜最近都没怎么梳理头发,任由它垂在额前遮住眼睛,但如今拢起头发,她更像是往日的自己了。艾莎又能让自己相信,安娜总有一天会康复。


就在这时,安娜猛地坐了起来。


“安娜——?”


艾莎吓了一跳,只见安娜胳膊一扫,力道之大是这三天来不曾有过的。那是个疯狂而剧烈的动作。安娜在座位上又踢又踹,连打带砸。艾莎抓住她乱挥的胳膊,转到她身前,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安娜是不是做噩梦了?她是不是正试图保护自己免遭梦魇的伤害?接着,她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两眼瞪得老大,瞳孔扩散,闪着狂热的光芒。


这让艾莎想起另一次的情况,心中淌过一丝惊惶。


幸而事实并非如此。安娜尖叫着,面目扭曲,但她的气息甚至不足以支撑太长时间。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紊乱,额头上都是汗。她眼睛虽然对着艾莎,却没认出她来。她根本没有看她。艾莎用力固定住安娜的胳膊,担心她会伤了自己,可安娜拼命向后挣扎,她不得不松手。安娜蜷成一团,瑟瑟发抖,嘴里不知所云地嘟囔着什么。


艾莎再也承受不住。


“安娜!”艾莎边喊边摇晃着安娜的肩膀,她必须叫醒安娜。


但这并非明智之举。


安娜又尖叫起来,猛地推开艾莎,力道大得撞翻了轮椅。她挣扎着想站起来,艾莎慢了一步,没能阻止她跌倒。她向旁边一歪,重重摔在地上,却似乎并不在意。不管是什么让她想要逃离,不管是什么让她如此害怕,都驱使她超越身体限制,奋力向前爬去。安娜爬到一旁,手指胡乱摸索着,深陷进地毯里。


“走开!住手。住手!给我走开,我不想——我不想这样——滚出去!”


艾莎缓缓起身。那股孤注一掷中迸发的力量很快消失了,安娜没爬出多远,就彻底崩溃了。她瘫倒在地,呜咽着向并不存在的敌人发出绝望的恳求。她声音哽咽得厉害,艾莎几乎担心她会窒息。艾莎再次靠近她,同时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为了安娜,她必须保持冷静。


“是我。”艾莎轻声说,但她还不敢轻易去碰安娜,“是艾莎,不是——不是他。会没事的。总有一天,你会没事的,安娜。”


她弯下腰,一只胳膊枕在安娜颈后,另一手捞起她的腿弯。安娜似乎暂时消停下来,没有反抗。艾莎抱起她,缓步向床边走去,生怕路上惊动了她。最后,艾莎终于把安娜放到床上,挨着她坐下,看着她,想到自己对此无能为力,艾莎备感折磨。安娜在痛苦和恐惧中啜泣,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


“对不起。”艾莎拭去她的泪水,感觉她皮肤烫得可怕。


艾莎刚要退开,安娜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近乎本能地紧攥着那只手,这是她最近清醒时决不会允许自己做的动作。安娜又闭上了眼睛,却没有睡去。她还是显得很害怕。艾莎轻轻握住安娜的手,好让安娜知道她在这里。安娜表情放松了些许。她还是浑身发烫。她的脸还是因痛苦而泛着潮红。她的头发还是被汗水浸透。


“热。”安娜挤出一个字来。


艾莎抬起手,将裸露的皮肤抵上安娜额头。


安娜安静下来,睡了一夜。


*


“她是不是……?”


“睡下了。”艾莎说。


阿格达整个人放松下来,靠着墙瘫坐在地,长出了一口气。艾莎刚出房门,就见他等在门外。她佩服他的定力,这几天他都忙着处理政务,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但知道女儿正在受苦,肯定给了他很大的思想负担。他每天一完成工作就会赶到这里,哪怕周围已是夜深人静。夙夜守在门外的艾莎会微微点头,挥手让他离开。在安娜背后议论她,是对她的不尊重。阿格达只需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她……还好。不过今晚,她可以和他多说几句。


“她会没事的。”阿格达说,但艾莎有种感觉,他是在努力说服他自己,“我会带她回家,然后一切都会回到从前。”


“事情没那么简单。”艾莎说。


她仍旧站在那里,阿格达抬头对上她的眼睛。


“关在这里对她不是什么好事,”阿格达说,“我要带她回家,艾莎。离开这个只会给她带来不幸的地方,我的女儿不该遭受这样的磨难。”


“可你觉得把她关在阿伦戴尔的斗室内,就会更好吗?”


