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前,海未原以为小鸟定下留学后应该早就收拾东西回家住了,毕竟处于代代木的边缘,临近新宿,如此地段让出租的公寓并不便宜。然而,她怎么都没能想到在这个夏末,还能安安静静地抱着软软的小鸟一层层地爬楼梯。
声控灯亮了。
脚步停下,海未把喘息声压低,她抬起膝盖,空出手来掏口袋里的钥匙,小鸟半醒半睡地歪在她肩头,顺从地换了个姿势坐在腿上,胳膊搭上另一侧肩膀,不知呓语着什么。
夜风习习,手指在锯齿丛中摸索,钥匙串接连发出碰撞的声音。
——声控灯灭了。
楼道的窗口吹过东京入夜的风,透过玻璃上的灰尘,高楼下霓虹灯连成红彤彤一片,海未愣了愣,在微红的反光中拎出目标物,投进锁孔。
门开了。
扑面而来的全是这个人衣料里,颈窝间,皮肤上的香气,海未抬脚关了门,开关打开,小客厅的灯吱吱呀呀了一阵,终是有气无力地亮起了昏黄的光,洒在大大小小的纸箱和行李箱上。
以前用来装各式花边的收纳盒,还有被粉色罩子包裹的缝纫机已经消失不见,茶几上只剩三两只碗碟,压着几页废弃的设计稿,另有几张蔫蔫地蜷在地上。
要搬家,人也变得格外懒散了啊,海未无可奈何地想。
才犹豫一会儿,蓬蓬的头发扎了过来。
“……小海~~”家的气息让某个醉鬼悠悠转醒,她嘀咕着往怀里钻,被夜风吹得冷腻的皮肤转暖,热度在连衣裙偏歪的衣领处熨出浅红,并渐渐点染到脖颈,晕上脸颊。
海未一个踉跄差点撞到门口的大纸箱,她想把人从怀里揪出来,结果根本抗不住小鸟全身的重量,想说什么,而醉鬼完全听不懂。
她张张嘴,最终只得艰难地挤过大小纸箱来到卧室,把人放到还算干净整洁的床上。
一接触床,粘人的小鸟总算听话地离开怀抱,她抬起头,胳膊还搭在海未的肩膀上,带着几分欢欣地眨了眨朦胧的眼睛:“要睡觉了吗?”
“……”
海未连忙按住那双摸找纽扣的手,她直起腰,摸了摸发旋,哄道:“渴吗?”
小鸟调皮地挣了一下手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再忍耐一下,我去倒水。”
“嗯……”
海未还想说什么,又觉得太罗嗦,出卧室后不放心地回望一眼,只见对方双手端放,一脸严肃地正襟危坐。
……还是不放心。
她按按额头,重新回到堆满行李的客厅,眼下的杂乱程度再次让她停伫片刻,凭着记忆翻出水壶烧上水,又幸运地从冰箱里找到盒牛奶。
牛奶的日期是昨天。
海未边关了冰箱门边皱紧眉头。
海未热着奶锅,静静地看挨着锅壁的牛奶逐渐冒起细泡,发出哧哧的声音。没有煮开,只是六七十度的温度,倒进玻璃杯中腾起一圈水雾。她坐在沙发上等,望着水雾虚了杯壁,凝出水珠。
“小海……”
水壶的声音低下去,与此同时细细的,委屈的呼唤让海未浑身一僵,她转过头,一眼就看见那人赤脚站在卧室门口。
卧室里的月光铺设在公主脚下,孤零零地衬着白皙的足弓和圆润的脚趾。她抓着裙摆,另一只手在揉眼睛。
“怎、怎么了?”
“嗯……”这个问题似乎很难答,小鸟费力地想想,走上前,她先是坐了一点沙发,然后偷偷地挪动占领了半边,如愿以偿地抱住海未的胳膊,就佯装不存在一样不动了。
海未屏气片刻,叹了口气。
杯壁上凝着的水珠落入杯中,海未试了试温度,送到小鸟嘴边:“喝了会好点。”
跟她挨得紧紧的小鸟动了动,像某种幼崽一样就着她的手把牛奶喝进肚子,喝了一半向后缩了缩,海未便竖起了杯子。
“怎么了?”
