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无标题

作者:Shinobu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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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5-10-18 21:01 编辑


第三十五章



「等一下,等等!靜留,冷靜啊!」

生受這句嚎出來的忠言的人眉頭一軒,神色看來——很夠諷刺地——全然的恬淡平和。

「碧大人,」她以最輕柔的嗓音淡淡的說:「我原就冷靜。」

嫣紅眸光往桌面一落。

「還有,你把你的酒都灑了。」再冷冷的一句補充。

碧飛快瞄向那一汪艷紅——作弄人似的,與忍俊打量着她的那雙眼很是相像——就灑在她價值連城的香木桌子。她罵了一聲,兩指一彈,教伺候着的僕人來把它拭掉。

「嘿嗯!」她哼了聲:「但這事非同小可!你是當真的毫不知情?」

靜留幽幽一嘆。碧問這件事可都第二回了。

「裝瘋賣傻於我沒益處時我難得會裝假的。」她淡淡說明。

「沒有麼?在我看來,不管怎說你的確佔到些便宜,」碧反駁:「畢竟,裁判官之席確是邁向執政官大位的正確一步哪。」

「簡而言之,確是這樣。然而世事總有微妙之處,這次看來亦不例外。」靜留還擊:「即便如此,我們目前所論者乃是佯不知情此一項,而非事態進展下的可能結果。就該項而言,我須承認我當真看不出我有甚麼好佔便宜的。」

「唉,也罷,那我就事論事好了,」阿爾古斯總督說,對方於這席長談中幾近字斟句酌的作派讓她大搖其頭。「這下清楚了,目下提交討論的議題是裝瘋賣傻一事。訟師小姐,這下同意了吧?很好。」

金髮腦袋微傾:靜留顯然對她的揶揄無動於衷。她只好繼續陳詞。

「我們且來看看,你裝瘋賣傻能佔甚麼便宜?比如說,鐵一般的不在場證明?對陰謀一無所知的完美藉口?」碧撥了撥前額的劉海:「靜留,由不得你不承認哪。一旦過關,你就在你那些對頭們原本打算埋沒你的那片地上一轉身便當選為裁判官,兼且和將你送上……姑且說,送上青雲的那些少不了的機關算盡撇個兩清,說從沒有甚麼鬼祟——注意『鬼祟』一詞常為貶義!——的勾結。你只須堅稱自己一無所知,一切都是你那位『多事的表妹所作所為』就行了。你仕途就此一舉功成!」

「卻是可鄙的一舉。況且又有幾人肯相信那種大話連編。」靜留打岔說,神色看來就像阿爾古斯總督的話令她大覺惡心。

「呵,甚麼話!有的是人啊。」

「譬如說誰?無知民眾?那些僅知道我名字又或者流譽的人?」

「不錯,不錯,還有更多,」碧長嘆一聲。「唉唉,不如我們朝好的一方看吧。還好,很多人也知道你表妹對你迷得走火入魔;如果你表妹歷來為她……那些手段攢下的名聲能及得上那一半兒的口碑,眾人便明白,她在未得你首肯之下這樣胡作胡為並非甚麼不可能的事。他們大概更願意相信你不過——可以說——被逼上了賊船。我猜,那一來這口氣總該好嚥一點,不過卻多少令我一向強調的論點變得更有力了。說到底,你是那種才智足以把世人對你表妹的認知計算在內的人,是以,事成之後裝瘋賣傻的利市就更大了。」

「說真的,這對我無關重要,」年輕女子語氣中帶着三分疲憊。「說句心裡話,碧大人,眼下我根本不在意自己看來是否清白。你從政的日子比我的長,肯定清楚在政壇上我們誰也認定彼此詭詐奸險。倘若認定我鬼祟——我當然注意到箇中貶義——對我的對頭們有好處,他們自是要認定我鬼祟的。倘若認定我狡猾——我當然也注意到這詞中貶義!——符合他們對我的一貫成見,他們自然要認定我狡猾。追責問罪向來也是政場權謀中的一環;倘若給我穿小鞋對他們有利,他們必然要逼我穿上的。我才不信我表妹的名聲會消減他們想敗壞我名聲的意欲。」

赤眸裡寒光一閃,她把話說完:「至於適才所謂在我敵人指望我投降之地得勝一語,我無法想像,你竟覺得我會樂於跟他們說,我的成功全是半點由不得自身的。你若真作此想,那麼你也是同樣地硬逼我穿小鞋了。」

碧堂堂的迎上她視線,貌若泰然。

「說的對,那的確不是你的作風,」年長女子承認,努力無視在對方眸底閃爍着的警告之色。真諷刺啊,還說甚麼裝瘋賣傻來着!「這一點我必須承認。」

「感激不盡。」

「那麼——我保證,是最後一次!——你當真對此事一無所知?」

「不錯。」

「那好,就信你的一句話。」

「再次的感激不盡。」

「別客氣。」碧說着皺了眉,聽出了年輕女子的連連道謝裡實有兩分挖苦的味道。「然而撇過那事不說,你現在又有甚麼打算?」

眼前的灼灼紅焰立化柔和光芒,向一旁瞟了開去。碧自然曉得那道眸光該落在何處——或者該說,在何人身上。

「撇過那事不說,」靜留跟她說着,一雙眼睛已定定的望住為確保她的安全而跟她們坐在一起的奧托米亞人。「我打算等。」

碧嘴唇一扭,滿臉怪訝的看着靜留。

「哈!就這?」她邊問,邊也往她們那位鴉髮同伴望去,禁不住嘴角上揚:但見女孩睜着一雙大眼回望過來,雙臂依然攬住房間裡另一頭黑毛髮的動物——她那頭馴服的幼豹。「你打算等?你分明對此事甚是不滿,不得不說,我一心以為是別的比『等』更更精采的打算哪。」

靜留頷首。

「我已寄出了數封質詢狀,」靜留透露:「除了等候我信中諸般疑問的回音,只怕也沒有甚麼能做的了。再者,還得等待我表妹鬧出的好事塵埃落定。不管基於情勢抑或出於審慎,亦不容我不知就裡的直接回應——要是我果真有甚麼話好說的。碧大人,關於這一點眼下我沒別的甚麼可以做,是以我只能重覆:我打算等。」

「你指的塵埃落定,莫非是說你到底當選與否?」

「不錯。」靜留輕哂,披着一身黑、默默留在房內的人和獸都朝她看來。她沖她們微笑之際,碧目睹了一幕奇觀:年輕將軍身上殘餘的點點焦躁彷彿盡皆雲消霧散。「時至今日大選應已結束,如果我居然當選——」

