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章「月色之別」
京都從一大清早便熙熙攘攘,不論男女老少都在街上來來往往,以這動盪不安的時局來說實在是非常難得的景象。畢竟今天是六月五日,是祇園宵山祭(六月六日)的前一天,大家都忙著準備明天的慶典,並且滿懷期待。
應該說正因為時局動盪,像這類的宗教活動才更加繁榮,對政局失望的人民只能將心靈寄託在神明,祈求祂們能帶來庇蔭。
園田海未也和大家一樣走在繁榮的街道,卻是完全不同的心情。她對於祇園祭並沒有特別的期待,對神明沒有特別的祈求,沒有信仰、沒有信念,只是像個孤舟般在茫茫大海徘徊。
要前往何處?
該前往何處?
迷惘的她最後回到了新選組駐所,回到了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場所。
輕輕拉開房門,金髮的少女正坐在門前等待著,原本低沉的面容在看見海未之後才顯現出笑容。
「真慢呢,海未。」
現在的她,絢瀨繪里已經失去一切,這世間唯一擁有的羈絆只剩下海未了。
她和海未一樣失去了親人,她和海未一樣沒有自己的目標與信念,現在的繪里僅僅是為了每天見到海未而生存著。
「我也是要去巡視的啊,新選組有著必須維護京都治安的職責呢!」
「這樣啊……對了,剛才副長要妳回來後去找他。」
「好的,我也正好要遞交巡邏報告呢。」
♪ ♪ ♪
「……在京都城町放火,趁混亂之際入京挾持天皇到長州!」
還沒進入大廳,就聽到副長大聲嚷嚷著:「那些傢伙實在太猖狂了!」
海未沒聽到前半段,但是她知道是在討論攘夷派的事情。
敲門獲得許可後,海未也進入大廳。同時在大廳的還有新選組局長近藤、新選組副長土方,以及各隊隊長。
「妳來啦,園田。」土方開門見山的詢問:「聽說今晚那些傢伙要在京都放火,妳巡邏的時候有沒有察覺什麼異狀?」
「沒有,京都的人民與歷年一樣準備著祭典。」海未說道:「不過,每年的這時候都會有大風,加上街上人多方便逃逸躲藏,要放火的話確實今天很有可能。」
事到如今,海未仍然沒有勇氣轉達ことり說的事情,一想到會將充滿回憶的場所化為戰場,她完全開不了口。
「根據監察(類似密探之類的職位,負責監視、探查敵情)的調查,島村屋、泉室、大桂台、王未屋、池田屋、四國屋,這幾個地點可能是他們聚集的場所,他們會先在其中一個場所討論計策。」第一隊隊長沖田總司說完,露出愉快的笑容:「正好是將他們一網打盡的好時機呢!」
一網打盡……嗎?
真虧沖田能笑著說呢,所謂的一網打盡就是將他們全數誅殺的意思,即使知道要殺人卻毫不動搖嗎?
雖然明知道答案,海未確仍然確認道:「要逮捕他們嗎?」
「可以的話當然逮捕比較好,說不定能逼問出更多情報。不過對方好歹也是拿刀的武人,比起逮捕……就地正法還容易多了呢!攘夷的傢伙們,還有包庇他們的店主全都要殲滅。」
「沖田,店主只是毫無武器的商人,直接逮捕就可以了。」
「欸?……店主也要逮捕嗎?」聽到這,海未才驚覺情況十分不妙。
穗乃果她們會被逮捕嗎?
如果讓新選組知道地點是池田屋,所有相關的人都會被逮捕嗎?
「當然,包庇攘夷派可是同謀叛國,怎麼可能無罪。」
共犯。
因為是共犯才會被逮捕,那麼只要說出ことり要她轉達的事情就不是共犯了吧?