小鸟摇摇头,她直起身子,带着浓郁的奶香,飞快地在海未脸颊上印了圈奶印。
事发突然,海未险些把杯子扔到地上。她费了好大劲才用正确的手去摸那个唇印,指尖下的脸飞速变热,而罪魁祸首还呷呷嘴,迷糊着去扒她的手,自己乖乖把半杯牛奶灌了进去。
海未接过牛奶杯,局促地双手拢着杯壁。
小鸟饶有兴趣地盯了她一会儿,然后仿佛恢复了元气,像只雏鸟般煽动翅膀聒噪起来:“要漱口。”
爱干净的小鸟似乎现在才苏醒过来,讶然地追寻某种发酵的酒气,揪着皱皱巴巴的连衣裙衣领左右嗅了嗅,漂亮的眉蹙起,嘟嘴央道:“要洗澡。”
如果说今晚海未会在“今年最后悔的事”上加一条,就是亲手安排手工社去酒屋聚会,如果说是“人生最难招架之事”,那必会有浓墨重彩的一笔——喝醉的小鸟。
“……不行,会滑倒。”
衣橱里的衣服已经清空大部分,但收纳盒中的睡衣还在。
“要洗澡。”
海未脱运动衫的手一停,尴尬地看见钻进毛巾被的小鸟探出头来,直直地瞅着她。
察觉到海未的注视,小鸟委屈地重复道:“小鸟要去嘛。”
“可是……”海未把运动衫放下,手臂撑着床,企图劝降。
结果先前还躲在毛巾被里的小鸟软乎乎地钻了过来。
“一起,和小海一起好不好,这样~这样就不会滑倒了嘿……”紧紧抱住。
两双眼睛近在咫尺,海未连忙闭上自己的——“不、不可以!”
“为什么……”长长的睫毛垂下,安静了一会儿又闹腾起来,手脚并用扒上去,傻乎乎地乐道,“这样走哪里都必须带着小鸟啦!”
重量加的太突然,海未双手滑了几厘米勉强撑着床,闷哼了一声。
“所以就带着小鸟嘛……求你了……”
夏末依然热,即使打开空调,这会温度还没有降下来,两个人外出一天,又喝了酒,即使换了衣服,小鸟依旧很直白地表达自己并不舒服,她明显不安,这会儿还在流汗。
“求你了”哼哼唧唧地一出口,海未觉得某根弦啪一声断了。
……
挂钟已经过了十点,挨家挨户的电视机已经关闭,对话也渐渐熄了兴致,黑暗与静谧是这个时段的主旋律,然而恰恰此时,六楼亮起了半边灯,这家住户的花洒窸窸窣窣地开始工作。
海未没有想到会有热水。
细细的水流落在头顶,小鸟舒服地哼着不知名的歌,享受爱人给予的头部按摩,还贪心地仰头想贴得更近一些。
“这样不行,会被呛到。”被理正言辞地制止了。
“呼……”她坐在小板凳上长叹一声,蝴蝶骨伴随呼气颤动了几分。
洗发露揉起的泡沫落下指尖,顺着发丝流到白皙光滑的背。灰发就这样在海未手里显出本色来,她恍惚以为自己是在托着稚嫩柔软的鸟类绒毛,等回过神又觉得有些可笑,于是她把这些绒毛用发卡夹好,去拿架子上的沐浴液。
这时候小鸟转过身来看她。
锁骨在颈下画出流畅的线条,水从此间流至柔软的一对圆润,分成几股,轻巧地滑到肋弓和肚脐,濡湿了围在腰间的浴巾。
然后女孩子站起来,极其自然地解下了浴巾。露出纤细的腰肢,平坦的小腹,以及……
装洗浴液的瓶子咕噜咕噜滚到瓷砖上。
“没、没事!”不用看也知道小鸟正在把无辜又疑惑的眼神投过来,海未连忙解释道,她捡起塑料瓶,全程都偏着过分发烫的脸颊。
再亲密的事都已经做过,即使不算恋人,从小到大该看的应该都已经到屡见不鲜的程度了。然而,做不到。
海未穿着夹脚拖鞋,因为害羞运动短衫都没有脱,湿了的下摆紧贴着大腿根,里里外外潮湿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小海,是这样哦,”小鸟凑近,伸出手指把海未的脸推向正中,接着笑眯眯地拿过洗浴液,顺顺利利挤在浴花上,用爪子揉了揉,“哈噗——”
耀眼的灯留下五彩的残影,吹起的泡泡飞了海未一身。
小鸟去戳黏在海未脸上的泡泡,还没碰到,就被人握住。停顿一下,那只手轻轻抚过了湿乎乎的发顶,接过来浴花。