噗的一聲失笑打斷了她的話。「你自然當選了!別來跟我裝謙遜!」

「我向你保證,才沒有呢,」對方回應着又是微微一笑,這次笑靨卻是朝着碧的。「鑒於這條算式裡各種因素和數字之繁多,我不過奉行用語精確而已。我說『如果』,只為此一結果的發生與否依然是個如果。」

「我說靜留,我可是學歷史的,不似那些教你讀壞了書的該死希臘數學家!要不然啊,就是你跟那伙姓姬宮的聊太多了,」碧冷哼說,素知該家族的族人打啞謎說隱語成癖,更莫名其妙的自以為這十分的清楚明白,跟好好的正經白話沒二樣!話又說回來,她暗忖,也許那是因為他們是血脈如此綿長的貴冑吧。誰也知道血統綿遠的貴冑家族多少有點怪裡怪氣。看看眼前她要應對的年輕女子便知。

「不過你真要這麼說的話,也行,」她無可奈何道:「還好,至少你肯坦承有考慮到如果這算式的總和是你當選了你該怎辦。」

「那也只因為機率使然,」對方回答:「正如我剛才所言,我尚不至於妄自菲薄。我很清楚自己的名望如何,亦知道自己近來的功績只會教我的名字在選民間聲威大振。既已有此,便有無法身在都城競選爭票之不利,我相信,所獲票數至少足以令我躋身一眾獲選裁判官之中的機率很高。」

「嘿,機率你可是說對了,不過我依然認為你在假謙虛,」阿爾古斯總督道。就憑靜留的名字和名氣,在統計上簡直不可能未克入選裁判官名冊。「那麼依照這個機率設定,不若我們來假設假設那個『如果』如何?」

對方微作一笑。「碧大人,這不正是我適才正要做的事麼。」

「卡斯特!」年長女子沒好氣的兩手一攤。「好啦好啦,抱歉我剛才打斷你話啦。你已經說的很明白了,可惜卻不是我一直在問你的!」

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響起。

「如果我當選為裁判官之一,相信我仍該繼續在北域任事,」靜留信心滿滿的跟她說。「我的使命尚未圓滿結束,北域到底與我利害相關。固然,我的使命差不多也就是保疆衛土,你不妨說,由得我在這裡再留些日子也與希馬的利害相關。」

言談之間,她目光似有似無的往她保鑣瞥了兩眼。那年輕女郎對此察覺與否倒也難說,但是卻逃不過碧的一雙眼。

「你的想法我可以理解,尤其因為才不久前我們有門鵚蝲血案這宗麻煩事,」碧應道,兩眼一睜,望向年輕友人。「但老實說,疆界彼方那幫混毬已經靜下來了好些時候了。你果真認為他們很快又將入寇我國或盟國的疆土麼?」

「這沒甚麼不可能的。以我所見,他們的國王可謂狼子野心,跋扈自恣。再度入侵之舉我不認為他做不出來。」

「唔。」年長女子聳聳肩,吮唇沉吟片刻,方始道出見解。「嗯,靜留,若你這般想,我寧可贊成你的看法以免萬一;你的推測一向精準無比。我本人雖不曾跟那人碰過面,不過看來他確是個莽撞的。」

她思量着苦了一張臉,前額上爬出好些皺紋。

「作為行家的意見,」她冷不防冒出一句:「你看我得開始把防衛抓得更緊麼?」

「不錯。」

「以備何事?」

「最壞打算。」

「最壞打算?用得着這麼早?」

「這種事永遠不嫌早,況且如今幾乎可以肯定並非太早。」靜留瞄了碧一眼,那副神氣無異在說她可是非常認真的。「我也許看錯了,但我更可能沒看錯。」

「我會跟榊說說的。」

氣氛已然改變;兩位女子至此全是一副談公事的模樣,沉穩鄭重,因各自身上官職權位的威榮而容光湛湛。

「不是開玩笑的吧,嗯?」紅髮總督雙肘往桌上一擱,十指交叉成架托住下巴,色作薑黃的兩道眼眉猶如在盤問她的元老院同僚。「那,你是真認為黑曜對他的拓張計劃未曾死心了,靜留。」

另一女子點頭。

「你看,他下一次出手該在何時?」

「也許在明年。多半在後年。」

碧瞪圓了眼。

「你說的還真不含糊,」她說,只換來對方一下肅然頷首。「媽的。照這推測,那就快了!」

「你明白我為甚麼得在這裡再留些日子了,」靜留嘴裡回應,心裡卻想起此刻尚為秘密、出於謀略的的另一原因:她與盟友們要趕在門鵚蝲出兵之前,對門鵚蝲先發制人的大計。「若我果能取得足夠票數廁身頭八位參選人之中,我便會略施手段為自己鬮定北方行省,相信這是相當易辦的。」

「也是,姬宮自然是要幫你的。她該已勝出了吧,沒有『如果』可言哪。」

「誠然如此。」

「還有哪些人可以指望的?都在得力的位置麼?」

「有好幾個人,這裡也有,」她朝碧一笑,方又補上一句:「至少計劃如此。」

一條赤眉翹了起來。

「想把某人取而代之是吧,靜留?」碧猜道。

「嗯,不久前我還真找到了某希馬總督身上見不得光的事。」

「不是我就好。」碧咧嘴一笑:「我知是誰哦,你是指蘇西亞那個肉坨坨的老疣子吧。」

對方吃吃的笑了,又沖旁聽的夏樹做了個鬼臉。

「肉坨坨的老疣子?」她代女孩重覆一次。

「他就是嘛,明明你也是這麼想的——你和小夏樹都是,」碧應道,也望向女孩做了個媚眼;白晰雙頰上泛起艷色的奇觀撩得她莫名其妙地再接再勵,於是又從桌上碟子裡抓了些東西。那是種黏答答的小點心,用蜂蜜把小方小方的芝麻鬆餅黏合而成的。

「來,乖寶,吃一個,」碧跟奧托米亞女郎說:「你聽我們說話都聽了好久啦,也不拿點甚麼吃吃。我們這廂倒是沒停過嘴呢。來啊,這個好吃。」

靜留也來勸。

「不錯,請用吧,夏樹,」她說:「我知道你剛才說還不覺餓,只是這時候你也該餓了。吃了這點心該夠你挨到我們再過會兒晚飯的。而且,我猜你會喜歡吃,這可是用伊米托斯蜂蜜(Hymettan honey) (220)造的,是吧?」

「嗯,正是,」碧高興地回應:「小夏樹愛吃蜜糖麼?」

「嗯。」

「那吃吧,孩子。拿着,來!」

但奧托米亞女郎仍畢恭畢敬的,先請求用桌上為此而設的盆子洗了手,微打一躬致了謝,方接了點心。碧待她咬了一小口,這才回頭要跟靜留說話,卻見後者眸子裡失落神色倏起即逝,道出她正懊惱給夏樹點心吃的竟不是自己。總督暗暗偷笑:唉,年少情癡!

