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春天来了。
绘里担忧地看着那个红发的少女弓着身子,颤抖着剧烈咳嗽,最后在掌心的纸巾留下了一道刺眼的红色血迹。像是某个人的眼睛。
冬季融化的积雪里微微染上了一层新鲜的绿色,蔚蓝的天空纯粹得如同森林狼漠然的眸子。山峦相叠里渐渐褪去了冬季的白色,像是骑士脱下了银色的铠甲,露出了坚硬的肌肉轮廓。驻地旁边的枯树上点缀出淡白色的新芽,在昨晚的霜冻里覆盖上仿若绒毛一般的冰雪。空气里的寒冷夹带着新鲜的花蕾气息,偶尔有山雀跳过空白的雪地,然后又意识到什么似地飞快逃离了。
真姬将衣服的领子竖起来,遮住了半张脸,绘里只能看见对方有点湿润的紫色眼眸沉沉地低垂着。
她是在冬季的时候开始出现这样的情况。一开始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随即真姬就反应过来,并不是她身体状况出现了问题,也不是因为她受伤还没痊愈,而是跟她相连的那个人发生了变化。
胸腔如同快要被无法掌控的情感炸开般疼痛,脊背却无依无靠地寒冷。接连不断的受伤和感觉受伤里,西木野真姬知道矢泽妮可活得也不算太好,如果见面了或许有机会嘲笑对方一番。
你还真当自己是谁了?学故事书里屠龙?也不看看自己身体到底成什么样子了——也不看看周围的人因为你变成什么样了。
她觉得自己最后会大骂一通吧,无论是有理还是没理的话都全部扔出去,将失去的这么多年全部用嘲笑和责骂还给矢泽妮可这个人。西木野真姬觉得心里在那片郁闷里还是有点期待着她们的相见。
然后她和绘里将目光放在了不远处坐在瞭望塔上面的高坂穗乃果。
穗乃果是在春天刚开始的时候作为志愿者转移到她们驻地的。那时候远远看见那个比记忆里要高挑而消瘦的身影,还真差点认不出来。但是比起越发成熟稳重的外表,对方带着一点悲凉和决意的神色让真姬她们觉得心中一惊。然后发现海未和小鸟都没有在穗乃果身边,那头显眼的橘色头发在人群里晃来晃去,干净透明的蔚蓝色眸子里有一抹沉稳的色泽。然后还没等东条希上去打招呼,另一个年轻的士兵就交给她一封绮罗翼的信。
信中详细地说明了在高坂穗乃果来到这里之前发生过的所有事,关于矢泽妮可就是那个屠龙的人,以及海未和小鸟遭遇的意外。最后交代了绮罗翼动用自己的关系让穗乃果作为固定的外援跟随东条希她们的部队进行活动,战斗结束后就能回到家里,所以拜托希照顾一下她。
无论是真姬还是绘里,或者是希,都不知道当时自己看这封信时心情是怎样转换的,只知道最后彼此对视了一眼,眸子里除了对方的身影之外已经没法流露出任何波动。
一切都太突然,或者说一切都太让人觉得不公平。但是却又是这么直白地就发生了,并且在她们不知道的地方毫无意外地发生了。她们想要做出任何安慰,最后却连自己也没法安慰自己。
后来是穗乃果找到希的。说是问了一下驻地里的士兵,知道了东条希也在这里,顺便对同时找到了真姬表示很开心。
——抱歉,没能把妮可带回来。
那个孩子最后露出一丝很难看的笑容,看上去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或许比起没能带回矢泽妮可,失去了海未和小鸟两个至亲让高坂穗乃果更加难以接受。西木野真姬说不清心里那股习惯性埋怨妮可但是却又担忧的心情,只能伸出手用力抱了抱高坂穗乃果——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慰方式。
东条希比往日要沉默了许多。
翡翠色的眼眸看着远方的山峦时流露出一股如同天空被风搅乱的云层一般的复杂。绘里知道她心里所想着的事情,自己也没法给出任何建议,毕竟要怎么做,应该怎么做,她也不清楚。以往海未是最能在一头雾水里找到最好的解决方式,上次也是多亏了她,绘里和希才能找到应该走下去的方向。海未是她们的恩人,也是要好的朋友,但是对方遇见这样的事情而她们没法给出任何帮助,心里也抹上了一层悲痛。如今能够为海未和小鸟做的事情,就只有照顾好穗乃果了。