“嘿~”小鸟颇为受用地弯起眼睛,享受柔软的浴花涂擦身体的感觉,层层细腻的泡泡盖住了妙曼的线条,无事可做,酒精就促使幼稚的小女孩继续吹泡泡,不一会鼻尖上,额头上和发顶都披满了棉花团。
海未没有说话。
这是一个水汽与荷尔蒙交织的迤逦夜晚,她感觉血液愈发冲击头顶,淋漓水声听不见,热度攀升,心跳加速,毛细血管包绕的指尖正发红发烫,时不时和爱人滑嫩的皮肤接触,微凉的触感激发更高的热度。
她感觉自己快被煮熟了。
像是投进了汤汁翻滚的火锅,被热浪卷走顶起数次,就变了色,腾起热烟。
然后……
玩泡泡玩腻的小鸟突然带着浑身棉花团扑进她的怀抱,两人闪进花洒正下方的同时,小鸟碰开了花洒。
“刷刷刷。”
——铺天盖地的凉水浇了下来。
“嘿嘿嘿,这样小海也要洗澡啦~”得逞的小鸟仰脸笑起来,揪了揪海未的短衫,撒娇道,“都湿了——”
海未很想像吼“穗乃果!”一样大声说“小鸟!”,然而,她做不到。
于是她木然地摸了把脸上的水,一手脱掉运动衣,重新调好水温,认认真真地给这个醉鬼冲泡泡。
……
泡完澡吹干头发,两人真正安稳地躺在床上已经是十二点多了,沐浴的过程是热的,可是等静下来,空调带来的舒爽反倒有些凉意。
海未摸到遥控器,摁下了关闭。
空调叮铃铃的声音在午夜十分清晰,几个呼吸后,海未感觉小鸟从自己身侧抬起头来,小声问道:“小海还没有睡吗?”
“……嗯。”
应了声后,似乎有话说的某人就没动静了,海未睡意朦胧,直到察觉到身旁的床垫一轻,她睁开眼睛,在黑夜中隐隐能看清小女孩的轮廓,纤弱的身体拥着毛巾被,即使看不见,海未也知道她是在注视着自己。
海未都要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梦,直到唇被噙住,热泪滚上脸颊,咚地落进耳朵,凝在心口一洼苦意。
她瞬间清醒了。
蜂蜜水、牛奶以及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泡澡,现在小鸟的大脑中酒精浓度还留存多少……呢?
不知道。
唇瓣被舌尖反复舔舐,潮湿的手心摸到她的肩膀,带着微微的颤抖。
夜幕张开巨大的黑羽,显出人迷蒙无防备时的脆弱,又消减去了呐喊的声音,哭泣的声音,倾诉的声音。
一个算不上缠绵的轻吻。
吻完分开,小鸟撑在海未上方,灰发夹裹着清香窝在了枕旁,两人离得这么近,喘息、啜泣和心跳都无处遁形。
海未把人抱紧,小鸟乖顺地蜷在她怀里。等安静下来,她把下巴抵到灰发上,低哑地问道:“怎么了?”
软发在颈下蹭着,热乎乎的泪落在颈窝里,女孩子惶然地用手背擦,接着她直起身,用留有泪痕的手攀着海未的肩膀。
“难过……”她嘤嘤答道。
说完她像个小孩子一样,笨拙地去咬海未的唇,动作要比刚才重很多,带些闹脾气的轻咬,像是不得要领的啄,海未浑身一僵,震惊之余没有动,只是默默张开唇齿,方便她吻得更顺畅。
吻得深了,海未仰着头,颈间每一分沟壑十分精致,本来系严的纽扣从扣眼里脱出,衣领被搓到左胸前,耷出层层叠叠的褶皱,小鸟的手按在上面时,她深吸口气,闭眼发出一声轻叹。
“小海……”
分唇,殷红的唇瓣印在锁骨下。
“小海……”
手掌抚过紧绷的小腹,指腹勾过脐部的凹陷。
这些呢喃着的呼唤,海未咬紧下唇,没能回答一个嗯。
凌乱的呼吸带热了夏夜的温度。
手再往下探时,这位沉稳的道场继承人蓦然抓紧床单,她弓紧身子,对开的衣服滑到床上,遮住了铺在上面的长发。
园田海未是清素的,家庭是,衣服是,性格是,现在这般也是。她像极了青花下晶莹圆润的白釉,不会太过艳丽,却每一寸骨骼都美得触动心魄。
吸气到一个高点,就滞住了,白皙的肌肤开始颤抖,汗水悄悄滑落,她企图放松,结果移开手臂又像被电一样缩回,胡乱地攥住了床单,衣服,和落在床上的一小撮窗帘。
“咚!”
