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淡有时来看我。

说是来看我，不如说是和我一起躺在绝无仅有的桌子上，一动不动地晒着太阳，偶尔尾巴会晃晃。

阳光照得她金黄色的毛发暖洋洋的样子，我不禁伸出爪子摸摸淡，淡便哼出声。

按照淡的说法，那是星的颜色。考虑到淡自称100岁，我接受了这个说法。

淡来的时间一般是下午早些时候，而等太阳西斜，便会匆匆离去。虽说我平时也并非有什么特定的安排，但淡来的下午总是特别懒散。

她第一次见到淡是我发烧之后的第三天。淡少见地一清早就跃上阳台，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正开窗跟我说早安的她的头顶。

她有些好笑地把披着星的颜色的猫从头顶抓了下来，把淡举到脸前，和那双颇有敌意的眼对视，再把淡丢向我，一边问淡是否是我的朋友。

我逆光看着她幸灾乐祸的笑脸，还未来得及答应，淡就又不偏不倚地降落在我的头顶，让我已经不怎么晕的头又晕了起来。

她发出“Goal”的声音，爽朗地笑了起来，甚至弯了腰。那笑容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了。

淡说她是担心才来看我的，淋了雨又三天没有出去，让她有些不安。

我原本很感动，但这些感动在看到淡满脸黄豆粉的时候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淡对不是很理解我的叹气，只是用那圆圆的脸蛋蹭了蹭我，然后像是恍然大悟似的跳开。

“礼物哟，照照。”这么说着，淡开始抖动自己星色的毛发。

我不解地看淡从不知道哪里抖出一团绿色的叶片，打量片刻问，“荆芥？”

淡用爪子挡住鼻子困惑地看着我，“猫薄荷啦……照照，荆芥是什么？”

“药。”我言简意赅地回答，绕着那几片叶子打转。

“对照照没用吗……明明闻到就应该觉得好快乐的呢。”似乎没有明白我的答案却丝毫不在意，淡直接转换了话题。

“是吗……”我觉得有些头晕，平躺下来，懒散地晃动起尾巴。淡放弃了似的躺在旁边打滚。

真是奇怪的家伙。

温淡的阳光斜着照进来，照得我很温暖，不管淡在旁边自顾自地打闹，我逐渐睡了过去。

在意识到的时候，夏天已经悄然过去大半。学校放假的她花了更多时间在家里。

那几瓶雏菊早已凋谢得不成样子，丢了出去，只剩下装着水的瓶子放在角落里，偶尔她还会去更换其中的水。

放假的她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许是天气热的原因，少了几许她惯有的活力。

偶尔她赖床到中午，被我用尾巴瘙痒才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向我问早。那时她会甩动自己的头发，让发型恢复成自然，然后就会有一缕突然翘起来，仿佛猫的尾巴。

画已经接近完成，比起拿着画笔涂抹的时间，她盯着画打量的时间更多，而且越来越长。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盯着的部位是胸。

没事的时候，一般是吃完饭，她还是喜欢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坐在房间正中间，我则更喜欢在她的肩膀上发呆。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如同她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

那一日她起的很早，恶作剧似的拿自己的发梢在我鼻前晃动把我从睡眠里揪出。

我不满地叫了声，她一如既往且不无幸灾乐祸地无视了，还很困的我就趴在原地看她。

她把画板从画架上挪了下来，放在窗旁的地上，叹了口气，然后走向门口，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握了握拳。

“我出门了。”她说。

我点点头，然后继续沉入睡眠。

我睡得并不安稳，但也没有中途醒来，只迷迷糊糊地感受到风和雨的气势，梦里意识到大抵是台风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突兀的铃声把我吵醒。

无力地抬起头，嗅了嗅空气，雨已不太大了，但天依然很黑，放在房间那头的电话屏幕亮着微弱的光，仿佛距离我很远。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无人应答。请在提示音后留言……嘟……”客气而没有感情的女声从电话中响了起来。

我站起身，努力吞咽了口唾液以缓解口干的感觉。她还没有回来，不大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就只有我和亮着光沉默着的电话，转过头，我看到窗口画被雨打湿了大半。

公式化的声音停顿了半晌，电话那边才响起另外一个女声，有些颤抖，有些犹豫，也有些沙哑。

声音问，“是久吗？”

我在腹内笑了一声，这样的问题显然没有意义。

然而声音的主人并没有发现这不合理之处，只是停顿了一会，然后用更虚弱却更坚定的语气说， “本来想要当面传达的，但是抱歉，我做不到。”

我为这话语惊讶了一下，转头看向已经不成样子的她精心准备的画，大概电话里就是那个美穗子吧，我这么想着。

那边传来了一阵小泣，然后是一声叹息，再然后，便是决定。

“久，我们分手吧。”那声音说。

电话没有就此挂掉，而是滞留在沉默里，窗外簌簌的雨成了唯一的声音，而静默恍若那积水一般，逐渐漫上来，弄湿我的毛发。

“嘟……现在时间，19时23分。留言数一。”

最终电话还是挂了，我长长出了一口气，跳上窗台，雨已几近于无。

我的头有些空，也许是刚醒的原因，嗅了嗅空气，心下只有一个疑问浮上来。

此刻她在哪呢。

我在旧校舍之外就听见了她的声音。

我停在那老旧而漆黑的建筑物外微微喘气，抖动着的耳朵里传来了她的声音。

她在唱歌，嗓子有些干涩，调子也不算优美，还断断续续的。

“How many time I wondered. It still comes out the same. No matter how you look like it or think of it. It is life and you just got to play the game.”