但是绘里知道希所担忧的不仅仅穗乃果,还有那个至今没有遇见的矢泽妮可。
——到底是什么契机让对方走上这样一条以龙骑为敌的道路,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绘里想不懂,也知道希在这个时候不能给自己答案。
全部人都没有答案。
“总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最后说出这句话的却是西木野真姬。
绘里知道她比所有人都要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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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地在春季第一场雨到来的时候转移到了靠近西边的地方。据说那边发现了反抗军活动的迹象,龙的部落要求增援。
失去的龙的高坂穗乃果接手了真姬的暂时管理权,对此冶金龙也没有任何异议。她们组成搭档跟随部队带领着物资和行李往目的地飞去。
大地在一片新绿的交接里显得懵懂,春季的寒意带着融雪的淡漠,面前略带着薄凉的景色让人联想起眼眉冰冷的女孩子,神色孤傲,微扬着嘴角,线条清冷。山峦之间有着未能融化的雪,像是被残忍撕裂,覆盖着岩石。战争的硝烟从山的那端断断续续升起,然后淡然地被风吹散。越过因为地形而常年发热的黄色山峰,映入眼帘的群山中是庞大而繁华的龙的世界。
第一次见到龙族部落的真实面貌,所有人都有那么一瞬间察觉到自己脸上诧异而钦佩的神色。沿着山的脉络而构建的房屋和道路,紧密地和山体联系在一起,比起在人类社会中更加宽阔而复杂的建筑,维持着动力的矿石在山峰之上闪烁着,每一块岩石上都有着不同的店铺和居所,属于龙的旗幡在房屋之间迎风飘荡,背着货物的龙在起飞的码头上排列成行,张开翅膀滑翔在山麓之中。世界上最为强大的生物所组成的社会和部落就这样展现在她们面前,不需要任何代步工具,也不需要缆车,建筑群间构建出的移动列车不过是给居住在部落里的人类提供出行方便而已。龙只需要翱翔于天空就能到达自己所想要去的地方,阳光下飞龙的阴影在与山结合而成的城市里打下一片迅速而浅淡的黑色。
汽笛和工厂蒸汽的声音敲响着春季的山麓,高耸着的铁轨下方穿梭着巡逻的龙,佩戴着治安部的马甲,连接外界的是一条环绕着山体的公路,人类军用的货车正陆续到达。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龙骑要到来,城市的瞭望平台上聚集了很多年轻或者年老的不同种类的龙,睁着淡漠而好奇的瞳孔看着从天空中整齐排列着军队,调皮的龙崽子会跳到屋顶去跟随军队的移动而呼叫。
——这里是厄米氏山脉中部。
绘里说龙的部落中盛产着连人类也会喜欢上的各种小吃,夜幕来临的时候步行街会亮起橘黄色的灯笼,然后贪吃的龙和人类就聚集在那里,烹饪着各种小吃的店铺在等待了一天后终于开始营业,一直到第二天黎明。其中最受喜欢的是用火龙的烈焰瞬间烤成的银色鳟鱼干,蘸着当地特产的蘑菇黑椒酱美味得很。
“凛也是在厄米氏不是吗?”高坂穗乃果问了一句。
真姬点点头。“据说是小型龙的部落。”
“小型龙的部落在城市南边,战争开始的时候为了能够保护建筑和居民而将厄米氏的部落都聚集在了这里,治安员和守备在四周按照各个部落形成了保护圈,就在山的背面而已。”东条希指了指在天空中交错巡逻的各种龙,介绍着。
“说不定能看见凛。”绘里说。
在部落驻地降落后,就立刻动身前往山顶跟部落的管理者见面,商讨接下来的事务。
龙族部落依旧按照自古以来的传统,最高层的统治者一定会居住在最高的地方,足以俯视城市和平原。虽然在战争年代高处的目标容易成为靶子,但是这个传统依旧是没有任何动摇。以前有学者研究过龙族这个传统是因为什么因素,最为权威的说法就是因为种族的骄傲不能让权力最高的国王比平民矮——王以俯视一切为傲。