「言歸正傳,果然蘇西亞落在你手上是要好些,」她篤定的說,將年輕希馬人的心緒拉回來。「諸神知道我早聽了一肚皮那個庸材當政下的好事了!靜留啊,假若你當選了,且又就任那個行省的下任總督,那就十全十美啦。不管為了蘇西亞還是我自家行省我都要舒心些。」

「你的信心一票暖在我心頭了,碧大人,」靜留答:「事情若果照着這方向演進也就再好不過,不錯,只是……」

「只是?」

「只是自己籌算中錯漏了些甚麼的那種感覺我揮之不去。」

「你的意思是?有甚麼不對頭麼?」

眼前的回應卻是一張沉吟思量的臉,那雙淡金眉毛的微微糾結教總督覺得自己前額也都爬出皺紋了。

「至今你無法否認,縱使背後有詐,事態進展看來很可能對你仕途是福非禍,」碧續道:「所以靜留啊,還說甚麼『只是』呢?白送上門的馬兒還想細驗牙口麼?」

「碧大人,論到如此的一位送禮人,我甚至不惜給那匹馬來個肛部檢查呢。」

總督縱聲大笑,就連夏樹也忍俊不禁。待氣氛恢復平靜,靜留這才回答。

「我不知道。或者,是吧,儘管明確答案似乎應該是不,」金髮女子坦言,神情微顯侷促。「老實說,除了覺得對如此種種放心不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甚麼想法。就像有些甚麼在正向我示警底下尚有別的勾當在進行。是種無以名狀、朦朦朧朧的感覺,總之,就是放不下心。」

眼角魚尾紋不少仍未減朝氣的橄欖綠眸子打量着她。碧往她的厚墊長椅靠去,喟然一嘆。

「或者你這下該說我疑神疑鬼吧?」靜留弱弱一笑。「我想,你是大有理由這麼說我的。」年長女子斷然否認。

「其實,我更傾向認同你的想法,」她承認道:「正如我早前所說,靜留啊,你一向料事如神,也許,說你高瞻遠矚更貼切。要是你對此有所困擾,那麼那種感覺極可能是有緣有故的。」

她探手去取她桌上酒杯,痛飲一大口,隨即舔去殘留上唇的數滴酒液。

「既然你事前不知情,你且想想,」她接下來說:「多半就是另有別人有所圖謀了。我指的是你表妹以外的人。我的看法仍然不改,你表妹之所以鬧出這事是為了讓你回到希馬或更近希馬之處——只要你真的勝出,又被指派至鄰近行省就是。不過如你所言,裡頭透着一股不對勁。我知道你表妹自然很有她的辦法,但也遠不足夠在你缺席參選之下為你成功造勢,特別是,還有這好些眼紅你的政敵。極可能地,還有別的內情。」

「又或是別的人。」

碧但覺脊樑上一股戰慄,寒如霜、輕如羽,猶如有隻蜘蛛蠕蠕而行。她抬起手來,把除開食指尾指外的指頭都朝掌心屈曲:卻是抵禦惡眼的禳解手勢(221)。靜留肅然看着。

「僅此一次,靜留,我但願你的預見不過是多慮,」她搖頭說:「聽起來就討厭了。」

「須說我也不覺得有趣哪。」

「孩子,你敵人太多了。有時我真替你擔心,禁也禁不住!別哄我說用不着這樣了。」

對方報以神色柔和的一眼。

「碧大人,真抱歉我害你擔心了,」年輕女子跟她說:「然而我也很感激你為我操的這份心。」

總督回以一笑。

「你自然該。」她邊開玩笑的說,邊往她友人身邊的女孩飛快的瞄了一眼,瞧見她們那位旁觀者碧眸裡的關切之色。「好了,別提那事!我們害得連小夏樹也愁眉不展了,那可不行啊,嗯?小夏樹,高興起來吧,別教我們兩個苦瓜累你擔心啊。給你家主子笑一個,讓她打起精神來嘛。靜留,你且看她。」

驟然間又扯到她頭上,夏樹一時慌了手腳,臉上一陣抽搐,茫然間不知該不該乖乖的依言為兩位殷殷以待的希馬人笑上一笑。終於她向靜留發出了求救的無聲吶喊,沿眶勾了黑色的一雙妙目閃爍着。

碧吐出久被抑壓的一聲呻吟。

「朱庇特哇,」她嘟嚷着,伸手抓向虛空:「你真可愛死了!靜留,你是怎生受得了的?瞧瞧那對眼睛——嘖,好歹瞧瞧嘛!」

夏樹的表情加上碧的反應早把靜留逗的不行,也自率性大笑。

「碧大人,對於你的問題,」她說着眨了眨眼:「答案是——我受不了啊。」

接着便向她年輕情人的手探去,抓住了,拉到水盆邊,溫柔細緻的洗着。碧不由得粲然。還真大膽嘛!

「看來我們叨擾你太久了,」靜留跟總督歉然的說,目光飄向敞開的窗口:「不想天都這麼黑了!我們開始時才不過黃昏呢。碧大人,你無疑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不該再多費時刻耐煩我們。我們這便告辭,去吃晚飯了。」

綴着褐斑的碧色眸子閃了閃。

「有着那麼一句除外附注,靜留啊,我幾乎要擔心你這晚飯打算吃甚麼了——或者說,吃誰吶!」她嘿嘿直笑,鬧得夏樹臉上又是一陣火燒似的紅,她便興味盎然的瞧着。她從長椅上起身,滿臉賊笑:「這就去了吧,孩子,愛幹啥幹啥去!你要說成是晚飯那也隨你。反正嘛,總比你們陪着這老婆子說話來得有趣兒。」