脑海里浮现出她干得有些裂开的唇一张一合的影像，我心里一紧，急吸了一口气，径直从校舍的墙壁上透过窗户越入部室。

一眼看到的就是蜷缩在角落里的躺椅上的她，红色的秀发乱糟糟地散在脸周围，正如我想象的唇一张一合，失去了光泽但没有干裂，脸上微微露出哀伤不过没有泪痕。她似乎是听到我的动静，停止了歌声，看向我这边。

我和她四目相对，她眼里的光亮较平时暗些。我知道，她已经知道了那人想要传达的信息了。

认出是我，她抬起手招了招。

我在窗台上抖了抖身上的雨屑，跳到她对面的麻将桌上。她坐起来，努力地扯起嘴角，做出一个无比难看得笑容。

我们对视了一会，不，应该说我盯着她眼睛看了一会而她却发了一会呆。末了，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说，“照，我就知道你会来。”

我没有动，依然盯着她的眼睛，我知道她第一开始想说的不是这句。

她的笑容则越发勉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少许别过头去，“不用担心啦照照，我没事的啦。灯没开只是因为停电而已。”

尽管语气保持了平常的状态，但我多少听出了心虚的意味。

停电大概是真的，我想，一边跳上她的肩膀，再爬下来找到合适的位置继续和她对视。

她再一次对上我的目光，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躺回躺椅上，顺手把我抱到胸口。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疲倦有些颓唐，但至少不再僵硬。看来我想传达的信息也传达到了。

“照……”她轻轻呢喃着，我知道，她在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也在努力不把接下来的话咽下去。

“我和美穗子分手了。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了，在那之前我就知道会有今天。我喜欢美穗子，美穗子也很喜欢我，尽管如此我还是什么都没做，没有试过去挽留、挽回、挽救，甚至连挽回什么都不知道。呵。”她的声音开始时有些颤抖，之后逐渐平静了下来，却愈显冷漠，语调带着一丝自嘲。

我趴在她的胸前没有动，任由她手有一下每一下地摸着我的尾巴。

“照，你一定不懂吧。我喜欢美穗子，美穗子是那么温柔，可是啊，我们两个每每在一起就总是会做一些其实彼此都不喜欢的事。呐，照，你听说过《麦琪的礼物》吗？故事里的两个主角——一对夫妇，舍弃了自己珍贵的东西，想给对方一份礼物。可是到最后，礼物却也都失去了价值。虽然的确会是很高兴，明白对方是那么喜欢着自己这份心意的时候，但久而久之，那种高兴就持续不下去了，就只剩下累，剩下疲惫。”

她的眼神也逐渐冷了下来，但我还是没有动，依然和她对视，她微微错开了一下视线，然后又看了回来。

“而且我啊，现在已经接近走投无路了呢。麻将部啊、全国大赛啊、大学啊、事业啊什么的，没有一件算是顺利或者成功的呢。未来这种东西，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会害怕啊，我也一点把握都没有啊。但美穗子那么温柔，如果告诉她的话她一定会困扰的吧。”

她说到这里轻笑一声，闭上眼睛搂住我，像是在求得救赎一般。

“真是虚伪呢，这种说法。实际上我在意的应该是，如果对她说的话，她一定会回答我‘没事的’、‘会好起来的’之类的吧，可是明明就是有事，明明就不会自己好起来的……我不需要这样空洞的安慰啊……我、我想要一点支持啊，照。”

她的语速逐渐加快可话语却逐渐破碎，最后轻轻呜咽了起来。

抬手擦了擦并没有流出来的眼泪，她对我扯了个笑容，无力，却自然得多。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突然打了一个惊雷，但我和她对此都没有反应。

她轻轻咳了一声，然后继续。

“其实我不应该奢求这些的吧……从小的时候开始，那些看上去美好的，也差不多确定的事总是和我擦肩而过。母亲的手术啊，去年的个人赛啊……一个个都差那么一点点。就连麻将也是这样，多面听几乎就没有和过。虽然这样我也过得不算太差，但是我不甘心啊！我也有想要完成的事啊，我也想……”

紧紧地按住我，泪水逐渐在眼眶里积攒，然后汩汩留下，她的声音又开始颤抖，像是要憋住哭泣的声音，到最后，她空洞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再说下去，好似离开了鱼缸的金鱼。