厄米氏部落的管理者们就在维持着城市动力的矿石所在的山峰上。修建了一座巨大的宫殿,用岩石作为房檐和门柱,地板是被磨得发亮的石英,那颗矿石镶嵌在宫殿顶端——好像不能这样说,而是宫殿依靠着矿石修建,拱门上别出心裁地镂空着各种花纹,矿石的光芒在镂空的花纹内闪烁,莹莹发亮。宫殿内很大,足以容纳下整个龙骑学校,龙骑们进入其中后还能有足够的位置列队站立着。
战争存活下来的五个部落的管理者就在宫殿内部,站在不同的平台上,依靠着水晶雕刻而成的栏杆。
管理者们都是不同种类的龙,瞳孔和样貌都完全不是一个样子。
真姬觉得中间靠左的那条披着毛发的龙有点像凛。她盯着对方看了很久,最后发现那条龙犄角断裂了一截后就肯定那就是凛。
——绝对是凛。
她立刻转头跟绘里她们说起这件事,她们露出了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连同真姬此刻同样惊讶的目光一起打量起那条龙。
变得更加强壮高挑的身形,褪去了稚气的脸部流露出龙特有的冷漠和僵硬线条,琥珀色的眼眸纯粹如初,却又浮现着锐利而威胁性的光泽。凛比同类的龙要大一点,身影变得可靠,如果不是因为以前追火车而断裂了一半的犄角,真姬都认不出那是谁,只会认为是一个年少有成的部落首领。
所有人的脑海里都有着无数种相遇的可能性,但是从来没有人会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那个凛,曾经哭着要花阳等她的小孩子,曾经懦弱地将自己藏在故事书中的小龙,如今却站在了这样震撼人心而肃穆的地方,以一个背负着部落命运的管理者形象重新回到她们视野里。
西木野真姬忘记了到底过了多少年,到底如今再次重聚在这里的她们还是不是原来学校中闹着笑着的那群孩子。她期待着或许还有那么一点不会改变的东西,能够将面前的那个谁谁谁跟记忆里的样子联系在一起,比如东条希还是热爱着烤肉,比如绘里还是怕各种恐怖的故事,比如高坂穗乃果不会放弃面包。
是应该说她们一点点自己成长了起来,还是被命运强迫着变成另一个自己所从来不曾期待的模样?
凛是厄米氏第三部落的第一顺位管理者。因为在战争开始后,这里的部落也因为动乱和逃难曾经有一段时间失去了规则和安稳,最后管理者们便集中起来重新分配和登记了留下来的零零散散的各个部落成员,在人类政府的帮助下重新开启了搁置了很久的部落联合计划,剩下的龙被分为五个部落,以习性和职务为分配标准,各个部落中都有着数量均衡的大型龙和小型龙。虽然一开始大部分管理者都担忧这样的分配能不能安定地进行下去,但是在战争期间没有太多杂念的社会居民们比想象中要更加积极地履行自己的义务,厄米氏的各项防备也在这两年内迅速完善起来。
但是有经验的士兵还是没能训练起来。在反抗军从四周出现后,进行了几次交锋的厄米氏部落最后都没法从有着多年经验的敌人手里占到上风。深知这样不是长久之计的管理者们经过商量,向联军提出了求助的信息,并很快得到了回复和增援。
仔细地说明着四周的情况,凛认真地介绍着厄米氏如今的处境时脸上没有丝毫玩世不恭和天真,而是让人陌生到没法相信是现实的认真和严肃。
仿佛用行动证明着分离的时间里自己比所有人都成长得迅速,如今有着能够保护一切的能力。让真姬有点想哭又感到欣慰。
东条希和绘里紧紧盯着久违的凛,最后对视一眼后彼此眼里都露出了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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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凛在会议解散的时候目标明确地挡住了真姬她们离开的方向。不理会陆陆续续离开的其他人,年轻的管理者扬着脑袋,眼里流露出怀念的笑意。“——啊呀,我很早就听说你们要来了呢。”
东条希和高坂穗乃果对视了一眼,而后微微用手抵着下唇笑了笑。“凛,你变了很多呀。”
