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gus】
part1:
“Bogus——定义上来说是指一种现象,多发生于童年时期,这个时期如果缺乏陪伴和关心,常常会幻想出朋友来陪伴自己,这种幻象称为Bogus,一般来说不会影响到成年后的生活,会自行消失,但是如果症状非常严重,一直到成年后都还存在的话……可能就需要一些心理上的辅助引导了。”
这是一间非常适合会谈的治疗室,它属于一名非常出名的心理医师,据看过这位医师的人说,医师本人似乎有着能直接看穿内心的能力,不管是怎样的心理疾病,总是能在医师的谈话之下显露出来,并且找到对应的治疗方式。
坐在医师对面的是位面容绮丽的红发女子,她二十岁左右,眼角微微上扬,紫色的瞳孔里闪动的全是冷静,完全不像是有心理疾病的人,或者说她坐在属于社会精英的阶层也毫不令人意外。
医师穿着随性的休闲服装,没有严肃精明的医生形象,用她的话来说,她的职业并不是治病,而是和人沟通。金色的马尾随着医师的轻轻摇头而晃动着,俏皮地在沙发椅背边缘滑来滑去,“西木野小姐,你的意思是你的Bogus一直到现在都还存在着?”
西木野真姬扬高了下巴,以让自己的气势不输给这位同院的著名医师,“父母似乎认为我亟需治疗,那么就麻烦绚濑医师了,虽然我觉得这没有必要。”
绚濑医师推了推眼镜,水蓝色的眼里闪过调侃的意味,“我认为,我所任职的西木野病院未来继承人的精神状况还是很值得担心的,但是看来你并不在意。”
“我并不认为这会影响到日常生活,而且……说实话,我不认为那可以称为Bogus,因为她的诞生和童年的孤独没有太大关系。”
“她?听起来是位女性。”
看着绚濑一副要开始分析的样子,西木野真姬有些焦急地卷了卷发尾,踌躇着说道:“绚濑医师,这只是被家父拜托的私人案例,不会影响到你的名誉,我觉得你做做样子就好了。”
绚濑往前探着身体,脸上的神情和那种最会引起病人反感的寻根问底完全不同,她似乎只是对话题本身有兴趣,“可是西木野医师,我个人在研究生时的研究题目即是Bogus,除开院长的委托,我个人对收集不同的Bogus信息是很有热忱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愿意用下午茶来换一个故事,如何?”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焦躁的情绪又多了一点,她四顾着,非常想要离开这间房间。
“只要是你想说的,无论是哪方面都可以。”绚濑眨巴着眼睛,相当老实地回答,“比如,你认为那不能被称为Bogus,原因呢?”
西木野医师眼神飘忽着,很难去直视绚濑的双眼,她发现自己无法拒绝对方的要求,而且原因相当难以启齿——那位“Bogus”在她想像中所呈现的形象,正是金色长发和温柔的蓝色眼睛。
如果撇除掉和幻想相关的部分,西木野在其他地方都冷静而完美得不像常人,所以即使是在认识绚濑的第一天,她也只是觉得“这个人凑巧长得和那个人好像”而已,并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对新来的心理医师有任何特别看法。
“自己是个非常清楚幻想和现实差别的人。”直到三分钟之前,西木野真姬都非常确定这一点,但是现在她却端着绚濑泡给她的奶茶,将自己产生Bogus的过程娓娓道来。
正如一般人印象中的,西木野家作为医生世家,尽管西木野先生和太太都非常想多关爱家里的独女,却还是无法抽出太多的时间来。他们对于真姬在学校里的表现非常担心,不仅是成绩方面,还有交友方面,他们希望真姬能交到更多的朋友,只要听说和谁有矛盾就会很紧张,进而开始担忧社交方面的问题。
真姬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养成独立不爱分享内心的性格的,一方面她不愿意太敞开自己去交友,一方面又不想父母太担心,毕竟她不是擅长表达感情的人,要是让父母误会自己是冷漠的孩子就糟糕了——在智商方面她又该死地早熟——在种种原因加成之下,真姬决定虚构出一个朋友,并且以那位朋友的形式给自己写便签,装作不经意被父母看到的样子,让他们放心下来。
“——所以这个人的产生并不是基于你自身的孤独所引发的渴望,而是为了不让父母担心。”
西木野医师装作冷静的样子拨了拨耳边的发丝,在叙述之下,她觉得愈发难以直视绚濑的眼睛。
但是对方似乎没注意到她的逃避,进一步询问道:“那……她的名字是?”