阿格达攥紧了拳头,有那么一瞬,艾莎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动手。但不管两人间有多少恩怨,他终究控制住了情绪。


“你救了安娜,我很感激。”阿格达说,“但我还没忘记,是你把她从家里掳走的。”


“我也没忘。”艾莎颔首道,“只要能陪在她身边,我愿意做任何事,哪怕是当面指出你的愚蠢。”


“你以为你比我了解她吗?”


“没错。”艾莎毫不客气,不等阿格达抗议,她就继续说了下去,“因为我不会只记得那个刚离开阿伦戴尔、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小女孩。”


听了她的话,本已准备起身的阿格达斗志全无。他颓然跌坐回去,闭上了眼睛。哪怕是在她征服阿伦戴尔的时候,在她为他的背叛准备杀他的时候,她也没见过他这样听天由命的表情。唯有此刻,当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帮助安娜的时候,他才显得如此挫败。


“我知道你爱安娜,安娜也知道。”艾莎说。


她确实同情他。这是种……少有的感觉,但她越是细想,就越是明白这并不奇怪。他只是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他身上,她看到了安娜的影子。


“她真的知道吗?”阿格达一手捂住脸,用力揉着眼睛,揉得两眼通红,“我根本……无能为力。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她受苦。”


“你不可能魔法般地解决她的问题。”


“我希望我可以。”


“就算可以,你打算怎么做?”艾莎问他,“她不可能是你想象中的那个安娜。她不可能一辈子躲在你的羽翼下。她已经离开那里有一段时间了。”


阿格达再次对上她的眼睛,他眼里闪着她难以理解的好奇。


“……她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阿格达说。


“那你应该明白了。”


艾莎向他递过一只手,阿格达只是愣愣看着。见他没有反应,她手指往上动了两下,他像是被这动作惊醒,终于握住她的手,借力爬了起来。他又是清嗓子,又是点头,犹豫着是否应该开口。艾莎等待着。她已经在这件事上付出了太多努力,她有耐心。


“那你会怎么做?”


“我想……我要离开这里。”艾莎说,阿格达似乎并不惊讶,“我向人许过一个承诺,但我没法在这里履行诺言。我要亲眼去看看这个世界。”


阿格达再次审视着她的脸。艾莎也回望着他,突然想起战场上的某个瞬间,那时候阿格达恳求她务必救回安娜。现在他眼里也是同样的神情。不管他在她眼里寻找的是什么,但他似乎找到了。


“你能带安娜一起走吗?”阿格达问。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艾莎笑笑,但她不再看着阿格达,而是回头望向那扇通往安娜卧室的门,“只要她愿意跟我走。”


阿格达终于点了点头。


“我每天都会想念她的,但是……我相信你。”阿格达说着微微苦笑,“简直不敢相信我会承认这一点,但我相信你会陪在安娜身边。”


艾莎点头回礼。


“……感谢您的理解。”


*


安娜渐渐醒来,睁开双眼,惊讶地发觉天已经大亮。


她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更不记得是怎么到床上的,有那么一瞬,她吓坏了;但看到艾莎靠着床柱闭眼坐在床角,她又冷静下来。安娜咽了口唾沫,突然感觉口干舌燥。她浑身肌肉酸痛,但这样的疼痛和虚弱一样,对她已是常态,所以她不觉得有什么大碍。反正,她感觉力气恢复了不少。


“艾莎。”安娜轻声唤道。


艾莎立刻醒了过来,眨眨眼,目光很快重新聚焦。她温柔地笑着,不等安娜多说什么,就伸手拿起床边的水罐,倒了杯水。安娜心怀感激地接过杯子,润了润喉咙。


“昨晚你睡着了,我怕轮椅不会太舒服。”艾莎说。


艾莎坐近了些,握住她的手,安娜心中进退两难。她必须把她推开。这是为了她好。但与此同时,她又想要留下,想要靠近。


“你为我做得太多了。”安娜说。


“照顾你是理所当然的,再多都不为过。”


不,安娜想说,因为——


“想吃点东西吗?”艾莎问。


“哦。”安娜三天来都不觉得饿——她记得他从来不吃东西——但提到食物,她意识到自己确实想吃点什么。“好、好啊,来一点吧。”


艾莎点点头,小心扶她靠到床头上,朝卧室另一头走去。安娜好奇地盯着艾莎,她本以为艾莎会把她扶上轮椅,推着她去厨房,当看到桌上盖着圆盖的餐盘时,她很是庆幸。艾莎端着餐盘走回来,掀开盖子露出两样易消化的食物——汤和面包,正适合她久未进食的肠胃。