“希和绘里也变了很多啦。”凛这样回应着,说我带你们去我驻地那边去吧,刚刚跟其他大叔商量过了,没问题的。
凛的驻地在靠近北边的地方,跟别的驻地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因为冬季的时候经历了一场地震而坍塌了一半的山峦露出了一条澎湃的瀑布,正好在驻地旁边。偶尔有贪玩的士兵会到瀑布下方的水潭里摸鱼。凛带着她们在起飞码头上降落,而后熟练地跟迎上来的驻地士兵交代了接下来的事务,耸耸肩带着她们就往自己工作的帐篷走去。
很难将工作的文件和计划书跟凛联想到一起。但是在帐篷里看见那些整整齐齐的文件夹时真姬承认那时自己心里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相信身边同样一脸不可思议的穗乃果也是这样的想法。
年轻的管理者熟练地从储物柜里拿出据说是早上才泡开的奶茶和部落里的特产。
“我不喜欢苦的东西,所以可能没有咖啡…….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去向其他人借。”凛有点抱歉地说道。
“不用不用,我们也不喜欢苦。”东条希连忙回答。
高坂穗乃果抿了口奶茶,眼里亮了亮。“好喝!”毫不吝啬地赞美。
“是吧?这可是烧麦店里的老爷爷特意给我准备的。”凛自豪地哼了一声。“如果今晚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去部落里转转。毕竟从明天开始就要密切注意形势的改变了。”
真姬惊讶地看着凛嚼着银色的鳟鱼干,不由自主感叹道。“凛你果然变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凛哈哈哈地笑着说:“刚刚在会议厅的时候我也差点没能找到你们呀。大家都变了很多。”
“不过最让人吃惊的还是凛变得那么可靠了。”绘里叹息一声。
后来凛就说起了她在部落里的事情。一开始来的时候收到了很好的照顾,多亏了妮可和海未,很快就知道了在龙的部落里哪些应该做哪些不应该做。人类的地位在这个地方跟龙在人类社会差不多,属于一种工作性质的援助和寄居者。所以既不能跟人太过亲密也不能过于疏远,抓住其中的联系其实很简单,不过是跟人的关系要小心维持在跟龙的关系之下就可以了。
和后来真姬以及高坂穗乃果有点坎坷的经历不一样,凛的发展有点直白。因为她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想法——变得可靠,能够保护花阳。所以不需要去烦恼其他的林林总总,比谁都专一地学习着各种规则和技能。所谓天真和懦弱不过是因为过于满足于现状而没有做出努力的一种苟且的方式。在知道了自己的目标并决定要以此前进后,凛就变得更加勤快。
“——后来……”顿了顿,年轻的管理者漫不经心地嚼着零食。“后来就被推荐为部落管理者,并且一直工作到现在了。”
但是真姬知道凛省略掉的绝对不是什么轻松而愉快的经历。
她决定深藏在心里,那么谁也不会去过问。就如同真姬藏在内心的那些伤痕一样。
第九十章。
谁能证明成长不会受伤?东条希说一个生命在目睹着世界变迁和另一个生命消亡的过程里成长得最为迅速。受过伤的心一点点变得坚强,那些伤痕最后也会变成铠甲和尖刀,足以保护自身和伤害别人。如果说凛真的跟她所说那么顺利,那么这条小龙根本很难这样负担起一个部落。毕竟这样沉重的使命就算是绘里也不一定有那个接受的勇气,更不要说凛这样一直维持了下来。
说不定在凛梦里会看见那条自己所走过的仅仅有着几盏路灯的漆黑沥青路,每走到一处黑暗里就会遇见一个哭泣的自己,诉说着不同的委屈和伤痛。但是她不过是悲伤地看了看那个曾经瘦小的身影,然后继续往前走去。朝着天上那轮琥珀色的月亮。
能够成长到如今的自身,凛蜕变了一定不止一次。每一次蜕变都伴随着疼痛和不甘心,但是紧扣在双手中的愿望给了她继续前进的勇气。
——凛一定经历了珍贵而悲伤的事情。死别和生离,他人的哭泣和自身的无能为力。