“えり。”两个简单的音节从唇齿间发出,带了莫名的颤音,为了掩饰这一切,西木野医师轻咳一声,继续解释道:“随意想到的音节吧,我没有想过汉字要怎么写。”
“嗯……也是常有的事情呢。”绚濑思忖着,她还是以惯有的、和煦的眼神望向应该是她病患的人,这一举动让真姬脸颊的温度有所上升。
这不过是院内出色的心理医师而已,跟自己的幻想没有半点关系。真姬反复告诉自己,然而她还是无法移开目光。想像中的那个人也是这样,眼睛漂亮而带着令人镇定的沉稳,总是平静而轻松地处理事情,无论是身处何种困境都依然闲庭信步地安慰自己。
有一点她对绚濑撒了谎,那就是即使えり这个人的产生是来自父母的压力,但在那之后呢?利用下课时间小心翼翼地在课本的掩护下认真写着便签给自己的少女,她无意间将自己所向往的事物全都写进了虚构的人物中。对方的钢琴应该弹得比自己好,而且会自己作曲,她的曲子会是优雅而带着一点艺术家式的惆怅的,她应当很会穿搭衣服,总是自信而神采飞扬的。
“谢谢你愿意和我聊这些,西木野医师。”绚濑知道适可而止,毕竟这是在探寻人的内心,而对方并不是很能敞开的人。
“这样……就好吗?”唇边似乎有更多的东西呼之欲出,她想要让眼前的这个人听听更多关于えり的事情,或者说,倾诉的对象是谁都无所谓,多年来首次开头的回忆,让西木野无法抑制住地回想起一张张便签的内容。
但是绚濑已经取下了眼镜,仔细地擦拭着它,微笑道:“能说这些已经非常感谢。”
part2:
“……我希望从这梦中醒来,看起来绚濑医师是能叫醒我的人。”
西木野家经营着如此大的病院,可以想见其家境十分富裕,即使如此,当绚濑来到这间位于山林中的住宅时,还是不禁惊讶。标准的日式庭院设计,和绚濑印象中精明又干练的西木野家形象完全不同。
就在一间和室中,互相对坐着时,西木野如此坦然地说道。
绚濑神色晦暗着,“为什么呢?”
“怎么说呢……虽然我觉得她并不会影响我的工作,但是那天和绚濑医师谈过之后,果然还是觉得,应该跟童年说再见了。”随着难得坦率的话语被送过来的,是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上面点缀着不少看起来是女子高中生会用的装饰品。
盒子里面是一叠整整齐齐的便签纸,似乎有严格地按照时期被分门别类好,像是最宝贵的东西一样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大概猜到那是什么的绚濑脸上的神情更加难过了,无论是谁,要跟幻想的朋友说再见都是令人悲伤的。
“今天带的便当,似乎有很多番茄呢,真姬很喜欢吃吗?因为感觉已经看到很多次了。”
“昨天的钢琴课还是很难,是很严厉的老师,真姬在学习钢琴的时候老师会很严苛吗?真是严肃到不可思议的先生啊(笑)不过托他的福,最近脑袋里对创作的构思越来越清晰了。”
“真姬看起来不是很开心,是昨天又被父亲责备了吗?”
“我啊,不喜欢学校的氛围呢,所以没有加入钢琴社,但是和真姬一起弹钢琴的场景,却常常像是真的发生过似的在眼前浮现。”
“以后的话,想要成为芭蕾舞者(笑脸)不想放弃钢琴,但是并没有作为职业的想法。”
“医师啊……总觉得真姬很厉害呢,我无法做到那样严肃正经,果然还是喜欢轻松一点的工作。”
“想要写一首曲子来作为圣诞礼物啊,会比圣诞老人更值得真姬期待吗?”