二人由得年長女子把她們送至大門,早有殷勤僕人將之拉開。總督着僕人繼續把門拉住,自顧立在門口。

「噯,且慢,別忙着要走啊,小夏樹,」二人出去之際她嬉皮笑臉的喊道,揚起腮幫子給她們看,又指了指:「回來給我親一下再說。」

靜留不理身邊女郎的滿臉怪訝,只沖友人詭然一笑。

「恐怕她不得不拒絕所請了,」她告訴總督說:「她親的就只能是我的臉頰哦。」

碧咯咯直笑,眉飛色舞:「你真肯定?」

唯一讓她套出來的反應是又一朵笑容。

「某人如常地自信滿滿嘛,」她對那位較年輕的女子說,後者更見粲然。「很好。須說,靜留啊,看你在甚麼陰謀等等的逼近下仍能處之泰然,我很欣慰。」

「聽得你這麼說我也很高興。」

「唉,這等事若臨到自己身上我只怕要發瘋,」碧答道:「不過嘛,那正是你我不同之處。我啊——至少在多半時候——原就是瘋的。」

靜留朗笑。

「那麼我又算甚麼?」她問。

「也是瘋的!」碧嘴裡嚷嚷,手一揮,回身往屋裡走:「卻是冷靜得瘋魔啊,小靜留。你就專會冷靜得稍嫌過火啊。」

冷靜得稍嫌過火。後來靜留尋思:她果真是那樣麼?不管怎樣,她也情願以此示於世人:氣定神閒,從容不迫,簡直上就是一副超然的——甚或瘋狂的——冷靜模樣。只不過,這份冷靜,一待她與保鑣獨處於她命僕役給二人放滿的浴池內,便立馬蒸發殆盡。

「好厚臉皮!」她向自己正要寬衣下水的情人高聲抱怨說。她本身已泡在水裡,水花在她怒沖沖地抬手比劃時四下亂濺。「即使是我表妹,也太厚顏無恥了!夏樹,未得我首肯她是無權給我報名的。」

夏樹咕噥着應了聲。

「不能麼,靜留?」

「不能。友繪於我,」年長女子發着牢騷,語氣一反常態的焦躁:「沒甚麼好依恃的。法理上沒有,道義上也沒有。甚麼也沒有。」

女孩本來面朝二人浴室那面鋪了馬賽克的牆,此際便回頭越過她已光裸的肩膊向靜留看去。

「氣壞你了,」她說:「氣的不得了,是麼?」

「嘿,正是。」

「正是,我想也是。跟總督時也是。」

一直眈於火炬映到水面上的爍爍流光的那雙嫣紅深目,至此抬望,瞧見女孩的雪白背脊;黃色光線之下,夏樹瘦削的肩胛越發輪廓鮮明。只見夏樹正要彎腰褪下褲子,細皮下肌腱骨骼合奏的婀娜身姿幾令靜留於一息間漫忘了心頭火。

「你是說你看得出來麼?」她邊問另一女子,邊欣賞那小小的卻也緊致渾圓的美臀。「早前我跟碧大人說話那時……?」

長褲和褻衣已搭在衣架上。

「嗯哼。」

「真那麼明顯?」

「不,」對方轉身向她走來。「你看來有點氣。但沒這麼氣,像這樣子。」

「但你看出我氣得——就像如今這樣?」

「嗯。」

「怎看出來的?」

對方只一聳肩。她目光不離夏樹,瞧着年輕女郎走到她身後的浴池邊坐下,光裸的雙腿略為盤起,好給靜留當枕頭用。她甫把頭顱靠上去,便覺一雙手揉進了她因濡濕而黯淡的髮綹裡。她報之以悠然低喃,放任一刻,不言不語的細味溫柔。

「單是她居然使出如此手段便令我氣極了,」稍後她低低地抱怨說,繼續由得女孩按摩着自己頭皮,於那悠長輕捋的觸感之下,喉間溢出幾下深沉的輕吟聲。「首先,也太失格了。底下縱可能別有禍心,也不足使這齣拙劣把戲變高明些。像毒瘤背後又是一毒瘤。」

她忿然一嘆,隨即又嚷了起來。

「哼,友繪!」她叫道:「她當真以為這樣她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麼?」

過了半晌夏樹才回應。

「她想要的?」她問。

「對。」微一遲疑。「你知道的,夏樹。剛才你也聽到了。」

對方應了聲。

「那女孩是昏了頭了。」才過一秒年長女子又嘟嚷說,未幾又禁不住忿色:「蠢材,騙子,淨會搞事!唉。」

抱着她頭的那雙手輕輕的把它向後扳去,她便見女孩向自己投來的一抹淺笑,復覺手指頭來撫平了她眉間蹙痕,長睫因而一陣輕顫。

「刺痛了吧,嗯?」夏樹說。

不期有此一問,希馬人微現困惑神色,年輕女郎便替她挑明:「你的自尊,靜留?」

靜留雙眉瞠然,真真正正的錯愕了。

「我——不錯,」靜留答,容色稍和。「不錯,夏樹。你怎知道?」

「我不知道,」夏樹很認真的回應:「我想,看來就這樣嘛。」

其後她沉吟片時,靜留只管等着。

「是不是因為她企圖讓——讓她想要的事發生在你身上?」女孩猜測說,卻因難以述意而皺起了眉。「我是指她好像想要逼你就範?用那詭計?」

「你是指她為求個人目的想要支使我、擺佈我?」

對方斷然點頭。

「正是如此!」靜留雙眉一軒,朝遠方的牆啐了一口:「我豈是別人的傀儡。」

柔柔一聲輕笑,她的腦袋又往回挨好,便見夏樹盈盈的笑着,雙眸亮晶晶的,盡是藏也藏不住的莞爾。須臾之間,她自也笑了。

「抱歉,我聽來當真就這麼教人受不了麼?」她悄然相詢,倒似一個來問計的同謀。「你原不該要聽這些晦氣話的。」

夏樹搖頭。

「我聽了,也不覺討厭,」她說:「對於我,聽了是好的。而且,我也喜歡你這麼教人受不了,這麼不可一世。」

不由失笑。「果真如此?」

夏樹點頭,以眸中笑意相報。

「那我愛怎麼說話,愛怎麼令人受不了且又不可一世也可以嘍?」

「對,你能說話最好。」

隨後,女孩又添上一句:「因為你話說的不多,靜留。」

「你倒會說!」

她們笑作一團,夏樹又作了一番解說。或者該說,她借着解析靜留解釋自已的話。

「你不怎麼說那些令你生氣的事,」她跟年長女子道:「所以你有時把它們說出來了是好的。若跟我說了,是好的。我不告訴別人。而且我答應會努力聆聽,我會盡力做好的。」

靜留扭頭向她望去。

「最最起碼,我敢保證你最後那句大言確然不虛,」她贊成:「倘若其餘的也一樣,我就得再次感謝你了。」

「那麼,」奧托米亞人說:「這就說吧。」

「不行,親一個先。」

對方嗤的一笑。

「嘖,」夏樹扳起了臉,佯聲責備:「你啊。」

「不錯,我啊。」

「總是那個。」

「唉,可不是。」

四唇相抵,且張且翕之際,希馬人抬手摸向對方的喉頭,指尖甫撫落那細嫩肌膚的一下,激出了一陣悸動。她指頭續向懸在女孩頸間項鍊處的珍珠探去,拇指上的水滴把珠面潤色得更見晶瑩。