毕竟,只有经历了那么多,才会明知道高坂穗乃果身边没有海未和小鸟,西木野真姬身边没有矢泽妮可,也能这样安静地缄默着没有在见面时就询问起来。而是带着她们在夜晚的步行街上游玩。
凛语气遗憾地说着现在是战时,就算部落里的居民都依旧是相信着管理者们而正常生活,但是物资还是有点紧缺,没法像平常那样种类繁多,调料也比以前更加简单。不过放心的是,当地特有的味道还是被保存了下来。
步行街两旁是挂着灯笼的小吃店铺,围着围裙的工作龙在蒸笼的雾气里来回穿梭,各种叫卖声在被染成橘黄色的夜里穿梭,让人有种仿若梦中的感觉。明明是战时,但是却置身于如日常的步行街里,四周是纷纷扰扰的龙和进驻的士兵,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凛说来这里就一定要吃一下闻名四方的鳟鱼干,还有参杂了蜂蜜的软糖。真姬有点好奇地看着旁边的店铺里作为主厨的龙熟练地甩着一块柔软的麦芽糖,感觉牙龈有点发软。就算是内陆地区,但是山底有着一道新修建了水坝的河,能够捞到充足的鱼虾,不远处炸虾的香气让她心旷神怡。
就是没有番茄。
内心彷徨地埋怨着,然后看见凛带着穗乃果买了一大袋软糖,据说糖心里夹着新鲜的果泥,十分有嚼劲。
凛热切地给高坂穗乃果介绍着,然后满足地看着对方塞了一嘴软糖吃得眼睛发亮。真姬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的感觉,但是还没等她细细想什么,凛又拽过她——“小真姬,那边的烧鱼有新鲜的番茄酱可以蘸着吃。”
“诶?诶哦。”
东条希一下子噗嗤一声笑了。“凛,没事的哦,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吧。”
凛愣了愣,然后有些尴尬地玩了玩手指。真姬总算是知道了所谓不对劲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凛是在安慰她和穗乃果。
那孩子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但是知道不是什么乐观的事情,所以就一直拉着她和穗乃果到处去转,找机会了解到底怎么了。
高坂穗乃果咬着软糖沉默了一下,然后决定自己先开口。“…….海未和小鸟,出事故了。”
凛转过头安静地看着她。穗乃果看了真姬一眼,像是在征询许可,她大概是准备把妮可的事情也说出来。真姬便点点头,毕竟瞒着凛也没有任何意义。
“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吧。”绘里也看出了她的意图,这样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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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凛详细讲了海未,小鸟,矢泽妮可的事情。那条小龙在听的时候有几次想要跳起来,但是最后都忍住了,没有打断高坂穗乃果的话。
真姬化作人形坐在一旁,嚼着软糖看夜空之下被灯笼和霓虹染成橙色的龙的部落,繁华的声音在远方清晰地传到她耳中,大概是因为光线的缘故,这里看不见星星,只有一片被橘黄色和橙红晕散渲染的天空,干干净净地铺在上方。巡逻的龙的身影在夜空中划过,没有声音。她听着穗乃果的声音,低头看着自己在屋檐上方晃动的双腿,身边的东条希没有说任何一句话,诚然绘里也不会发表自己的看法。她们内心有太多等待理清的情绪,无论是对矢泽妮可,还是对离开了的朋友。
高坂穗乃果是强打着精神在给凛解释这一切,无论是谁都害怕如果一打断她,那孩子会不会忍不住就哭出来了。
这个时候矢泽妮可又在想什么呢?她们都对这个问题充满了好奇和担忧。
西木野真姬撞了撞希的肩膀。“你怎么想?”她轻声问。
东条希转头看她。“什么怎么想?”