床挨着窗,年久失修的滑道断了一截砸下来,带着一角樱花窗帘倾洒而下,铺在飘窗上。
附近没有再高的建筑,只有很远处才有施工中的庞然大物,月正中天,大片月华随声掷于床上,如同飘落下一层银花碎玉,明亮驱走黑暗,濯洗出白中透红的身躯。
小鸟从迷蒙的梦里赫然惊醒。
因为太难为情,海未一直紧闭双眼,睫毛剧烈颤动着,突来的光让她睁开眼睑,琥珀色的眼睛染了一层薄薄的情色,然后渐渐趋向清明。
脸颊依旧发烧,她用手肘撑着身体,看着坐在自己身上如梦初醒的小鸟。
“……为什么不回家?”汗水湿了额发,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一样认真,然而一开口,嗓音就平添了丝慵懒。
大和抚子连忙住口,腮帮轻轻鼓起,转向另一侧,还偷偷转眸来看爱人的反应。
冰箱里的牛奶是昨天,浴室里有热水,虽然口口声声在说整理行装,可是却在不必要的出租屋里偷偷缩着。
这个问题要在平常是不可能问出口的。
其实哪怕现在,海未问完后都有些后悔。
果然这个问题带来片刻屏息,小鸟低头左右乱瞄,这个问题如果让明早的小鸟来回答,可能又是甜笑着说东西太多所以拖了很久,然而眼下,无计可施的她缓缓抬头,泪眼朦胧道——
“舍不得。”
海未睁大了眼睛。
“呐,小海——
你会害怕么?”
冰凉如水的月光中,一直以笑颜面人的她轻声问着,话语末,泪从眼角滑落,混入一片银辉——
“……小鸟会怕啊。”她单薄的肩膀开始颤抖,之前被恭贺学业有成时的笑已经难以维持,笑容消失了,只剩疲惫和寂寞。
“怕什么呢……”
小鸟犹豫许久才下定决心,她压低声音,哑哑地说:“怕……都这样努力过了,可是,可是还是不能陪在小海身边……”
“如果最后还是一个bad ending……小鸟不要一个聚少离多的过程,只想每一分每一秒地……和你在一起啊……”
在深夜里没有歇斯底里的迹象,哭腔被碾压到最低,只有凝聚在话语中,凝聚在心头的哀叹。
“……”
时钟滴答。
海未的手穿过小鸟的腋下,抚着背,手指压到后脑,闭眼接吻。
“不是。”
她吻过唇角,反复说着,深深的吻仿佛倾出所有的柔情,坚定的眼神带着温和,用温热的身子主动去拥抱。
交缠的皮肤又渐渐升温,她握着小鸟的手,小鸟揉过她的腰,种种苦恼被抛去,你来我往,忘情地投入到这场欢愉之中。
海未想起夏日祭的泛白烟花……
想起修学旅行时缠绵悱恻的雨……
想起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海面……
——这些星点印象在她脑海中汇集,又散落到意识深处。
小鸟贴过来,柔软的肚皮和她摩擦着。她抬手,有些颤抖地去抚摸那只小巧的耳朵,虔诚地去吻那颗惴惴不安的心。
明知这么艰辛,为什么在一起呢。
这个问题是无解的。
她读过很多诗,俳句之外,其他也偶有涉猎,此时有些句子跟着在脑海中闪点、连线。她攥紧手,汗水和的泪水混杂,从皮肤没入起褶的被褥。
月光洒在她身上,静夜之中,她在剧烈喘息间,发颤地吐出一年前下决心和小鸟在一起时的想法,那是句诗,是她活这么大见过的最大逆不道的言辞,它来自一本书,和厚厚一沓纸笼罩在被葡萄藤切碎的光里。
“世界足够大……
时间足够多……”
她不仅仅只能做道场继承人,未必不能与世俗相抗,艰苦和分离也不意味着全盘皆输,这本来就是场赌注,筹码便是最好的年纪,最耐得住挣扎与等待。
眉轻蹙着,在探到最深处时,喘息粗重,她抓过毛巾被,摇动着头闷吭一声,神志不清时握了握湿腻的手,她大口呼吸,缓了缓附耳叹道。
“我不怕的。”
她拥着那个软软的身体,翻了个身,双手捧着对方还有泪痕的脸颊,头发湿了,伴随着呼吸从肩头散落在床上,明暗之间双唇触碰——
“我最不怕等待。”
与黑暗中不同,窗框外,高楼与月相随,这场情爱无人知晓,也极尽坦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