“挺好的。”安娜喝下几口肉汤,感觉暖和多了。尽管太阳重新升起,让南埃尔斯恢复了令人舒适的热度,她还是再没感觉过完全的温暖。哪怕此刻也没有。但食物的作用比她预想的要大。


“这对我来说也很陌生。”艾莎突然道,“需要吃饭,需要睡觉。如此真实地活着是种陌生的感觉,但后来,我也开始享受到其中的快乐。”


艾莎当然会需要适应,安娜心想。找回她的心,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她能走到这一步,安娜为她开心,也为她骄傲,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表达。她再也做不到了。曾几何时,她一定会扑进艾莎怀里,用尽全力紧紧抱住她,但事到如今——不,她做不到。


“你吃过巧克力了吗?”安娜问。


“还没有,”艾莎笑着说,“那太刺激了。之前我吃得了,是因为我的身体本质上已经……死去。但现在情况变了。我得慢慢来,向着巧克力前进。”


“听起来不错。”


艾莎点点头,接下来的沉默并不尴尬。安娜想说点什么,艾莎大概也知道。她等待着。安娜真希望她别再这么体贴。她怎么总是知道呢?安娜有时会试着故意中断话题,希望艾莎会厌倦离去,她本该如此,但她总会默默等待。她肯定是知道的。她知道安娜还是想要她陪在身边。


她只是没意识到,安娜有多自私。


“你有没有想过要干什么?”安娜问道。


“我可能会……去旅行。”艾莎边说边仔细观察她的反应。安娜埋头继续吃饭,但现在这只是个借口,让她能避开艾莎的视线,“我浪费了太多时间盲目服从,受人利用。现在我想去看看这个世界,看看它真正的模样。”


是的,事情本该如此。


艾莎理应得到自由。


“那很好啊。”安娜说。她匆匆吃着东西,努力控制住自己越发紊乱的呼吸,但一想到艾莎真的要走,她胸口就阵阵发闷。“很好。对,真的很好。”她是开心,还是难过?


二者皆有。


是的,二者皆有。


“你沾了点东西……在这里。”艾莎随手在自己嘴边比划了一下,然后笑起来,摇头道,“算了,让我来吧。”


艾莎拿起一块餐巾,轻轻擦拭着她的嘴角。


安娜打了个哆嗦,把餐盘都摔到了地毯上。艾莎立刻退了回去。


“这不是因为——对不起,”安娜避开视线,不忍心去看艾莎的表情,她相信艾莎现在肯定一脸受伤。这一切都是她的错。“这不是因为你,我发誓,我只是,我只是——”


“安娜。”


她脸上没有受伤的表情。


“没关系的。”艾莎是那么富有耐心,那么善解人意。安娜心里一阵纠结。


她不值得艾莎这样。


“怎么会没关系?”安娜忍不住提高了嗓音,因为这太不公平了,“你为我做了这么多,而我,我只是——我一直强迫你留在我身边,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好想好想,可我有时甚至无法忍受待在你周围,我不停地在想我就要伤害你了——我一定会伤害你,我已经这么做了。”


她们已经回避这个问题太久了。安娜不想谈论它,是因为她希望两人间的感情能延续下去;艾莎已经任由她沉默太长时间了,长得超出了限度。安娜不想让艾莎意识到她的危险性、就此离去,可那样对艾莎才是最好的。而不是在她做了那一切之后,仍被迫留下照顾她。


“你永远不会伤害我。”艾莎低声絮语。


安娜哈哈大笑。


因为她还清楚记得那种感觉。伤害艾莎,将刀刃刺进她的后背,看着她受苦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如此真切,回想起来就让她阵阵恶心。她感觉如此强大。能够凌驾艾莎之上,让她感觉如此安心,如此惬意。她只是个面对任何威胁都无力自保的普通人,过去长年受着父亲的保护,然后突然闯进一个陌生的世界。她的命运总是掌握在别人手中。而在那一刻,她却拥有超乎一切的力量,她爱极了那种感觉。


“你还是以为那都是他干的。”安娜说,尽管厌恶这一事实,但终于能坦承自己的罪恶还是让她感觉一阵轻松,“我也在场,艾莎。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想要把你的心完全据为己有,因为——我和其他人一样,都只想拥有你。那是病态的。你必须离开我,趁没再出什么事。我对你没有……没有好处。求你了。”