“就是——那个家伙。”
要怎么想才好呢?希那时笑着叹息着,眼里闪过一丝苦涩——“如果我能陪在她身边,会不会好一点。”
这样的问题真姬又何尝没有思索过。
东条希原本以为在自己离开后,起码无论谁的命运都不会变得跟她一个境地。在部队时也接到过不少家里的信件,无非是父亲的病加重了,地区内的宗家又说了什么。一开始语言激烈地责骂着她不顾一切抛弃自己的家人和责任,到后来渐渐缓和的语气说事态稍微没有那么严峻了。希便知道了是自己在军队的表现让其他宗家开始没法用通敌一事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她那时还想着说找个机会回去给海未她们道谢,但是最后却连对方变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了。
她同时在让自己接受海未和小鸟已经不会再回到她们身边的事实,也在思索矢泽妮可选择与龙骑为敌的缘由。虽然那家伙一直以来都没有打算成为龙骑,但是要她与跟自己一起长大的朋友作对,恐怕表面冷漠但是内心其实隐隐也温柔着的妮可是没法做出那样的事情的。东条希相信一定有着更加深层的理由让矢泽妮可走上了那条路。
她尝试回忆妮可的模样,然后又试图在脑海里想象穗乃果所说的如今妮可的样子。记忆有点模模糊糊,但是因为也曾朝夕相处过很长时间,也不至于忘却,只是觉得记忆的轮廓有了那么一点模糊不清,像是被日光照得发亮的景色,过于耀眼。
矢泽妮可的眼眸总是那样耀眼,但是又没有任何温度。东条希觉得如果能够绽放出色彩,一定是比世间大多数景物都要灿烂。
东条希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只是一点——后悔当时做出了进入军队的决定。
然而如果当初不做出这个决定,恐怕会更加后悔。
高坂穗乃果到底用了多久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或许那孩子到现在也没能振作,脸上的笑容啊表情啊在转身面对灯光背面的时候会垮下。海未和小鸟称得上是她生命中最不能取代的存在之一,一同经历了分离和苦难,却依旧相依为命,无论身边的人来了又去,走走停停的旅程看不见终点,但是陪伴在身边的依旧是最熟悉的温度。太过于习惯了有彼此的存在,所以才会了解到孤身一人的夜里是多么寒冷。
她们何尝又不是尝尽了分离和蹉跎的苦涩后渐渐懂得了如何去微笑如何去哭泣?
——东条希回头看着高坂穗乃果的背影,知道那个孩子已经不再是往日那般单纯了。
曾经信誓坦坦说着海未和小鸟会陪伴你的西木野真姬又是怎样认为的?
她表示自己已经没法去说任何话了。
“太阳照常升起……”绘里安静地吐出一句,摸不清意味。“——稍微让人觉得不甘心呢。”
每天有那么多分离有那么多死亡,世界上的羁绊消亡着又在其他地方重新连接,身边的存在一个一个消失不见,能够叫得出名字的生命都归兮于远方,不知道能不能相见,或许这一场分别,就是没有交集的两条笔直的路,只有在死亡的终点,来到开满彼岸花的地方,才能再次看见对方的面容。无关时光也无关变成苍老还是残缺的模样,只能匆匆彼此一笑,然后又再次分离。
然而每天经历着这么多的分离,那么多生生不息的生命捂着脸哭泣,那方东方的黎明还是照样升起,再温暖的光芒也会变得冷漠遥远吧?
