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坟头纳彩 于 2015-10-31 06:30 编辑
(二十八)
叩。叩。叩。
季洁将眼角残余的泪滴擦干,把白羚那封浸润了新旧泪痕的信又装回了信封里。
叩。叩。叩。
那敲门声仿佛是在试探,又仿佛是在恳求。而孟佳站在门口,季洁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长久的凝视,似乎两人都试图挖出对方内心的真实想法,最后季洁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也许有些人,生来就是她命中的劫数。比如季然,比如白羚,又比如孟佳。
“进来吧。”季洁不再多看孟佳一眼,转身回厨房倒了两杯水。
氤氲的热气从水杯中袅袅上升,仿佛是这尴尬沉默的空间中唯一的生气。
“那天,对不起。”意料之外的异口同声,拯救了不知如何开口的二人。自那日审讯室之后,二人在办公室通常只是匆匆打个照面,不仅仅因为公务繁忙,更因为无法坦诚相见。
然而她们终要坦诚相见,即便有人心怀愧疚,有人跌跌撞撞。
“周志斌怎么样了,摔得重不重?”季洁问道,“你看我忙的,也没时间去看看他。”
“内脏破裂,不过好在没有伤到脊柱。估计这会儿是得躺一阵了。”
“干咱们这行的,哪有不受伤的。”季洁轻轻说道。她双手握着杯子,死死地盯着冉冉生起的袅袅热气,仿佛只有从那里面,她才能参透某种横置在自己的生命与职责之间的,众人皆知的秘密。
“你知道杨震吧,原来六组的组长。”季洁抬起头来看着孟佳,但她并没有等待孟佳的回应,便径自说了下去,“之所以他退了下来,让陶非顶上,是因为815大案中他腰部受了枪伤,没办法再战斗在一线了。”
季洁的叙述平静无澜,孟佳很难从她的语气或是表情中,读出些微情感的波动。然而枪伤,是孟佳如何也没有经历过的——无论是自己的脑震荡,还是季洁额头的破皮,甚至周志斌的摔伤,都无法与之相比。子弹轻易击碎的,不仅仅是生命,还有承诺。
“不过还好,至少他命没丢,”季洁喝了口水,笑了笑,“比当时六组另一个刑警幸运多了。”季洁微微叹了口气,气息呼在杯壁上,又形成一片细密的水珠,沿着杯壁滴落下去。
“六组……曾有警察,死去吗?”孟佳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她明白季洁的话甚至连暗示都算不上,而是赤裸裸地昭示出她们职业的本质——游走在生死一线的钢丝绳上,她们真正的敌人,哪里是什么犯罪嫌疑人,而是死神本身。
“是啊,不过不是他还在六组的时候,”不知怎的,季洁想起的,却是常保乐,这个人见人爱的可爱小警察,“那次行动他也受了伤,鬼门关晃了一圈回来了,却没想到调到别的组后,阎王爷想他,又把他给召去了。”季洁又喝了一大口水,却没想到被自己给呛到,猛烈地咳了起来。
“没事吧?!”孟佳见状赶忙放下自己的杯子,走到季洁身边,轻轻拍打季洁的背部。
“咳、咳咳、我、我……”季洁本想说自己没事,却谁知握着杯子的手不住地猛烈颤抖。或许是因为孟佳轻柔的抚触唤起了她内心的柔软,或许是因为接下来她要告诉孟佳的故事,季洁感觉她再也无法假装平静而超然地说出这一切了。她的鼻子像是被重物猛烈敲击了似的,酸胀而痛楚,“还有……还有……”她终于在孟佳面前,暴露了所有的秘密,嚎啕大哭起来。
“季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孟佳试图继续安抚季洁,却没发现自己的声音业已哽咽,自己的眼泪也已经流下。
“还有一个女孩儿……她,她,她,她被杀了……”季洁想告诉孟佳关于白羚的所有事,然而她只是止不住地流泪,哭泣。她用另一只手捂住脸,似乎想要强制自己停止哭泣,泪水却只是变本加厉,更加汹涌。
“季姐,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你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说……”孟佳完全不顾季洁手上还握着的马克杯,她一把将季洁抱入怀中,任由彼此的泪水,在彼此肩头弥漫浸染。
