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爱的悲伤
异国的圣诞节和小鸟想象的很有些出入,至少当她同杏树在街上走着的时候,如果忽视掉那些红红绿绿的彩带饰品、点缀着小闪灯的圣诞树,以及不远处被金色圣光笼罩着的大教堂,小鸟大概会怀疑这个国家在年底终于被经济萧条彻底击溃。
“竟然都歇业了。”小鸟一路望去,不禁有些怀念各种促销优惠的国内圣诞夜。而杏树却饶有兴趣地观察起一家商店大门前摆着的圣诞树,听着小鸟的感叹倒觉得有趣,“这可是一年最后的一个假期了,而且圣诞节还是要和家人朋友一起过嘛,我在日本的时候也不喜欢这个时候去商场里挤在人堆里。”说着杏树碰了碰树枝上挂着的一只小银铃,发出一声微弱的金属碰撞声,又很快消失在隐约传来的圣诞歌曲声中。杏树轻声跟着哼唱起来,又在小跳步着往前走。
Laura在前一天问她们是否要一起来欢度圣诞夜,老先生早早关门歇业,回到家里同女儿一起布置客厅,等待两位访客。
“今年认识了新的朋友,也收到了新的礼物呢。”从小鸟手中接过包装精美的礼盒,Laura放在耳边晃了晃,又放在桌子上像是外科医生一般密切地注视着繁复的蝴蝶丝带,迟疑了一会才下手解开。撕开包装的一瞬间,又听到一声歌剧般的女高音:“这是什么?”
“和式点心。”小鸟看着Laura惊喜的模样,又默默在心中感谢了一道那位惦记着在意大利吃不到熟悉食物的青梅竹马,穗乃果一寄就是一大箱,小鸟同杏树粗略估计了一番,在保质期前全部解决,两个人腰围都得多几圈出来。
三人还没说上几句话,老先生已经在厨房呼喊起女儿的名字了,Laura不得不放下手上的点心,“看来我得去帮忙了。”而还记着提升厨艺的小鸟也忙跟着上她。杏树则窝在一边涂着一张速写,一天的时间内她大概画了不下五棵圣诞树。
“这样的话我们新年就只能在飞机上度过了。”提到旅行的事情,杏树半是抱怨半是期待地说了一句,又托着腮望着对面双颊绯红的Laura,“而且这个季节走在户外肯定超级冷,我怕我站在红场上只能一个劲发抖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Laura举起酒杯,大笑着嚷道:“致我们勇敢的战士。”小鸟用倒满橙汁的玻璃杯掩饰住自己笑意,当然杏树一眼就看穿了,于是拿起见底的玻璃杯狠狠碰了碰Laura和小鸟的杯子。
像是被触碰的那只小银铃,耳边已然是响彻满大街的圣诞歌曲。
希提前一天到达了圣彼得堡,约定了在小鸟她们到达之后前去机场会合。
“她一个人在那边没有问题吗?”虽然现在提出这个担忧有些晚了,不过此时杏树更多是好奇。小鸟自然了解她的意思,“希高中毕业之后就有开始在学习俄罗斯语,然而大学的时候认识了从圣彼得堡来的交换生,这次也是麻烦了那位交换生朋友帮忙安排的。”
杏树一双大大的眼睛霍然放光,“好厉害,那这次就方便啦。”小鸟微笑着点点头,希一开始提起旅行的事宜,小鸟还在想对方大概是一时心血来潮,而面对希递来的详细计划,小鸟震惊到不知如何回应。不知道希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有了这样的信念,单单只是为了一场为期几天的旅行,她做了所有可以做的事情,包括学俄语,也包括打工、为了奖学金拼命学习。
甚至小鸟会觉得自己这样随意的心态会辜负希的盛情,因此也积极让自己投入于全身心享受旅行的状态。
不过杏树虽然早早就开始准备,临出发的那段时间却被各种聚会勾去了,甚至还有过彻夜不归的经历,还是次日一早被Laura提了回来。
而在客厅沙发上一夜未能合眼的小鸟,焦急等待着杏树的回音时,也不禁在心中默默感叹起来。意大利语已经可以说完全熟练了,但是自己同当地人沟通的次数,除去日常必须的,寥寥无几,交际圈也仅限于杏树和Laura,还有学校里几个同学,但是交情也不深。当年在国内读书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躲在图书馆里消磨时间的人吧。
