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格外得冷。
小希把手心贴在列车车窗上,从小指到大拇指,指根到指腹,贴得乖乖巧巧,印下一个小手印。
雾气被抹去,映着铁路两旁银装素裹,水迹从手印上晕开,汇成一道水珠滑下。
希侧脸看对面竖起的旅游杂志,她抬头挺胸坐好,也只能看见两个金棕色的脑袋,男声夹裹着女声,从叽里咕噜的俄语中挤出跌过来又晃过去的哈哈哈。
希眨眨眼,望向身边的座位。
绘里依旧规规矩矩地坐着,她垂着头,金发在肩膀上窝了一圈,下巴和颈都藏进绒衣的高领,希矮下身睁大眼睛打量一番,才发现聪明可爱的小绘里已经合上眼睛,呼吸均匀了。甚至还因为睡热了,腮帮上染着一小朵红晕。
粉嫩嫩。
列车呜呜钻进了簌簌飘雪,茫茫大山。她不禁想去摸混血儿的脸颊,伸出手发现手心还是湿的,连忙缩回去在裤子上抹几下,又觉得手凉,就揽着绘里里的胳膊把手捂了捂,结果手还没暖热,闭眼睛晃着晃着,餐车经过,摇曳起一阵咖啡香,热气腾腾,哐切哐切,就歪在人家肩膀上睡着了……
在后来的一些年岁里,希每次读到川端康成的《雪国》,就总会想起那段在新干线飞驰奔向汤泽的记忆,有所模糊的记忆总是凸显那个冬天是多么的冷,圣诞节前就下起纷纷扬扬的雪,同时又拥有从深处涌起的热意,比如小绘里睡热的脸颊,热乎乎的手,怎么也散不去热气的苦咖啡。
路程不远,一小时就到站了,等希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就看见,对面先是两个脑袋凑在一起——这一次已经不用杂志挡着了,再看清楚一点是唇碰唇,伴着小动物呼哧呼哧的鼻音……
后来……
希睁大了眼睛。
“诶?”
下一秒就一片黑了。
“伊万!”刚睁眼就吓清醒的小绘里捂住希的眼睛,向座位里一窜。
对面两个成年人不约而同摸摸鼻子,怎料绘里刚松开手,准表嫂俏皮地眨眨眼睛,亲了表兄的下巴一下。
希一脸好奇。
“……”低着头的绘里耳朵都红了。
伊万表兄比绘里大十三岁,对于六岁的小绘里来说,发生在青少年身上的蜕变并不是那么好理解,明明她来日本前兄妹俩还打仗滑冰看比赛,吵吵闹闹的,结果再见面,一下目睹了小情侣间的亲亲密密,还不灵光的小脑袋瓜无所适从了。
更何况每次接吻都会在公共场合引来很多关注的目光,久而久之,让身处日本文化的绘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
雪花片片,拥着小孩子的软发,希跳上月台,只听“呜——”一声长鸣,火车朝隐在晨光熹微中的下一站奔去。
带起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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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在雪天夜色的笼罩下,家家户户低矮的屋顶,显得越发低矮,仿佛整个村子都浸静,悄悄地沉浸在无底的深渊之中。”
“对面的层峦和山麓的屋顶在迷濛的雨中浮现出来。”
——十三岁的希合上了《雪国》,天阴阴,但这个时节没有雪,只有冷渣渣的空调,风从扇叶中沙沙作响,窗外暴雨将至,鼻腔里味道是沉在水雾里的草木泥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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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书中不一样,她们到汤泽时,是个晴朗的早晨。
12月的雪是新雪,没有冰,轻飘飘的像柳絮,希扔了个雪团,爆到绘里的滑雪服上,绘里反应过来奋起反击,打着打着两个人灌了一脖子的雪粒子,被伊万一手拎一个到租借处。
“行了我的大小姐们,要是生病了姑妈可是要训我和安娜了。”高大的成年表兄捋着金发,把护目镜推上去,然后蹲下给两个小孩子戴头盔,感受到手下的软发都湿了,湛蓝的眼睛里满是绝望。
“你们两个吃饭前先去旅馆洗个澡吧,”伊万皱了皱眉,“要不然风一吹就感冒了。”
“有!”穿戴整齐的小孩子们扬了扬手里的雪橇棍。
“希还不会滑雪吧,待会我和安娜跟着你滑下来,”伊万向门口走去,笑了笑,“好了,抱着你们的滑板,走起来是不是感觉鞋子好重?”
前面还是个温暖大哥哥的样子,说着说着就调皮地咧咧嘴道:“没事,待会卡在雪橇上更重。”
正巧安娜扎好头发赶上来,活泼的俄罗斯少女推了伊万一把,接着就大大方方地揽起男朋友的胳膊,回头安慰道:“别听他的,很快就习惯了,一点都不难。”
是的,一点都不难。
两大两小迈着外八步爬上履带的时候,时不时有正从山顶滑下来的人们,姿态漂亮,轻松自如,上山履带是单人的,站着不能动,保持的距离之大连悄悄话都不能说,于是放松下来的希只能用雪橇棍敲绘里的雪橇,绘里回头看她,护目镜和头盔遮住了大半个脸,希从下向上正巧望见弯弯的唇线和酒窝。
“绘里里会滑雪么?”