我恍若看到了那些时刻她默默承受的样子。

“你知道吗，照，前几天学生会的顾问发邮件跟我说，如果开学还是不足三人的话，麻将部要废部了呢。”她笑笑，停顿了少许，“这个部室恐怕日后也见不到了呢……那样的话，得再打扫一下啊。”

她打量着部室的四周，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这才明白，她的温柔是一种期冀，一种投影的期冀，一种不曾被世界温柔以待的最后期冀。

我轻轻挣脱她的手，用口鼻碰触着她的脖子和下颚，想要安慰她，她却把我摆到一边，瞳孔里冷色再现。

“很痒呢，照……你也一定不知道吧，给你做的小鱼干，其实只是因为我害怕而已。我怕那种自己做饭自己吃自己收拾而带来的彻骨的孤独，我怕这种一个人的感觉。什么有助于成长，都只是借口呢，照。我果然是一个很糟糕的人吧。这次也是哟，明明早就知道这一切，却任性地什么也没做，到最后还要让她提出分手……明明是我的错，却要让她受伤……明明想让她幸福，却只让她流泪了……照，你也会离开这么糟糕、这么任性的我的吧……”

她哽咽着，眼里染上绝望的色彩。

窗外的雨已经变得滂沱，哗哗的声音淹没了她破碎的呜咽。没等她再说什么，我向前一跃，再次凑到她脸庞，轻轻添去她的泪水。

不，久。我不会离开的。

而且，你一点都不糟糕。就算你自己那么说，我也还是很喜欢你做的黄豆小鱼干，我也还是认为那是你的温柔。这次也一样吧？你只是在期待能有一个不分手的结局，但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挽回吧。

我保持着和她的对视，希望自己的心情能传递给她，希望他能如同之前读懂我的想法。

她怔住了一瞬，眼里流露出惊诧，然后闭上眼睛，半自嘲地道，“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啊……”

她是终于认识到我只是一只猫了吗？那之前的那些话，都算什么？

我没来由的有些生气，侧过头在她的脖子上咬了一口，她吃痛地睁开眼睛，我们的视线再次对上。

要传达到啊，我在内心诚心地祈祷，祈祷自己所想能够成功传达。

“你……喜欢这样的我？”她开口有些犹豫。

尽管这并不是我原本所想的，我还是很快点了点头。

因为的确，我喜欢这样的你。你的骄傲，你的执着，你的忍耐，你的温柔，我都看见了，我也都喜欢。

所以没关系的，就当这次是你任性也好，你也有任性的权利。

所以，就这样让它过去吧。

她看着我的目光变得愈发震惊，但欣喜也随之在暗处涌了上来。

我走上前，用鼻尖和她的鼻尖相触。呐，没关系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她快速地震颤了一下，遂伸出手轻轻滑过我的脖子和下颚，惹得我也微颤。

果然很痒。

看见我的反应，她扑哧笑出了声，搂紧我侧躺下，脸贴了贴我的脸，表情正式地盯着我看了一会。

我微微别过头，她则又笑了一声，然后语调认真地说，“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

窗外风雨大作，杂乱无章的雨声伴着隆隆的雷和凄凄的风啸覆盖了那之后的沉默。她把我搂在胸口，又傻笑着盯了我一会，也许不只是一会。我没有留意时间，因为充斥在我意识里的，只剩下一件事。

她的胸好软。

终于，她揉了揉眼睛，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下来，扯过一旁薄毯，看了看窗外正肆虐的台风，轻声自语，“明天太阳还会升起。”

然后，她掠过我的胡子，摸着我的脸颊，轻声对我说，“照，晚安。”

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她。

晚安，久。

注1：荆芥，著名中药，能治感冒。荆芥是荆芥属，和猫薄荷一样，两者是兄弟物种。猫薄荷也不是对所有猫都有效果的。其实我自己曾经反复搞混过荆芥和猫薄荷。猫薄荷和木天蓼不是一种东西，但作用类似。

注2：《Rainy Night In Georgia》，歌词大意：我想过多少次了呢，最后都还是这样。不管你怎么看或是怎么想。这就是生活，而且还得继续。（自己的渣翻译凑数。）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大家对于久的逻辑怎么看，会不会觉得我把久写得渣了。本来说可以在一周之内完结，然而实际上，这一章约5000字的量就让我纠结了差不多100个小时，往往每天的产出量（净）都是300字不到。照的想法、久的逻辑，以及叙述的语言，以及美穗子的电话，都让我反复修改，然而惭愧的是，可能多少还是有些走形。我想要做出的辩解是，久出于崩溃状态，而照的内心在原作基本看不到，再加上还有一些设定和伏笔没有完全揭露。然而，除去这以外，我也觉得还有值得改进的地方，希望各位读者如果想法，不妨提出。

遗憾的是，第五节也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剧情部分，可能我还是会卡比较久……

深表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