西木野医师本人的字迹是端正的,但她在写下这些给自己的便条时,却将笔触变得张扬而随性,一如她所期待的那个人地性格。在字条的下方,都有真姬自己认认真真地写下的回应。
绚濑一张张地翻过字条,她翻到差不多一半时,去准备茶点的医师回来了,麦茶和甜点一起被放在绚濑面前,然后真姬没有立即坐下,而是颇为怀念地看着纸门外的外廊。
“在偶尔休息时,父母会带我到这里来,据说这里是以前的老家,后来被整修过了。”
“印象最深的果然还是五月的麦田,对,正是这个季节,麦田里流过的清水非常舒服。”真姬拢了拢耳边的头发,难得微笑道,“蝉鸣也没那么吵了,我常常跟她提起这里呢。”
绚濑沉默不语,只是看着医师,她直觉地认为,西木野带她来这里再敞开心扉,还有别的原因。
“隔壁房间就有钢琴,而当时的我,选择把字条悄悄地藏在这个房间。”
如果说字条的目的是让西木野先生和太太都相信真姬在学校并非孤身一人,正确的做法是让他们在无意间看到,藏在这种地方并不是明智的。
庭院里的惊鹿啪嗒啪嗒地敲打着那块石头,它的节奏从没变过,西木野的声音伴随着这节奏再传来,“那些……不能被看到的字条。”
绚濑手里的字条在颤抖着,上面的内容是想要和真姬一起在老家弹琴。她领悟到了什么,神情晦涩地移开目光。
“就在榻榻米下呢,这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因为我从没想过他们会去寻找。”真姬神色悠远地说着,她透过庭院里淙淙的流水,看向了别的地方,一个更远更久之前的地方。
室内静谧一片,和室独有的宁静感浸染了两人的心扉,绚濑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听到远处竹节之中的流水声,又或者那是庭院里的引流水,只是被她误以为了而已。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十几分钟后,西木野医师终于准备好了说出的一句话。
“我、喜欢えり,无可救药地喜欢着。”
榻榻米下藏着的那些,倾诉着少女间彼此思慕的字条,是在一个偶然的时机被发现的。来老家玩耍的小孩在玩捉迷藏时躲进了榻榻米下,然后发现了藏着秘密的盒子。现在回想起来,不管是父亲惊怒的责骂,还是母亲无言的哭泣都不重要了,那个时候的自己,是被逼上绝路。
蜷缩在房间一角哭着承认那个朋友并不存在的高中生,像是被羞耻所淹没,那份羞耻感不止是来源于安慰手段被父母拆穿,更多的还来自认知到自己已经不能没有这份思恋的心情,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这样的影子。
五月的蝉鸣声不绝于耳,真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夕阳斜照的下午。
和室里只有她一个人,总算因为解释而平息怒火的父母也离开,西木野先生心情非常复杂,他严正地警告女儿不要再把幻想的东西当真。只有真姬独自怀揣着被摔碎的恋慕,沉浸在悲伤之中,仿佛身处世界中心,但是周围却空无一物的寂寞。
“那天我在这间和室一直呆着,直到第二天被佣人叫醒,唯一的记忆就是直到睡前都一直哭着。”
“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走出来。”低声叙述着的西木野医师没有上次见面时倨傲的姿态,只是在回忆着。
绚濑凝视着她的面容,忽然不合时宜地问道:“还有呢?”
“嗯?”
“那天,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真姬神色恍惚地回想,最后喃喃道:“钢琴声。”
抵挡不住疲惫而蜷缩在榻榻米上睡去之前,还有极细小的钢琴声陪伴着自己。那旋律像是在庆祝圣诞节,优雅轻快而抚慰人心,声音听起来是从隔壁的钢琴发出的。
“要么是我的错觉,要么是……父亲那天其实后悔了如此严厉地责骂我,所以难得温柔地帮我实现了最后一个愿望吧。”真姬的笑容看起来是在哭泣,“毕竟,字条上是这样写着的呢。”
她眼前渐渐迷蒙起来,看不清楚物体,等到室内安静了太久都没听到绚濑的回应时,真姬才发现对方已经不在和室了。钢琴声从隔壁传来,真姬苦笑了一下,这其实是不必要的安慰。但是当旋律一点点地从钢琴中飘出来,她的表情凝固了。
和那个绝望的下午一样的旋律。
急切的脚步踩过外廊,真姬愣愣地站在琴房的门口,看着里面的人自如地弹奏着钢琴,神色温柔地将一个个音符敲击出来。她手指白皙而纤长,侧脸美好宁静,专注地看着琴键,金发和蓝眼宛如只存在于幻想中的人。
“不要哭泣啊……”绚濑离开凳子来到真姬面前,以手指拭去她不自觉落下的眼泪,用和字条上一模一样的轻柔口吻说道,“我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让真姬哭泣。”
从颤抖的嘴唇中勉强发出的音节,不可置信又小心翼翼,唯恐打破了某种梦境,“えり。”
“真姬会相信这样的存在吗?”绚濑的神情虚幻而不可捉摸,“当我诞生于这个世界上时,脑袋里唯一存在的就是真姬的一切呢,那些字条仿佛全都出自我手,那些话我也全都说过,所有的记忆,全都是和真姬的交流,和真姬的约定。那首说好要给你的曲子,也像是琢磨了很久似的,始终存在于我脑海。”
真姬紧紧咬着下唇,看着眼前的人微笑着继续说着,“名字是绚濑绘里,下次再为你演奏的时候,不要再误以为是西木野院长了。今天说要跟我说再见时,我可是相当——难过呢。”
红发的医师大哭着埋进绚濑绘里怀抱中,和多年前一样的五月下午,蝉鸣声还是不绝于耳,但此刻的眼泪却不想停下来,并非象征着悲伤,而是喜悦的开始。
五月的微风拂过清水淙淙的麦田,吹进和室内,也吹动了那一叠被特别放起来的字条。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仿佛在朗读着上面的话语。
“我喜欢えり。”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