当Laura拎着杏树进门时,杏树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垂着头站在小鸟面前,小鸟也没有多说什么,催促着她先去房间休息一会。Laura看着眼下隐约透出乌青的小鸟,颇为诧异:“你也不好奇她为什么玩得整夜都没回来。”小鸟想了想,“她如果想说,自然会和我解释的吧。”Laura只是摇着头,“这可未必。”其实小鸟觉得Laura肯定知道什么,但是既然她绕着弯子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透露,一定还是不希望自己知道吧。果然,醒来后杏树也没有想要对彻夜不归这件事做出任何的解释。只是之后稍微提起过,并不是去和朋友疯玩了,而是为一个课题忙了个通宵,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天亮了。
出发当日,小鸟先给妈妈发了一条消息,而同时收到了一条消息,来自海未。询问是否顺利,得体地送上了对旅行者的祝福,以及一点小小的请求,明信片和纪念品。小鸟想快速回复过去,然而几次退出了编辑,翻来覆去将海未这条消息通读了几遍。信息时代,海未却还要把一条消息攥写地规规矩矩,像是等待老师批改打分的文章,小鸟轻易不敢着手回复。好不容易才敲定了自己的回复,小鸟松了口气,转头去看杏树,此时杏树低头盯着手机屏幕,偶尔出现的动作就是点击防止手机进入休眠状态。
过了许久,在一声极轻的叹息之后,杏树收好了手机,默默将视线投向了显示登机状态的显示屏。
在听完来自温泉旅行的母亲一通家常后,海未重新回到了温暖的被炉里,电视机里是年年除夕都有哪些搞笑节目,难得是节日,海未放任自己懒散地窝在被炉里被搞笑艺人们逗得哈哈大笑。
圣诞节那天海未前思后想还是决定搬被炉出来,虽然会消磨一部分毅力,但是海未决定趁着新年给自己放个假,任务完成的情况让她不至于被罪恶感淹没。而收拾杂物的时候她发现隔壁英玲奈家的大门敞开着,而门口搁着几个大纸箱。海未正疑惑地时候,英玲奈又搬了一个纸箱到门口,表情有些吃力,勉强笑着同海未打了一个招呼。
“爷爷重病在住院,我想先搬回家和妈妈一起照顾他。”英玲奈解释着,海未走进屋表示来帮忙,英玲奈也没有拒绝。
“只是这样的话,没有必要全部搬走吧?英玲奈是要退租吗?”海未一边收拾着英玲奈递来的东西,一边说起自己的疑虑。英玲奈点点头,却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看了一眼已经快装满的箱子,又起身走进卧室,拿了一幅装裱好的画过来,平铺在箱子中,喃喃自语着:“应该不会摔坏吧。”
海未凑了过去,明明是用精致的画框装裱起来的一幅作品,却是风格明显不搭的漫画风格人物画像,画中的少女一头波浪般的卷发,一双夸张的大眼睛俏皮地望着画框外的世界。右下角有一个潦草的签名,海未隐约认出那是作画者名字的罗马音拼写。
注意到海未的视线,英玲奈将画举高了一些,朝向海未。“很奇怪对吧?”
海未看着英玲奈,对方只是平静地笑着,又慢慢收敛起本就稀薄的笑意。“那家伙好像希望我和翼不要忘记在国外的她,所以送了两张画像给我们。”说到这里英玲奈有意重重叹了口气,“似乎给翼的是一幅正经素描,不知道为什么就送给我这个了。”
海未重新检视了一遍这幅被英玲奈定性为恶作剧的作品,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也只能得到一个草草的结论:“不过很可爱啊。”
英玲奈摇摇头,不过还是将这幅画包裹了一道,放置在更安全的地方了。
送走英玲奈之后,除夕之夜这间小小的公寓显得更加寂寞了。幸好除了这里,全国上下都因为新年的到来而沸腾着,静静观赏他人的热闹也好打发时间。海未剥开了桌上最后一个蜜柑,电视中外景主持人正在霓虹灯光交织中宣布距离新年还有一个小时。
新的一年啊……海未擦掉指尖淡黄色的汁水,挪动身子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计划和安排都已经落在白纸上,躺在书桌上,而今天不是去思考那些的时候。
眼皮沉沉地垂下,海未靠着身后的沙发,怀疑着自己是不是随时会睡过去,可是新年钟声还没敲响,而且睡在被炉里第二天肯定会感冒,一个人住生病了可不好,英玲奈又不在这儿住了。海未按着突突不停的太阳穴,偏偏是最琐碎的事情强迫自己坐直了身子。
门铃声一瞬间挑起了全身的神经,海未几乎是弹了起来,扯了扯揉成一团的衣服,想着是谁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显示器画面完全被一个纸箱塞满,还有些迷糊的海未迟钝地思考着现下的情况,而熟悉的声音已经传到耳边。
“海未快开门啦!我快拿不动啦!”
