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苍枫先生 于 2016-6-5 03:30 编辑
五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风和雷都已经小了很多,台风大约已至别处,只剩下雨,顺着窗户的玻璃流下来的漫天遍地的雨。
她抱着我,睡得很沉,带着体温的呼吸捎痒着我的毛发。
她的气息包裹着我,我听见或急或缓的雨声。
我闭着眼,沉浮在醒与睡之间。
身体的燥热与疲惫让我很想就此睡去,可我知道,如果就这么睡去,我会做梦。
而我不想做梦。
我有时做梦。尽管并不经常,但每一次梦都一尘不变。梦里,那些刺痛的记忆纷纷涌来,令我窒息。
我想也许这是赎罪。
树。
向着苍穹伸展身躯的它们,任凭自己的喜好肆意延伸着,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
纵使跃上树梢,也无法从茂密的枝叶里看到星空。即便知道这一点,我也乐此不疲地仰头寻觅,仿佛看到星空,就能得到什么救赎。
我现在也这么做着。
叶子随着仲夏微湿的晚风轻轻摆动,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听见夹杂在其中的猫隐蔽的脚步声。
转过眼眸,我用余光看见那家伙深棕色的幼小身形向我所在的树前进。
虽然样子笨拙,但我想那家伙正轻轻蹑着步子,敛着气息,想着要吓我一跳。
我微微笑了起来,继续趴在树梢上,尾巴轻轻拍打着叶子,装作没有发现。
那家伙是我妹妹。
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我才敢这样对自己说。这大约是自暴自弃。
因为反正在梦里什么都无法改变,所以这么说了也没事;因为反正在梦里不会有人知道,所以软弱一下也不会伤害到谁;因为反正在梦里一切已是过往,所以就这样吧。
反正梦醒的时候,窒息感会更加坚固我冷血的心。
没问题的。
我注意到她离我还有一树距离,便从树梢上跃下,收起的爪子轻轻挠过她的肚皮。
那家伙讨饶地叫着“姊姊”,我听见那尾音因为忍笑而微微翘起,于是感到熟悉;那家伙从我身下钻出,我的尾巴轻轻勾住她的,她和我一起趴在地上。
我感受着从彼此缠绕着的尾巴上传递而来的比我微热的她的体温,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
怀念与愧疚混合在一起,让我的喉咙有些发涩。
她身上的奶臭溢入我的口中,我微微伸了伸舌头,萦绕在舌头周围的她的气息太过真实,我思绪缓缓飘远。
我想到那个粉发的女生,又想起那时的她。那时尽管她瑟瑟发抖,我还是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坚强。
在我不在的日子里,这些奶臭变成了独立,而她也已长大。
只是她过得好不好呢?
我不知道,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知道。
回过神的时候,鼻子里的花香已经掩盖了奶臭。我和那家伙一起站在山顶,山顶不知为何那些树让开了一片空地,月光便洒在了这里。
而在这空地上,以不输给月光的姿态盛开着的,是一簇簇白色的花。
现在想想,那应该是百合。
我看见那家伙愣愣地站在身旁,还很稚嫩的棕色的毛发在风里微微飘动着,我轻轻舔了舔她柔软而敏感的耳朵,看到她整个头都因此微微颤抖起来。
我的嘴角扬起弧度,我感觉到那弧度不是我惯有的,多少有些苦涩。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呐,总有一天,你也会像这高岭上的花一样绽开的。”
我记不起当时说这话的心情,如同听不出自己的语调里所包含着的感情,也许有祝福,也许有不舍,又也许有冷血。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唤着我“姊姊”,可我没有回应她。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
那是我离开的前一夜。
我闭上眼睛,黑暗漫上,毛发之间有湿漉漉的感觉。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那家伙和那片百合已经不见。
树。
掉落的感觉让我一时恍惚,而右腿上传来的铭心的痛感让我意识到我依然在梦中。随着这意识而来的,还有强烈的愤怒感。
我狼狈着陆,狠狠地深呼吸两次,试图压抑这种愤怒,然而却没有做到,只得一如既往地转过头,看到视野里那个人类洋溢着笑容的脸以及手里再次拉紧的弹弓。
我心头一滞,徒劳无功地试图扭转自己的身体跳起,理所当然地无所改变,右腿的疼痛使得我跌在原地,想闭上眼也做不到,只得看着那个人类手里的弹弓发射出的石块擦过我的背,命中我身后不远处的那家伙。
我听见那家伙口齿不清的呼救声。
我看见那家伙倒在地上,毛发的末梢染着血迹。
我闻见那家伙身上散发出来的恐惧和无助的气息,以及渗出的血。
但我什么都做不到。
无助感如同令人厌恶的冷水一般攀附上来,眼前那个人类一步一步走向我们的画面逐渐破碎,纷繁的记忆快速闪过,混乱而支离。
我看见将我当作玩偶肆意摆弄的那个人类脸上的乖张。
我看见因为喜欢我而频繁造访家里的那个人类脸上的乖巧。
我恍若溺水,逐渐无法呼吸,意识也开始飘远,似乎在咳嗽,又似乎根本没有动作,闭上眼睛,那些画面依然不断闪现。
我看见因为常见而喜欢上了那个人类的主人见到那个人类时的雀跃。
我看见主人因为养不了两只猫而困扰,又决定将那家伙送给那个人类而安心。
嗓子里忍住的哭喊已经快要溢出,那家伙的哭喊带着被抛弃的痛苦,被背叛的痛恨在我脑海里回荡。
然后,漫天遍地的黑暗席卷而来。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吧……只要我消失,就好了吧。
漫长的黑暗过后,我睁开了眼。一般来说,梦会就此结束,我会有短暂的失焦,耳边只剩下自己凌乱的呼吸声,过一小会,再如同往日一般起来。
然而这一次却没有。
树。
我看见的依然是任凭自己的喜好肆意延伸着的树,身体传来微微有些不同的掉落感。
我放松身体,任由自己在未知的梦里坠落,微微张嘴,树林中夜晚里特有的微凉的空气便弥漫进来,在那其中,还夹杂着另一种熟悉的气息。
我转过头,熟悉的红发出现在视野中。
是她。
我看见她如同猫一样蹲在树梢上。我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
她伸出手接住下落中的我,抱进怀里,然后轻轻拂过我的毛发,带走湿漉漉的感觉,再然后重心不稳,从树上和我一起掉了下去。
她的红发在掉落时飘起,衬着仲夏碧绿的树叶,十分绮丽。
我睁开眼睛,稍微有些失焦,突如其来的明亮让我又闭上了眼睛,而睁开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了她的红发。
她没有发现我醒来,我就这么闭着眼睛,感受着我和她的身体随着她的步伐而上下移动。
偶尔吹来的风拂下树上残留的雨滴,浇打在我和她身上;咸湿的空气润着我和她的身体。
台风过后的地球扔在缓缓转动,在这空无一人的校园里,我们意义不明地相拥。
她凌乱的呼吸声和我的交错在一起,在这纷杂的世界里显得微不足道。
我突然感到安心。
作者有话说:
今天開始至少日更,應該會在8號之前完成。拖了這麼久真是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