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在一个血色残阳的黄昏,由于出生之时正是阳气最弱的时分,且暮气太重,父母故给我起了“曦”这个名字。夜尽晨曦,与“夕”相生相克。他们期愿早晨的阳光所带来的希望和光明,能取缔暮色的暗淡。
母亲是藏剑山庄的弟子,父亲却不是。他是天策府的将士,常年不在家。从母亲口中听到的,也是她当年遇到父亲时,看见他催动胯下的坐骑,挥舞长枪镇守大唐山河。从小见不到几次父亲的我,理所当然地开始跟随母亲学习藏剑的武艺。
然而,师傅却说我尽管有一定的武学天赋,唯独缺少领悟藏剑剑术最需要的“诀”。“重剑无锋”,而我的剑势太弱,没有办法凝聚足够的剑气做到人剑合一,化作那道击退一切的剑锋。
师傅有一次和母亲提到,仔细看我的时候,会发觉我的眼神中有一股时隐时现的郁气,似乎预示着什么不好的征兆。为此,母亲特地带我去找了余半仙算命。余半仙打量了我许久,又仔细琢磨了我的生辰八字,最后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无碍。”
但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也正是因为天性不喜欢说话,其他同龄的藏剑弟子不管有事没事都不来找我。这倒也正中了下怀,于是我经常在结束了一天的训练之后,抱着一柄轻剑坐在屋顶上,看夕阳一点一点染上残余的血色,最终没入地平线,周围也陷入一片黑暗中。
一日,我与师傅切磋完毕,毫不意外,我自是败下阵来。手中的重剑像是万钧一般,我忍着疲惫向师傅行过礼,独自背起剑同往常一样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运起轻功飞上了屋顶。
一招风来吴山硬生生能被我使出剑舞一样的效果。师傅闲来无事就一直打趣我当初怎么不去七秀,然后突然恍然大悟一般地说:“七秀的剑绕来绕去你可以把自己直接砍死。”
胡思乱想之际,身边突然又飞上来一个人。从那熟悉的身法看来,应该是师傅。他的脸上没有往日的玩闹,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严肃。他也没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呆在这里,只是默默地也在我旁边坐下,陪着我一起看日落。良久,他突然对我说,建议我去纯阳游历一下,或许可以给我一点启发。
我没有多问什么,只知道既来之则安之,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带着师傅写的信函,我独自踏上了前往华山的道路。
曾经听游历回来的师兄说起过那个地方,连年银装素裹,论剑台上大雪飞扬。
连续颠簸了数月,我终于来到了这个想象中落满白雪的地方。向纯阳的弟子们说明了来意,他们汇报过后就将我安排在一处客房。安置好行李,我背上剑推开了门,想去外面找个安静的地方走走。也是奇怪,身为藏剑弟子,却唯独向往这种不染尘世烟火的宁静。难怪师傅总说我运剑喜走偏锋,而气势雷霆万钧的重剑却恰恰强调光明磊落,总与我格格不入。
华山上没有什么行人,只有偶尔几只鹿窜过眼前覆盖着白雪的道路,留下一串足迹。大雪初霁,天空中一道明丽的雪光照亮了碧蓝的天空。我抬起头,看着远处绵延不绝的雪景一尘不染。我似乎若有所思,感到脑海中有什么正在慢慢凝聚。虽然都是用剑的门派,纯阳重意,藏剑重势。现在我也真的是有点怀疑是不是入错了道,纯阳的“意”才是我应该有的归宿。
正七七八八地想着些奇怪的事,忽然感到背后似乎站了一个人。我还没来得及回过头,手臂就猛地被拉住了。一下没控制好重心,足下的雪又格外的滑,一个不稳就重重地朝后倒去。
下一个瞬间我忽然看到了头顶的天空,背后却没有如预想中那般砸在雪地上,而是落入了一个格外温暖的怀抱中。待身体稳住,我有些疑惑地转过头,撞入双眼的是一身红衣银甲,在一片白茫的雪原之间映射耀眼的阳光。这明显是天策府的将士。
毫无根据地,我认定来者是一个女将。或许是源于那和我同样纤弱的骨架吧。微微地抬起双眼,寻找到那双眉眼,透露出的光坚毅如山。我感到一下有些窘迫,她却是格外平静。
“前面是断崖,你想做什么?”
我下意识地朝前面看去,真如她所言,是一片万丈深渊。我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从她怀抱中起来的时候,突然没了那让人安心的体温同坚硬的铠甲交织在一起的感觉,我突然觉得有些冷。
“只是没注意到而已。”我很简单地回答,不想和她做过多的解释。她却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十分坦然地双手一抱拳,背后的长枪随着她的动作微微一颤:“在下天策军士,黎恩。”她的声音既带有天策军士的铿锵有力,也抹不去江南水乡那柔声温婉。
我还了一个礼:“藏剑弟子,叶曦。”
这时我才有时间仔细端详一下她,让我有些意外的是,明明身为泱泱天策的军士,脸庞却秀美的像江南女子一样。数年前曾经随师傅和几个师兄弟一同造访七秀,似乎也只有那里的女子才会拥有这样细腻柔水的容颜。然而似乎由于在天策府习武多年,眉宇之间已经染上了抹不去的正气,如同大唐军人的英魂,永远刻印在上面。
同她交谈了几句,我方才得知她同其他的天策军士一起,跟随宣威将军曹雪阳带着李承恩将军的信函,来到纯阳已数日有余。具体为了什么事情,她不愿意透露。但是根据我对于天策府的了解,十之八九又是什么关乎大唐安危的事。
黎恩眼下正好也无事可做,我便和她一起在纯阳到处走走。闲谈之间,我问起她为什么会叫“恩”这个不像女子的名字。
她说,豆蔻之年时随父母远行,从扬州一路赶往太原。一天为了节省时间,抄捷径走山路,不想却正好遇到了附近的山贼。父亲被他们困住了,亡于乱刀之下。母亲护着自己逃跑,然而还是被追了上来。看着他们刚杀死父亲,还带着血的刀再度撕裂了母亲的身体。那一刹那,接连失去双亲的惊恐远大于对自己生命的忧虑。
下一个瞬间,刀锋即将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路过的一个天策女将带领着手下一队军士纵马冲上来出手相助,才保住了性命。
他们把年纪尚小的她带回了天策府收养。自此,她成为了一名天策兵士。不久后改名“恩”,为的是铭记天策的救命之恩。
“后来才知道,那年第一个冲上来救下我性命的人,正是宣威将军曹雪阳。”黎恩如是说,眼神中闪烁着一丝感怀的光,“当时我发誓,终有一日,我定要回报她的恩情。”
我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天策兵士,生为大唐,死亦为大唐。
“黎”者,黎明之光,却日复一日沐浴在东都落日的壮阔余晖之下。
“黎”,更是“罹”。但是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