「那麼,」一時吻畢,夏樹目光昏朦看着她,她便來逗:「這就說吧?」

「嗯哼。」

「不若你先把油捎過來?讓我來為你侍浴嘛,公主殿下。」

待夏樹順其所請——固然少不免對那句「公主」云云冷哼了哼——她自己也就着手其事;能如此坦蕩地觸摸情人這一小節舒懷解慍,心緒不覺轉眼間平伏下來。這晚她選來為女孩擦身的油微帶芬芳,透着股清新花香,跟她素常自用的那些更馥郁的香水略有不同。她只覺比較淡雅的香油更適合她的同伴,夏樹亦贊同此一見解。

「對不起我這樣子嘮三叨四的,」她又致歉道:「只是,如你所見,我真是惱極了。當中有我的自尊要考慮,固是其一,但即使撇開那個不說,還有我那些計劃。彷彿有人把他們想要的前景強加於我想要的前景——莫非我能一吭不吭的嚥下這口氣?」

夏樹腦袋往旁一傾,幾縷烏絲掠過臉龐;與靜留一樣,她長髮也是隨隨便便的挽成一個結。

「你想要的?」她重覆了句。

「嗯。」

「你想要的,是甚麼?」

靜留險些衝口而出:我想要你。須臾她深深吸了口氣,終於答:「很多很多呢,孩子。我很貪心的啊。我想要的有很多。」

她的同伴饒有深意的應了聲。

「我想說的是,但因為這個,」女孩說:「那些東西怎麼就受影響了?就因為這個?」

「你是指,我的所求所欲如何與她的詭計相牴觸?」

「對,就是那。」

年長女子半晌未答,先顧着把香油抹上珊瑚色的雙峰,掌心沿着其曲線縈繞,停了在左邊的婉孌隆起。她能感覺到夏樹心臟的平穩搏動隨之而加速,念及那個脆弱又神秘的臟器、那個許多希臘醫師稱為情感與性命之樞要的臟器,竟因她一點點兒觸碰便瞬即回應,又禁不住為之驚異。她早見識過了——驗屍時,手術中,戰陣上,諸如此般——也不覺得它有何特異之處。拳頭大的一團血肉,如此的重要卻是出奇地小,輕輕巧巧的便能割破、撕開。她不知夏樹的心臟是否也那麼嬌小,不知它是否也那麼容易撕碎。

任務完成,她把年輕女郎攬起,雙臂圈住此刻油滑溜溜的纖腰,吻上一隻粉紅色的耳殻。

「夏樹,我想那牴觸可是來自許多方面的,」她向那耳朵低喃,懷中女孩一陣顫慄,扶住了她雙肩。「太多了,說不盡,又或者不多,卻複雜之極。何況,更有早前我跟碧大人所說的:我的直覺硬是對這陰謀疑神疑鬼。這一點加上這一切捅出來的婁子已超過我所能姑息的了,就算那是我表妹。這一切表明,即使對我而言,或者風險也有點兒太大了呢。」

她幽幽一嘆,又把那隻耳朵吻了下。

「親愛的,抱歉我此刻難以言明,」她說:「可我真是氣壞了!」

夏樹聞言,扭頭拿鼻子往靜留臉邊輕蹭以為回應。年長女子自覺唇瓣漸漸勾起一抹笑,明白女孩正試着安慰她。她也明白那已經見效了。

「來罷,夏樹,」她朝着年輕女郎說:「站這邊來,我去拿刮身刀(strigil)(222)。」

奧托米亞女郎依言而行,卻也另有請托。

「啊!靜留,」她說:「我也會——我也可以抹油麼?在你身上?」

一笑。「當然喔。我才要問你呢。」

「那……你來這邊?」

被如此漂亮的一雙眼如此一望,她暗忖,誰能不乖乖聽命?稍後,待夏樹忙的差不多了,她摸向年輕女郎腹上肌肉裂出的半三角,指頭沿着中間的溝道游走,來到夏樹肚臍眼處,莞爾於指尖躍躍,彷彿要順着油溜溜的表面直抵夏樹兩腿之間的情狀。

「我們真傻!」她叫道,張手又摸上那結實腹部。「我該先把你身上的油刮乾淨了才讓你給我抹油的。這下我們倆都滑的像兩鰻魚了。」

為證所言不虛,她試着把女孩拉到身邊,那條清瘦臂膀才被抓起便即滑脫她的掌握。夏樹和她一邊嬉笑,一邊看她續往女孩兩臂和腰身上使勁,卻因無處借力而連連失手。

「全都滑不留手的。」

夏樹只一聳肩。

「又濕又滑,哼?嘿,我親愛的夏樹,你是早有預謀的啊?」

「啊?沒有!」

「沒有?」靜留笑着搖頭,拍了拍女孩肩頭,才拍了一下手自然便滑開了。「你連我言下之意也不知道哪。是誰急着辯白呢?」

她走開去將刮身刀捎來之際,那白皙額頭泛起蹙痕。

「我知道,」夏樹嘟嚷道:「你言下之意,靜留。」

「當真?」

她以刀背抵向女孩下頷,將之挑起;女孩逆來順受,神情卻帶三分倔然。

「原諒我又逗你了,」靜留一廂陪不是,一廂吻上她鼻子。「原諒這又糟糕、又沒用、對你滿腦子都是色色的念頭的人罷,只因你太美麗,很難令人不整天想着把你拖到地板上就地解決了呢。現在趁未到忍無可忍之時我可否先給你洗完澡?」