“会呀。”
“滑冰呢?”
“嗯,也会。”
“诶,好厉害……”
希把护目镜推到头盔上,顶着两片花花绿绿的反光,她垂眼拄着雪橇棍,像只沮丧的小猫。
“也有不会的啊,比如游泳嘛……”小绘里轻轻答道。
似乎又回到了夏天时抱着游泳圈害羞的小绘里了,她蜷着的软发包裹在头盔里,还有几缕裹进领子,混血儿转转脖子,觉得热热痒痒的。
希露出一排糯米样的小白牙。
“我没法拉着希滑,”绘里从履带上下来,认真地说,“不过不要怕,就和游泳一样的。”
——紧张就永远浮不起来,同理,害怕就永远无法一鼓作气滑下去。
天阴没有日光,站在坡顶向下看,没有阳光反射,只有漫长灰白的雪坡。
“因为是初学,所以就用刚才我教你的内八字向下,”伊万讲解到,“不要让雪橇平着,这样太快了,身体重量放在前面,不要想着蹲下。”
“……”希紧张地吞咽了下。
正经起来的俄罗斯人看在眼里,补充道:“如果要摔倒,也不要蹲,直接偏着倒在旁边,记住了?”
……摔、摔倒?!
希从山顶探头看了一眼雪坡,吓得哆嗦了一下。
“咱……咱不行……”
“来嘛,相信姐姐,摔倒也不疼的。”安娜忍住笑,安抚道。
可是总感觉咱会像雪球一样滚下去。
希顶着圆圆的头盔望了这个又望那个。
绘里都紧张地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
“那,绘里你先滑下去示范一下?”伊万挠挠头。
“……好,一会儿希就来这边噢。”
绘里向前走了几步调好角度,屈膝弓身,一摁雪橇棍,就从雪坡上俯冲而下。
几乎发生在一眨眼间。
小人儿的雪橇板平行,中间都不曾减速,熟稔地变换身体重心,她压低身体,转着弯避过斜冲进滑道上的新手。从山顶望去,视野拉开,白色帷幕愈大,背影就变得越来越小,直到从白雪皑皑中变成一个人形灰点,朝他们挥手。
希看呆了。
这和游泳、芭蕾、捉迷藏不一样,眼前是雪山红杉,到处都是粗犷的白,到处都是凛冽的风,她不知从哪里鼓起勇气,好像就是瞬间的孤勇和热情,从脚底高高涌起,又重重落下,她一踩雪橇,朝着绘里的坐标滑去,雪橇挤压着咯咯吱吱的雪砾,颠簸着急速飞逝的视野,还有万籁俱寂中,简直要飞起来的心率。
极度的刺激中,极度的冷静。
如同唤醒了绵软里不羁的种子,那时候希还不知道她会在今后喜欢上骑马打仗,喜欢上赛车,甚至有朝一日在异国滑翔,看遍波澜壮阔的风景。
小疯子到后来得意忘形加起速来,又不会刹车,噗通一下钻进雪窝里,她兴奋地抹下头盔,在绘里急匆匆赶到,蹲下来拉她的时候,小孩子眼睛亮晶晶地搂住床友的脖子,咯咯大笑起来。
“绘里里!好棒!”小疯子头发也乱了。
“诶?嗯。”
“绘里里!绘里里!!”
“啊。”
“绘里里刚才都吓懵了哈哈哈哈嗝……”
“……你坏啦,”绘里学着小希的口气,小大人穿好雪橇,朝着履带走去,“再来,这次可不能摔了哦。”
“好——”
希轱辘一下爬起来追上绘里。
山风大雪,玩起来总忘了时间,滑累了去旅馆洗个澡,吃完中午饭也不睡觉,她们被两个成年人搂在怀里,坐着滑道穿过连绵起伏的雪林,冻僵了就钻进沿路的咖啡馆,欢叫和喊声揉进蓬松的雪,直到雪停了,咖啡杯里映着薄薄的夕阳。
……
运动完吃完饭,最惬意的当然还是泡温泉了。
水雾热气腾腾,希顶着小毛巾,灵巧地从水里一溜,坐到了绘里身边,她动作轻盈,绘里还没觉察到就被撩了一脸水。
“……”绘里淡定地抹了把脸。
“呀,在愣什么?”希凑上去,水润润的唇无意间从她耳朵擦过去。
……痒。
绘里缩了缩脖子。
“我,我在想下个星期的演出……”绘里蜷起来,她心事重重,目光落到粼粼的水面上,“还有好几个动作做不好……”
“没事的,”在山坡上吓怂的希顿时满血复活了,“大家都一样嘛,希明明前天还跑错了位置,也没有关系啊。”
“绘里里一直都是被表扬的那个呀。”希不解地歪歪头。
是么。
绘里不做声了。
“可是如果跳错了……”
“那就跳错了!”希亮晶晶地注视着她。
“诶!?”
绘里瞪圆了眼睛,从小练芭蕾,每次都要求全力以赴的小大人还没听过这种说辞,她呆呆地望着希,然后被希湿漉漉地小手拍了脑门儿。
简直像要敲醒榆木脑袋一样。
什么嘛……绘里憋闷地抱头腹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