要在自己從小玩耍的場所殺人實在很不願意,但是如果會害穗乃果跟ことり她們被逮捕……還不如乖乖認命比較好。
「那個……我有認識的朋友在池田屋工作,她告訴我攘夷派會在今天聚集在池田屋的二樓,要我轉告新選組。」海未邊說邊發抖著,深怕說錯了什麼會連累到她們:「所以池田屋的人絕對不是攘夷派的同謀!」
才剛說完,一道刀光掃向海未。
沖田總司的刀刃抵在海未的脖子旁,稍微移動一下就會劃傷。
「妳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前天,六月三日。」
「為什麼知情不報?妳難道想成為攘夷派的走狗嗎?」
「不是的……」
「嘛,冷靜點沖田。」近藤局長趕緊打圓場:「既然知道是池田屋了,比起內鬨不是應該趁早準備嗎?而且園田的親人死在攘夷派的刀下,怎麼可能還成為他們的同夥?」
「局長都這樣說了,收刀吧沖田。」土方副長對沖田指示收手,同時警告海未:「下次要立刻回報,如果因此讓攘夷派的得逞,園田,這份責任妳必須承擔下來,切腹處分。」
「對不起……」
♪ ♪ ♪
「報告結束了嗎,海未?」
只要打開房門,繪里都會在那裡等待著海未歸來,這次也一樣,打開門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她的問候。
對於現在迷網、混亂、不知所措的海未而言,多少有些安定的作用,就像是暴風雨的避風港。
「是的,等很久了吧?」說著,海未微笑著:「等等還要出去巡邏一次,繪里今晚自己先睡吧。」
對於這樣的笑容,繪里皺起眉頭。
她知道那只是在強顏歡笑,那份微笑的本質被繪里看穿了:「海未還是一樣不擅長隱瞞心事呢。」
「真過分,明明知道還說出來……」
「就是知道才必須說出來。」
「繪里真是嚴苛呢,連讓人隱瞞的空間都沒有。」
收起了笑容,凝視著繪里的琥珀色雙瞳泛出了淚光。
雖然說著嚴苛,其實海未很感謝這樣的繪里,至少讓她不用強迫偽裝自己,能夠螁去自欺欺人的包裝。
「但是我必須前進,這是園田家的職責,也是新選組隊士的責任。」
下定決心拿起武士刀,無論是怎樣的敵人,無論是怎樣的戰場,園田海未都必須前往。
即使明知道是地獄也要前往,在一般人眼裡看來大概很愚蠢吧?但是身為武士世家的園田海未,園田的獨生女沒有拒絕的餘地。
抱持著這樣的覺悟打開拉門,卻停下了腳步沒有前進。
「繪里……」
絢瀨繪里從後方倚靠著她,身後的臉龐,還有透過雙手傳遞而來的溫度,都讓園田海未無法輕易捨去。
現在的繪里只剩下海未了。
說巡邏什麼的都是謊言,繪里很清楚海未是要去戰鬥,所以說什麼都無法放手,她不願意再次失去。
即使是緊緊相擁的現在,也能清楚感覺到離別的跡象。
「不要離開我……」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深愛著此刻……與妳相依的此時此刻。」緊抓著海未的衣服不放,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哽咽:「所以,可以不要離開我嗎?」
繪里永遠無法忘懷那一天的火海。
無法忘懷離自己遠去的背影,就像隨時會消失一般讓人不安。
那時候的父親也好,現在的海未也是。
「如果可以,我也想捨棄宿命,永遠陪伴在妳身邊。」
她不想戰鬥。
園田海未也希望能夠不要離開,但是她無法逃避自己的宿命。
從她的雙親死在攘夷派刀下開始,園田海未就繼承了這份意志,繼承了園田家的一切。她不能逃避,絕對不能逃避,會了慰藉雙親在天之靈,也是為了能夠祭弔園田家歷代的家主,海未不能放開手中的刀刃。
她沒有選擇的權利。
「這是我的家世賦予我的責任,延續了幾百幾千年的職責。」
過度強烈的責任感,過度寬憫的內心,兩者交疊之下造就了海未的矛盾與悲願。
「即使這份職責會讓妳痛苦、後悔……海未,妳也執意要前進嗎?」
「我沒有勇氣為了一己之私,背叛園田家的家世。歷代的家主也不乏有和我一樣痛苦的人吧,但是他們都傾盡一生完成了使命。」
明明知道海未在發抖。
依靠著她的繪里,明明能清楚感受到海未的恐懼,卻沒有能力阻止。
結果,無論是哪方都沒能阻止呢……
死守著父親與社長職責的他。
遵從著武士與家世責任的她。
每個都與繪里漸行漸遠,她實在厭惡著自己的無能為力。
「……我等妳。」讓人不堪的現實,知道可能會失去,卻要逼迫說出這句話語:「我會一直等著妳。」
知道自己無力阻擋,徬徨失措的她只能說出這樣的話。
「我會在屬於我們的場所等待著,直到妳歸來為止。」
「繪里……」
「因為海未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容身之處,我深愛著與妳相處的每分每刻。」
明白自己的無力,深知自己的無能。
在時代的潮流面前,在歷史的壓迫之下,繪里只能將緊抓著海未的雙手鬆開。
海未沒有立刻離去,而是抬頭仰望門外的天空。
夜幕已經降下了,皎潔的弦月高掛在天頂,被閃爍的眾星拱繞著。
「今夜的月色真美呢,繪里。」
看似潔白的明月,幾萬年來究竟看透了多少悲歡離合?
乘載如此多的悲願,卻世世代代都不曾改變,依舊陰晴圓缺而不停留。
不會因為悲傷而長久虧朔,不會因為歡喜而留念盈滿。
貫徹著自己的職責,在適當的時間改變月相,從來沒有例外。
如果能夠與它對話,園田海未真想問問它所看見的,歷代園田家主是抱持著怎樣的心情面對宿命。
然後,也想問問它
--世間人們是如何在可能不復返的離別之中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