給她的答案,乃是緩緩綻開卻真心盛放的一朵笑。

她拿刮身刀正刮着夏樹手臂緊緻肌膚時,女孩向她丟出一句假作問話的點評。

「靜留,」年輕女郎說:「你很喜歡逗人,不是?」

她為之粲然。

「天哪,」她說:「真有那麼明顯?」

夏樹冷哼一聲。

「不錯,想來我確喜歡逗——某些人就是,」靜留自承,往剛刮好的手臂上淋水,底下修長的肌肉被水這一激,霎時間一緊,活了過來。「但你須明白,來到你身上我逗的不一樣。只有你我才這樣子逗的。」

「色色的逗?」

她大笑,伸指在女孩太陽穴上輕輕一彈。夏樹慌忙縮開,瞇着一邊碧眸側頭欲避。

「這說法未嘗不對!要知道,有時啊,你還真令我自覺荒淫無度了,」靜留開玩笑的說,這時已始極細心地在對方渾圓無瑕的臀上施展刮身刀。「乃至於,正如我適才戲言,我久不久便得擔心這原是夏樹的圖謀。你不會是來勾我縱情縱慾的吧?」

夏樹低低的嗤笑了下,笑聲散後笑意依然縈迴眸中。

「縱情縱慾?」她反問:「你?」

「不錯。這聽來像挖苦我呢,夏樹,是吧?」

「縱情縱慾啊,」女孩又道:「你只不過每——每天要五回。」

不想女孩事到如今仍會結巴,靜留大覺好笑。

「你,縱情縱慾?」靜留不曾打趣她口吃,夏樹信心一振,把話說完:「嘿。怎會。不可能。」

另一女子早笑倒在情人的黑髮叢裡。

「果然是挖苦呢,」她說着挨女孩耳畔猛一咬牙,咯的一聲脆響,夏樹一如預料的縮了縮。「蜜蜜,你從甚麼時候開始會挖苦人了?倒是跟誰學的呢?」

耳聽得又一聲輕笑,女孩隨即從她懷裡掙開,無法置信地橫了她一眼,更勝於用一根手指頭指證。

「唉,這樣啊,那就罷了,」靜留讓步說,回頭繼續替她刮身。「起碼你是跟名師學的哪。」

夏樹得意的笑了。

「可是,」她說: 「你認了,靜留?」

「認了甚麼?」

「你縱情縱慾。」

「噯,你喜歡得緊呢。」

這下換來她肩上被人甩了一掌。

「你啊,」女孩道,努力擠出一張怒容:「壞透了。」

「不,我啊,」靜留一邊笑嘻嘻的沖洗刮身刀,一邊回嘴:「可是餓透了。來吧,趕快洗完澡我們好吃飯去。」

她把刮身刀遞給另一女子。

「夏樹,你可肯幫我這個忙?」

夏樹依其所請,拿起用具在她身上忙了起來,其後二人飛快沐洗過了,踏出水池。她們替彼此抹乾,穿上睡衣移步至房間,走走聊聊的來到餐桌邊。兩人洗浴之際,總督屬下僕婢早按靜留指示把飯菜擺設完備,好教兩口子在這個她倆都開始認作自己遠離俗世的旮旯裡頭,無須再耐煩他人在場。

「早前我見結城大人找你說話來了,」靜留邊跟年輕女郎說,邊拉出餐桌旁的椅子,還不忘揮走長髮末端多餘的水分。「怎麼了,她有事麼?」

夏樹也忙於打理自己亂麻似的一頭黑髮,睡衣都打濕了。靜留見狀便不忙坐下,先去拿布巾在奧托米亞人肩頭蓋好以吸走女孩長髮裡的濕氣,眷愛地把女孩黑髮撥散了方才歸座。

「首席百夫長想借我的人,」悄聲道謝後,夏樹同樣地低喃說,猶如微聲細語更適合此這樣溫情款款的氛圍。「我的騎兵。」

「作甚麼?」

「練習。聯合軍演。」

「啊,是這樣。她幾時問的?」

「兩天之前。」

「這樣啊。看來你是同意了罷。」

「對。」 只見葉子般碧綠的雙眸向她瞄來,她省悟那眼神分明在徵求允許。傻孩子,靜留心想。「我說沒問題。」

「很好。」她將肩上的布巾重新擺好。「我只盼她有好聲好氣地問你的罷?」

「呃,有的。」

「呃,當真?要知道,你毋須因我有所忌諱啊。還有,你別擔心,就是奈緒大人跟你言語間有不周之處,也不會就此惹麻煩的,」她就在女孩眼皮下說謊。「我不過好奇而已。」

「是的。她很好。」

靜留細細的看着女孩,要從那雙冷靜碧眸中尋出哪怕一絲半絲的掩飾來;儘管尋不着令她很是欣慰,實情是,那不過她意料中事。她視為心腹的首席百夫長間中或有粗魯之舉,不錯,然而卻非出於惡意——至少她是這麼想的。真要說的話,靜留甚至疑心首席百夫長實在頗喜歡這女孩的。

不過只盼別太喜歡嘍,她暗自補充,於夏樹重申答案時微一點頭。她把目光投向她們桌上的菜餚。

「好了好了,我們來吃飯吧!看看這裡都有些甚麼?」她邊開口,邊掃視總督家廚為她們備下的食物。既認出菜式都是她和夏樹最喜歡的,她便自顧一笑;只因初進總督府的頭數周裡,定期經由佐僚下達的眾多靜留的指示,到底讓碧的廚子們學會了折衷兩種烹調口味。靜留情知她異邦伴侶所慣的食物與她本國烹飪或差之毫厘,或失之千里,是以一心求索哪種為夏樹最喜歡的。或然,最討厭的。

這事做起來可不像旁人設想的那般輕易:夏樹就是夏樹,女孩不管盤子裡放了何物亦安之若素,便是討厭也不挑三嫌四,半點不動神色,教年長女子無從推斷她到底滿意不滿意。幸而,至今靜留已或多或少學會了如何破譯女孩表情一點半點的風吹草動,由是者苦心孤詣地將夏樹的好惡一一收錄在案,從而更動自己的飲食——因為二人往往彼此分享食物——以遷就年輕女郎的口味。

眼前的食物正正體認了那些變易,再沒有調味濃重的菜式,僅餘以毫不作偽的肉類、香料和水果的天然味道精心烹就的美食。希馬人不可或缺的魚露(garum)(223)此刻已沒了影蹤;打從發現夏樹對它厭嫌得稍嗅出一絲氣味便鼻為之蹙,靜留便把它戒絕了。放在二人跟前的烤雞所散發的芬芳不再是那種腥腥的魚香,而是橄欖油裡煮熟的蒜頭味,肚子裡滿滿的塞了清新的香草和甜蔥頭。又有兩盆不一樣的沙律,有的是生菜、香芹、小黃瓜和別的鮮蔬,每盆都澆了不同的油醋調汁。更有她們各人一份的鵝肝;靜留早察覺夏樹尤喜那一道珍饈,心知年輕女郎必然要十分受用的。尚有好些最新鮮的麵包,以無花果作餡的油酥,至少三款風味極佳的乳酪來充實這頓晚飯。靜留對此大感滿意,瞟了瞟夏樹,便知女孩亦然。

