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来到纯阳已经好些天了，我还是终日无所事事地闲逛。因为生性不喜欢和人来往，除了和每日定时来问候的纯阳弟子有过交集，其他的，大概也只和黎恩说过话了。

后来逐渐发现，黎恩每天午后都会在太极广场外的空地上练习枪术。有时候不想呆在房间里闷着，出去也没地方可逛，就专挑这个时候去太极广场找她。每每去的时候，总见得她的长枪在空中如银龙般穿云破风。黎恩练习的时候似乎非常专注，总要练到自己面色通红，汗如雨下时才会放下枪，注意到站在旁边的我。

然后，立刻过来。

我好像也忘记了来纯阳的初衷，可能我本来就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段时间黎恩对我而言，已经渐渐变得有些重要了起来。

那天傍晚，在车夫处遇到黎恩，她告诉我，明日就要和其他天策军士启程，回天策府了。这些天和她相处下来，竟也生出了深深的不舍之情。大概是看出了我眼中的感伤和留恋，她清秀却不乏英气的脸庞上扬起了一个天策军士独有的坚定而温暖的笑容。

“若是有缘，定将再会。”我无言，也笑着回应她。我解下身上的护身符，在她有些疑惑的目光中，用力地按在了她的掌心中。

“父母认为我身有郁结，故佩此护身符保身。现在我把它给你吧。”我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睛，一瞬间忽然有些闪躲，却立刻又重新聚焦在那双晶黑的眼中，“一定要好好戴着。”

她也抬起眼睛看着我，片刻后，重新笑了起来。她说，好。

我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雪域中的夕阳，恍惚看见了她在天策府东都落日余晖下，挥舞长枪。

华山上的天黑的很快，在藏剑山庄还是傍晚的时候，天色就已经完全暗淡了下来。入夜的纯阳格外安静。这不是一种让人恐惧的黑暗中的死寂，而是平白无故的安详和清净。大概是修道之人要保证自己内心的平和吧？

回房间用过晚膳后，离就寝还有些时间，我便像往常一样，从随身带的藏剑秘籍中抽了一本出来读。

可能是天生的关系，我的记忆力很好。读过的书、见过的人、听过的事，只消一次就不会忘记。我把房间的门窗都关上，将雪的寒气阻挡在房间外面，点上灯，坐在桌边看起了秘籍。

秘籍研读过半，桌上油灯的火焰忽然猛地晃动了两下。我的神经顿时紧绷了起来，门窗紧闭，不可能是风吹动的。而且从这灯火晃动的模样看来，似乎是有什么人在门外远处运功。那人的内力很深厚，力量中甚至带有有一股隐隐的杀气。

但是他应该并没有要加害，哪怕是威胁我的意思，可能只是不小心波及到了我这里。

出于谨慎的考虑，我悄悄地从桌边起身，一手握在腰间的轻剑，另一手拿起摆在旁边的重剑，小心地朝门口靠近。每走一步，心中的紧张就增加一分。离门还有半步远的地方，我的恐惧和紧张已经到达了极限，再也没有往前继续跨出一步的勇气。此时我才后悔自己平时怎么没好好练功，不然这时也就敢出门一探究竟了。

我仔细地听着门外的动静，但是什么都没有听到。想起一开始灯火晃动的时候，那股力量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此时我也就有了些底气。深呼吸，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一片夜间的雪景，月光很稀薄，散乱在地上的积雪上。我往外走了两步，没看见什么，却感觉对面的林子里有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姑且可以理解为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也不知道，总之，我就那么走到林子里去了。

走到挺深的地方的时候，眼前的视野突然开阔了起来。我抬头看向夜空，月光下，一支箭撕裂了空气，直接瞄准了我的胸口。我立刻转身向旁边闪避，作势用力挥动手中的轻剑。那支箭极其狠毒，我还是没能斩断它，万幸的是，我的剑锋擦过了箭尾，使它偏离了方向，总算是勉强保住了性命。

躲在暗处如同幽影一般对猎物发起攻击，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唐门弟子。

我来不及去想我和唐门是不是有什么过节，我知道，更狠的还在后面。不出所料，箭雨在下一个瞬间铺天盖地朝我袭来，我虽极力躲闪，还是难免有一些箭扎在我的身体上。

我感到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流失，握着重剑的手也在颤抖。那一刹那，一个黑影突然从树下跳了下来，落在我的面前。我本能地后退一步，对方的速度却如同光一般，在我来得及品今仅剩的力气甩出一记重剑之前，一把匕首已经横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和他的动作在这一个瞬间都停了下来。此时我才借着月光看清来人。他脸上戴着一个金属面具，在夜色下幽幽泛着银光。露出的半边脸庞还算俊朗，但是面具下方的眉眼处，似乎有一道疤痕。

我竟也不知道害怕，反而直直地看着他。好像将死之人的破釜沉舟。他面具后面的眼睛极其冰冷，比华山上的雪还要冷。我不知道他杀了多少人，才把自己的双眼变成这副模样。

良久，我们都没有动作，都没有开口。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我不确定他的箭上是不是涂了毒。但是现在我确实感到胸口一阵钻心的痛，冷汗顺着脸颊不停地滑落，眼前泛起一阵迷雾，连意识都在渐渐模糊。

他的眼中却突然闪过一丝疑虑，有些不确定地开口：“你……不是浩气盟的人？”我很诚实，也只能很诚实地回答，不是。

他像是忽然松了一口气，把匕首从我脖子上移开，又迅速地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长期养成的习惯，不到万不得已，不和人有太近的正面接触。

他从自己随身的小囊里摸出一个药瓶，轻轻丢给我。

“解药，赶紧服下。”

我谢过他，甚至来不及去想，他一开始可能是误会了我才会对我发起攻击。他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却是轻轻低喃了一声抱歉。吞下瓶中的解药，也不知过了多久，胸口的疼痛渐渐散去。

待身体渐渐稳定了下来，我问他：“你在追杀浩气盟的人吗？”他点点头，随后扶了扶脸上的面具：“我虽身为恶人，却只是和浩气的某个，或者某些人有点恩怨。而我得到消息，她这些天正在纯阳。”

这下我大概明白了刚才房间里灯火为什么会晃，大概是他运起轻功，张开背后的竹翼在观察这附近，所以才会带动了内力。不过既然说自己并不针对整个浩气，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开始要直接攻击我。但是这个问题我也不打算问他，人生来就是很矛盾的。

“那你找到他了吗？”我问。他摇摇头：“还没有，我刚到这里，但我估计很快就可以了。”他的脸突然变的极其冰冷，眼神也蒙上了一层刻骨的仇恨：

“这乱世江湖，恩怨的了结，唯有以死作为代价。”

我看着他，不置一语。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抚上了自己脸上的面具。

“唐门唐陵。”“藏剑叶曦。”

唐陵将弓弩收回自己的背上，运起轻功跳上了旁边的树。“叶姑娘，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纯阳修行，但我看你还年轻，作为过来人我给你一句忠告。”“这个乱世，你想要不结下恩怨情仇都难。若要解开，无非冤冤相报。”

我抬起头：“这天下，难道还有没有恩怨的地方吗？”“有。”他说。“请赐教。”

唐陵略一低头，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可怕：“恶人谷，一入此谷，永不受苦。”

我正欲开口，他却忽然转过头看着我：“不过平心而论，我并不希望在那里看到你。恶人都是受过苦，才希望能不受苦的。”

语毕，他运起轻功，消失在了月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