孟佳抱着怀里的季洁,又明白了一件事,同样是战友的受伤和离世,对于每个人的意义,仍然是不一样的。
晕染在海绵垫上的周志斌的血,和沁入黑硬泥土中白羚的血,是两样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两个人都已沐浴完毕之后,季洁又给俩人都泡了杯茶。
“对不起,孟儿,改天我给你买件新的大衣吧。”季洁说道,声音较之方才,似是轻松了许多。她看到孟佳的大衣被自己蹂躏成这样,不免心头一阵愧疚。怎么这把年纪了,还会像个小孩似的,趴在别人身上嚎啕大哭呢。
“没关系,季姐,我不也一样么。”孟佳一边擦拭着头发一边说道,她身上穿着的,正是上次来季洁家“守门”时,季洁给她的睡衣。上一次穿这件睡衣的时候,她因为季洁躺在自己身边而**焚身,辗转反侧。
“咳,我那破衣服又值不了几个钱。”季洁看似潇洒地说道,却不住地偷觑孟佳的表情。她将一切都告诉孟佳,无疑是将自己肩头卸下的重担,压在了孟佳身上。现在,轮到孟佳去选择了。
“别呀,我可喜欢看你穿那身儿了。”孟佳把擦头发的毛巾往肩上一甩,抬起头来正视着季洁:“真的喜欢。”
“孟儿,我知道。”季洁自嘲地笑了,她低下头不再看着孟佳,因为她知道孟佳指的根本不是自己的衣服。
“不,你不知道。”孟佳凑上前去捧起季洁的脸,凝视着季洁的眼睛。季洁原本以为孟佳会吻上来,于是闭上了双眼。然而片刻过后,孟佳放开了手,继续说道:“或者我觉得你不知道,所以我想用这种方法告诉你,却不知道,这是让你那么痛苦的一段记忆。对不起,季姐。相信我,季姐,我怎么会拿自己的生命,自轻自贱呢?”
“孟儿……”季洁还来不及失落,她亏欠了孟佳太多太多。被白羚的思念所捆绑住的自己,只顾着匆匆忙忙关上一扇名为“保护”的门扉,却没有留给孟佳一丝线索,兀自让孟佳在外面荒芜的世界里,踉踉跄跄,上下摹索。
“我呀,其实怕死得很。那天斌子住院后,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害怕,也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接近死亡。我不禁害怕地想,如果摔下去的是我,如果是我内脏破裂,抢救失败……”
“孟儿,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那样的梦魇又来了,求你别说了,孟儿。
“你听我说完,”孟佳像是哄小孩儿一般,又温柔地搭上季洁的双肩,“人生在世如履薄冰,即使不在任务中牺牲,谁又能保证我们的性命可以高枕无忧呢?我们还是会受天灾人祸,疾病或者意外的困扰。即使我们躲过了这些,无忧生活了几十年,到最后还是会死,而我对这个注定的结局还是感到害怕,对自己会死,会消失这件事感到惶恐。我不是什么哲学家,也不信什么宗教,不知道什么东西能真正解决我这种害怕,真正告诉我答案。只是每次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就越是想见到你,想拥抱你,想要亲吻你,想要感受你。对死亡的恐惧有多深,我对你的渴望就有多深。而这种感觉,现在也时时刻刻变得更加强烈。”
季洁再没有任何借口可以逃离孟佳的渴望,因为她清楚,她自己其实一直也被同样的恐惧所俘获着,像是漫长冬夜中偶尔飞入温暖明亮室内的候鸟,陷于同样的惶恐与困境中。她和孟佳一样,渴求着同样的救赎,真正的答案。
这样想着的季洁,轻轻地吻上了孟佳的唇。孟佳连千万分之一秒的迟疑也没有,旋即将季洁揽入怀中,两人双双倒在季洁的床上,寻求着彼此的双唇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那张床上季洁曾经和白羚亲密无间地同眠共枕。
那张床上季洁曾经在醉意中浅尝过业已忘却的朦胧快感。
而今,她终于可以享受蜕变的痛楚和甘甜,破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