「夏樹你看這沙律怎樣?」見對方把碗裡的生菜與黃瓜都吃了口,她便問道:「還不錯?」

夏樹似乎對她嘴裡的吃食衷心歡喜,待得吞下了才來回話。

「很好,」她說:「你也嘗嘗看?」

「嗯,我會的,」她決定還是先吃完手裡的麵包,把一小塊往為此而設的小碟子橄欖油裡蘸了蘸,放進嘴裡細細的嚼,品着那細膩的滋味;這油顯然是初榨的。「哎,這味道真好。我都餓透了!」

「但你之前也吃過了的。早些時。」

「碧大人款待的?啊,親愛的,那不過茶點罷了。正經晚飯不一樣的,身體認得出分別的啊。」

「你吃的可多了。」

「事實上,夏樹,我不過中等食量而已。」她沖年輕女郎一笑。「只是你胃口忒也太小,相較之下,我看來倒像個老饕了。」

「噢。」

「嗯,我想,你吃少些也沒關係的。畢竟你個子比我小嘛。」她向同桌之人溜了一眼。「總之別太少,好麼?尤其在這等氣候、這等季節。冬天之時須得打好底子禦寒啊。」

夏樹伸手拿了些烤雞。

「冬天快完了,」女孩評說:「春天要來了。」

「不錯。再過幾星期便該雪融了吧,」她取過夏樹的杯,另一隻手在桌上的壺壺罐罐上游移。「夏樹,你想喝甚麼?這兒有酒也有水,今晚我讓他們把鮮牛奶也送來了。你終是個孩子嘛,想來是要牛奶的吧?」

被她這麼猜測兼打趣,女孩只腼顏一笑。俟杯子斟滿,靜留便將之放到夏樹的碟子旁。

「你還真喜歡牛奶啊,嗯?」見夏樹喜的兩眼放光,杯至唇邊便猛喝一口,她便說道:「我得記住教人每晚給你送些來。或者你甚麼時候想這個了,只管跟我說就是。」

「嗯。謝——謝謝你。」

然而年長女子的反應卻是笑了起來,教夏樹大惑不解。靜留伸手過來捧住她下巴。

「傻夏樹,」年長女子邊說,邊用拇指抹掉奧托米亞女郎上唇殘留的白色牛奶胡子。「別動。好了。」

其後她吮着指頭朝她雙頰緋紅的同伴粲然一笑。

「甜的哦,」她幽默的宣告:「這下我能說夏樹肌膚果真嫩如牛乳了。」

夏樹作了個鬼臉。二人繼續一邊這樣聊天,一邊吃喝;彼此既相契自在,便是談及一般家常瑣細,也不怕把如此簡單瑣碎事體說得令她倆——私底下——覺得如山之重。久不久,這一位便會親手給那一位餵一口吃食,要麼一片麵包,要麼一塊雞肉,不然便是渾圓油亮的一顆橄欖。被餵的那人接過食物後,更往往欺過去逮住對方指尖,蜻蜓點水般的淺吻、燕啄春泥似的輕噙。有次一下子鬧得太狠了,年輕女郎居然一橄欖向淺髮女子直擲,後者嘻嘻哈哈的接過往嘴裡便丟。不過是僅在對方跟前才放得下的兩位女子之間,簡單隨性的互動而已。

小事,靜留邊尋思,邊欲給對方餵一口自己的甜點:一個糖餞無花果夾心的精緻酥皮卷。年輕女郎依了,她便以指尖拈住餵她吃。小小一口,另一件小小的事。這一切都是如此的碎事末節,絕不會被史家收錄,亦不為後世學者銘記;比起歷史這齣壯麗瑰偉的大戲,它們的份量和意義都顯得蒼白無色。或者,除了我們二人,再沒有誰知道它們曾經發生過。而那只能再次說明它們是如何的風過無痕,如何的渺若煙塵。

夏樹嚥了她咬下的那一口,瑩瑩碧眸為之煥然。

都是如斯的小事。

「嗯,謝謝你,靜留。好吃。」

而難受的正是因為我唯一在乎的,好像就只有它們了。

「和你在一起,夏樹啊,微乎其微的都變為重中之重了。你知道麼?」

女孩正欲遞她一塊乳酪,聞言便停在半途,神情迷惘。

「對不起,甚麼?」她輕聲問,手——還有乳酪——在年長女子嘴邊躊躇。「靜留,說甚麼呢?」

靜留揮手不語,只把跟前的乳酪咬住,靠後歸座朝女孩一笑;後者先是一呆,便又埋首於自己的碟子中。

「夏樹啊?」

「嗯?」

「謝謝你。」

一拍心跳的光景,隨後的一抹淺笑,又一渺小卻撼天動地的點滴。

「嗯哼。」夏樹喃然。

然後,二人於恬靜中再次埋頭吃喝,忙着挑取、細嚼、吞嚥這一席為她們備下的家常飯。夏樹再三瞟來,彷彿有甚麼欲說還休的樣子沒曾逃過靜留眼睛;她知道便是不理女孩,火候一到,後者自會把心事說出來。至少,她是這麼指望的。

夏樹喚她的一刻,即證她所料無差。

「靜留?」見滿嘴裡還是沙律的年長女子抬眼望來,女孩便續道:「跟總督,你說甚麼了?」

靜留把口中之食飛快嚼完。

「嗯,夏樹,怎麼了?」

夏樹良久方答。

「你——不,早前她說的話?」終於她開了口,正正迎視金睫下那雙希奇的赤瞳。「可能另有旁人?」

「旁人?」

「你被提名參選,背後另有旁人?」夏樹解釋:「你擔心麼?」

僅一瞬間,夏樹的神色令靜留微感詫訝;依她發問的語氣,原該滿臉關切才是。反之,那眼神卻莫名地與年輕女郎的其餘容色不一致——後者乃冰封似的淡然。參差處正正在此,只因,相對於幾近無邪的唇瓣、臉頰、眉梢,那雙眸子卻生動得令人驚心,竟是一片狂瀾駭浪似的碧濤。