她终于全都说出来了。艾莎很快就要离开她,再不回头。这样才是最好的。事情本该如此。安娜垂下头,闭上眼睛,听着艾莎起身的动静,感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艾莎就要走了。她早就该走了。很快她就要摆脱牢笼,重获自由了。


可是艾莎双手扶着她肩膀,把她拽了起来。安娜抬头正对上艾莎近在咫尺的脸,她不再微笑,而是直视着安娜的眼睛,目光决然。


“听我说,”艾莎的态度既强硬又温柔,她嗓音如铁,动作却轻柔。“我没有任何误解。我知道你也在场。我们战斗的时候——我知道你在那里。”


“那你该走了,像你想的那样,去旅行,别再管我——”


“你确实在场,可那不是你。”艾莎双手捧住她的脸,安娜感觉自己全身都在颤抖。


“你怎么知道?”


安娜自己都没法确认。


他们曾经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她不知道他的思绪从哪里开始,她的思绪在哪里结束,也不知道她的欲望从哪里起始,他的欲望又在哪里终结。


“因为我知道你要的不是别的,都是为了我好。”艾莎道。


“不是这样的。”安娜飞快地说。


她曾想成为她的心。


因为她始终抱有私心,渴望着被人所爱、被人需要。


“你只是弄错了最佳方式。”


“别再替我找借口了!”安娜想要挣脱,但她太虚弱了,哪怕恐惧如潮水般在她血管中奔流。她又要失控了。“我不会让你替我找借口的,我不会,我罪有应得——”


“安娜。”艾莎低声唤道。她嗓音虽然轻柔,却比安娜强势许多,安娜只能听她说下去,“我不是在替你找借口。我们都犯过错,但我们学到了教训。你不需要为我变得完美。我曾经挖出自己的心,但我重新站起来了,都是因为有你在我身边。现在轮到我了。我不会把你丢下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除非……除非你真心要我走。”


安娜说不出话来。


她摇摇头。


我不想让你走。


艾莎一把揽过她,安娜终于放任自己哭出声来。她靠进艾莎怀里,贴在她胸前。同样的动作,她不记得已经做过多少次,但唯有此刻,她听到了怦怦的心跳声。


“跟我走吧。”艾莎说,唯有此刻,安娜在她嗓音中听到了恳求的意味。“我们可以一起离开。我们去看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我们可以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我们可以很幸福,安娜。”


安娜在害怕。她那么害怕尝试,害怕受伤,害怕再次跌倒。她想拒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她想说不。她没法再相信空洞的许诺。


但艾莎并未向她许诺什么。她告诉她,她们可以找到幸福。她只是给了她一个机会,安娜想拒绝,却更渴望接受。她想和艾莎在一起。


答案依然只有一个字,但这个字,安娜说了出来。


“好。”


总有一天,在某个地方,她们可以很幸福。


她可以努力。


*


我不害怕。


*


在曾经冰封的峡湾里,孤零零地驶着一条船。


夜幕低垂,阴云密布,让人看不清水面。船在雾气中穿行,夜色掩映下,偶有浮冰反射着月光,一闪而逝。


在峡湾近旁的土地上,屹立着一个伟大的王国,统治它的是一位能带来寒冬的冷酷女王。她所经受的磨难,千言万语都难以描述、难以传达。她独居在寒冷的高塔之上,过着孤独的生活,困于心中的寒冬,慢慢等待死亡降临;但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她自由了。


在湿冷的城堡深处,住着一个男孩,和她并无多少不同。年复一年,他看着冬去春来。他有过许多梦想。纵然在地狱里苦苦挣扎,身陷绝望的黑色深渊,他也不会离开那条艰苦的道路;但后来他死了,在死前终于看到光明。


然后第三个人出现了,她不是本国人,而是来自他国的俘虏。她踏上这片土地。在这里,第一个人曾统治着地上,第二个人曾在地底受苦。而这第三个人,她找到幸福,也找到了绝望。当她融化寒霜时,雪为她发梢染上白色,在她心头留下一道伤痕;但现在她要离开了,在暗黑的天幕下,和曾经的女王一道远航。


她不知道有什么在等待着她们,也不知道迎接她的将是破晓黎明还是漫天阴霾;但她们又在一起了。


寒冬已经过去。


风拂动草叶,掠过水面,驱散了阴云。


那条船独自驶向远方,消失在月色之中。


好了,我可以瞑目了(太太你也都不睡觉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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