凛长大了,没法说什么天真的话来取得她们的宽容和安慰。在听完一切之后,只能跟随着这份沉默陷入思索和悼念。夜晚在语言和语言的交错中陷入了沉眠,等待苏醒。
西木野真姬知道那时候凛一定想了很多东西,虽然对方以前是不愿意多想的单纯性格,但是面对这份现实很难不会去胡思乱想。
她半夜从帐篷探出头,看见陷入了沉睡的城市上空有几颗星星探出头来。回头再看看背后的山峦,断裂的悬崖上,凛安静地俯视着这份安宁,两条不愿意睡觉的龙崽子跳着跳着就跳到她身上,年轻的管理者只是象征性地推了推它们,最后也任由龙崽子们靠着自己的翅膀蹲着看这方土地。
真姬忽然觉得,那时候她看见的凛,的的确确是一个年轻而不可思议的部落首领。
高坂穗乃果在睡梦里低声哭泣着,真姬便重新回到帐篷里,陪着她睡下了。
回忆起往日,神情难免恍惚得连自己的倒影也看不清,凛想起那时候自己还是无忧无虑的孩子,竖着耳朵耷拉着脑袋坐在树荫里。花阳和妮可在旁边说着什么,真姬眯着眼睛打盹儿。天空蓝的像是一块宝石,没有云也没有雨,一切仿若昨日。但是却又已然记不清面容。
她思索着昨日的这个时候,世界还是什么样子,西边还没有硝烟升起,东边的驻地里老去的仓库管理者也没有死去。闭起眼,脑海里所看见的是一点一滴的眼泪,沿着黑暗的缝隙落入影的裂缝,分不清是谁的,分不清是什么时候,只知道谁也没有流露半分声音。那些都不过是在心中被压抑的悲伤。
肩膀上有点沉,转头看见两只龙崽子靠着自己睡熟了。凛看着它们稚嫩的脸和犄角,眼眸中像是藏着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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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问穗乃果,用了多久才接受海未和小鸟的事实。
对方歪了歪脑袋,笑了。
——“一生。”
绘里想这个一生到底有多长,是不是真的一生,还是穗乃果所指的某种变化前的时间。
她发现自己不是那么能够睡着,天空中巡逻的龙拍打着翅膀,风声从伤口流过,听不见血液翻腾的声响。绘里漫不经心地思索着,东条希是不是后来也会用一生来忘却如果不幸死去的自己,还是说自己会用一生去记住东条希死去的日子。她知道她们彼此不能陪伴彼此一生,世界偌大而生命渺小,无论是绘里还是希,都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员。没有惊天动地的感情也没有让人为之惊叹的经历,只求明天安好,分离的日子稍微迟那么一点到来。她不奢求很久,延迟那么一点点就够了。
足够让她对东条希的爱比昨天更加深一点。
——绘里啊,这样会很不公平的。你的爱那么沉,我却那么没法回应相同分量的沉重。
东条希露出悲伤的神色如此告诉她。
绘里只是学着人类的样子扬起嘴角笑了笑,说我知道。
——但是在希心里我比其他人稍微重那么一点,就已经是最好的回应了。
她奢求得真的不多了。
看过书中的一句话。
人们来到世上,为一整片浩茫的人生而争斗着,受伤着。不过是将空白的那页存在填上相应的色彩。出生在世界上寻找着爱和被爱的方式,而身负的责任也不过是负责去爱别人和被别人所爱。
有那么几秒绘里觉得,她和希算是最幸运的了,至少在至今为止。妮可说过结契的代价往往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如果海未和小鸟的结局是因为她们自身的选择所带来的一种结果,说不定不选择结契,也不选择将生命联系在某一份感情上的东条希要简单聪明得多。
这份聪明或许会被称为自私吧?绘里想。但是就算如此,她对希还是那样的,没法制止自己的温柔。
到底是有多喜欢才能这样啊?
绘里笑了。
不是所有感情都能得到完美的结局,但是这份结局联系着怎样的前提,让选择的那一方很苦恼呐。
没有人相信故事书,也没有人再次会反抗的时候,明天的世界又将会变成怎样?——绘里情不自禁地担忧着,万一矢泽妮可放弃了抗争那么下次面对着的,或许就不是偏离了致命部位的拳头了。
但是。
“妮可没问题的。”真姬这样安慰她。
因为那家伙虽然有时候不太坚强,但是绝对比任何人要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