哎,她心想,端詳着女孩。原來如此。

她伸手去握了夏樹的手,將之拉到唇邊,輕輕親吻。

「不錯,夏樹,我也擔心,」她說:「我早前已認了,如今也是這話。實話實說,直到我終於明白事情底細、作出相應措拖之前,此事只怕還得令我懸心多時。果是無可奈何呢,因為我還不知道啊。」

她深深凝視那雙碧眸,再接着說。

「夏樹,我不知道這旁人到底是誰,想捕風捉影至今也沒個着落。倘如有,我自當採取行動;可惜並非如此,我能做的,也就只有沉着氣。憂心或少不免,不過,直至我們知道怎樣將之根除以前,恐怕在很長一段日子裡,也只能這樣了。我們一定得沉住氣。」

夏樹瞅了她一眼,是那個她至今已然熟悉、卻一次復一次讓她看癡了的眼神。那眼神之異,可是她從沒有在任何別人的眼裡見過的:恰似永遠岌岌於臨界邊緣般的眼神。

「我們可以……我們會沉住氣,」那眼神的謀主如是說,魔力略見放緩,卻未曾解咒:「不過我們也會留神的。」

黑眉一蹙,她再補上句:「我也會留神的。」

靜留領會到沙啞話語裡的心聲。有那麼一霎,她夾在兩難之間,既想親吻她那位至篤至誠的保護者,又想紋絲不動、沉醉於那雙明眸內剛毅得凶狠的眼神裡。她原是要選前者的,但如此一來夏樹便得閉上眼睛,那靜留可不依了,因為她只盼把那雙眼再多看那麼一會半會——甚至,永永遠遠。於是便只剩下後一種選擇了。然而,被人那樣子瞧着卻不動手摸回去總是難熬的。結果她又動搖了,說不出話,直至猛然省起那隻還被她握在掌裡的小手。她將之遞至嘴邊吻去,接着又吻了一遍,把兩根形狀纖美、滿布細疤的手指滑進唇間。

「謝謝你,夏樹,」待將手指從唇間濕漉漉地抽出,她又道:「再次謝謝你。知道有你在我身邊守望,我那些煩憂都消散大半了,知道麼?」

另一女子點着頭,粉頰脹得通紅。她又靜了片時,方扭扭捏捏的從希馬人手上重奪自家的幾根指頭,兩眼也只是垂着。

卻是盯着給靜留吮過的那些手指。

「那方面我從來沒甚麼懼怕的,」年長女子直言:「我更清楚,要鎮日裡護得我周全,也尋不着比你更勝一籌的人伴我左右。」

夏樹頷首。

「你於我既有如此要務——」靜留續道,驀地又打住話,似要斟酌用辭:「有如此要緊,我亦得叮囑你當心——」

一語未畢她又住了嘴,教她那位同伴很是奇怪,因為這實在不似她的作風。只見紅瞳於瞬間睜大了毫釐,有如大夢初醒;下一霎,她已把夏樹的手復又攫住,目光切切,凝視着無疑大感錯愕的年輕女郎。

「夏樹,」靜留說,嗓音一如素常溫柔,底子裡卻分明剛銳,每逢緊急關頭方自清婉外皮下凸現的鋼骨嶙嶙在目。「要當心。你也必須當心。」

夏樹瞠然。

「你一定得小心。不止為了我,也為了你自己,」靜留繼續說:「不錯,來到人身安全你的確得顧着我——但你首先顧及的還該是你自己。夏樹,你得首先為自己留神。答應我。」

女孩都聽傻了,答不上話。

「我可不是說自己用不着你守護——我才不會那麼沒良心,」靜留步步壓迫,燈光映照下容色愈發凌厲。「然而我更不會沒良心得哪怕有一丁點拿你作擋箭牌。記住,與其讓你挨一刀我寧願自己來挨,尤其是你受的傷恐怕比我可能會受的傷還重。若我只須一舉盾便擋得住,你別跳到我前面吃箭頭。你明白我的話麼?萬不可置自身於險境之中,即使為了我也不行。行麼?」

她握住對方的手極緊,險些要將那纖纖素指連同她自己的一齊掐碎,只是她懵然未覺。夏樹卻沒有半點抽出手來的動靜,只管坐在那裡,一臉的——怎說?該是,目瞪口呆吧?

過了片刻,女孩總算開口了。

「靜留,」她靜靜的說,聽來既像解釋,又像爭辯:「我是你保鑣。」

彷彿那是替她五指解鎖的鑰匙,靜留鬆了手。儘管年輕女郎不明所以,希馬人竟似被那句回答亂了心緒;一雙紅眸雖掩,斧落兩眉之間的細痕卻多少洩露了她內心的騷動。

然後,她答:「也許罷。」

夏樹歪着頭,臉上這下也露出了蹙容。

「也許?」她逼問似的重覆了遍:「靜留,我也許是你的保鑣?」

靜留無語,眼簾閉得緊緊的。夏樹不依,困惱下嗓音更是沙啞。

「靜留,不是那樣的,」她堅持:「你說甚麼呢?你是說我不再是——」

「我說了也許,」靜留打岔說,一眼瞟來灼得她噤了聲。

年輕女郎立馬闔上了下巴,自以為她的差使是給掃地出門了,滿腔的不忿氣。

「我的保鑣,」即使眼前抽搐着的蒼白小臉如此激動,靜留依然繼續說下去:「不錯,也許你曾是的。從前。」

夏樹不言語,惟恐被拋棄的臉容顫兢兢地,令人心碎。但年長女子還在繼續,接下來的話將女孩的驚懼一掃而空。

「現在不是了,夏樹,」靜留對她說:「不再是了。現在你真的遠不止此啊。」




注釋

(220) 享譽三千年,產於雅典東南面的伊米托斯山(Mount. Hymettus),全部采自野生麝香草而獨有一種異香,養蜂人收集此蜜時亦不以煙熏驅走蜂群(221) 古代在多個地區尤其是地中海一帶流行的迷信習俗,認為趁人不防時投以滿帶惡念的眼神可為對方招致不幸,從而衍生各種護身符、手勢、紋身等等以辟邪禳解(222) 羅馬人洗浴用具,形如蜷曲且未開刃的短刀,又像手鈎,用來刮掉身上油垢(223) 古羅馬人一時半刻也少不了的調味料;把魚血、魚腸鹽醃封罐,經過一至三月的暴曬,蛋白質分解、液化、發酵,浮於上層的清洌液體即為魚露。大概與東南亞的那種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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