打开门,访客的脸依旧被那个纸箱挡的严严实实,海未掩着自己翘起的嘴唇,侧过身让了一条道出来,然而来者完全没注意到脚下的门槛,第一步就被绊住,连带纸箱整个人就要扑向地面,海未眼疾手快,拦在了她的身前,这才阻止了险些发生的悲剧,然而听得“骨碌”一声,有什么从纸箱中掉落,滚到了一边。
只听见“啊呀”的惊呼,穗乃果放下纸箱,扑到了墙角,捡起了摔在地上的蜜柑,海未则将那一箱蜜柑搬到了被炉旁。
“是妈妈要我送过来的。”穗乃果心疼的表情减弱了几分,笑嘻嘻地跟着海未钻进了被炉里,顺手剥开了蜜柑。
海未道了声谢,也拿起一个蜜柑,“你就为了一箱蜜柑这个时候跑来啊。”
听到海未这句话,穗乃果放下了手上的蜜柑,红扑扑的脸蛋鼓着,盯着蜜柑的双眼一瞬间点燃怒火。也不用多想,十有八九是和妹妹雪穗闹了别扭才跑了过来。
“这样的日子也要折腾这么一回啊。”海未只是笑着剥开手里的蜜柑,也没抬头看看穗乃果手舞足蹈地要解释出一个前因后果,当海未将一张完整的花型果皮铺在桌上,穗乃果也放下了挥舞着的双手,顺着海未的视线同她一起静静注视着这张果皮。
“小鸟现在已经在飞机上了吗?”穗乃果瞟了一眼海未,对方点点头。“要是能和她们一起就好了,还可以去找绘里呢。”穗乃果感叹着,又被电视里热闹的画面吸引了注意力。
电视中已经开始了新年的倒计时。
“我还问过绘里,她可以带小鸟们去哪些地方看看呢……”话还没说完,穗乃果就跳了起来,跟着电视一起开始了倒计时。
“你告诉了绘里?”海未的声音完全被欢呼淹没。
新年的全部意义似乎就是倒计时归零的那一刻,此后,如同每一个悄然流逝的日子,重复且繁琐。
小鸟更新着在异国旅行的照片。主色调自然是白,雪的白色,却不并单调,圣彼得堡的建筑色彩之华丽,宛如是童话的笔触在描绘。户外的照片,小鸟总是用厚厚的围巾遮住半张脸,只有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镜头前映着雪色闪烁。有一张照片中她又换上了一身浅灰色的小礼裙,设计看上去简单,然而流畅的线条恰到好处地展现出少女特有的妩媚,身旁另有一位浅褐色卷发的少女,笑得娇俏甜美。小鸟特意在照片下注明了地点,马林斯基剧院。
海未认出了那位少女正是优木杏树。的确像是漫画中的女孩子一样,有一双让人无法忽视的大眼睛。
而所有的照片中,都未曾出现过希的身影,而希很少使用社交网络,平日里对于无法见到她的人而言,如同在这个网络信息社会中人间蒸发一般。小鸟和杏树这张照片一定出于希之手,而希可能在旅程中默默为另外两个女孩子拍了非常多珍贵的照片,却没有给自己留一张。
小鸟也问过希:“我来给你拍一张吧?”希总是微笑着挥挥手算作拒绝,然而又将视线投向另一处,举起了相机,不过更多时间,她都在用自己的双眼凝视着这个美丽的城市。
马林斯基那日上演的是《茶花女》,一个爱情故事,并且是以悲剧结尾的爱情故事。
小鸟记得是在初中时读过的小说,印象最深的就是阿尔芒最后一次见到玛格丽特那一幕,昔日的恋人化为一堆枯骨,那触目惊心的描写连续几日在脑海中纠缠,深夜里回想起这段,并不感到可怕,只有深切的悲哀。无论如何刻骨铭心的爱恋,都敌不过时间,敌不过死亡。如果恋人的归宿就是一块墓地,一个终将腐朽的躯体,那么相爱相守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所有的挣扎、痛苦、疯狂的意义是什么?
杏树的脑袋垂在自己的肩膀上,可以听到她轻轻的啜泣,而另一边,希依旧是平静地注视着舞台上的演员。沉默,一路上都是如此,不像是一个欢欣雀跃的游客,而像一个终于踏上故乡的游子,甚至能从她的脸上看出几分疲惫。
在去往莫斯科的路上,小鸟试着询问海未。“如果知道迟早会失去,是否还要拼尽一切去争取呢?”颤抖地按下发送键,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对方一定会很为难吧。
海未的回复倒也是同样的风格:去争取吧,人生什么都不去争取也很残酷了,至少还可以拥有。
阿尔芒一定后悔过吧,后悔他的虚荣和傲慢使他失去了心爱的玛格丽特,但是终其一生,他一定不会后悔,他遇见过她,爱上了她,与她渡过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莫斯科风格显得更硬朗,当小鸟同杏树站在偌大的红场上时,迎面而来的风几乎要撕裂她们。
“能站在这里吹几轮风的人真是太勇敢了。”杏树把这句话闷在围巾里。
希还是那样安静,继续负责摄像工作,并且承担了翻译和导游的工作,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多的话同两人说了。
杏树忍不住偷偷在小鸟问起:“希一直是这样沉默寡言的吗?”
小鸟摇摇头,“虽然也不算是非常健谈的类型,但是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她隐约知道些什么,又不敢断言。现在的希自然什么也不会说出口,也不可能直接去问绘里,嘿,你和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她来这里都不联系你哟。思来想去,她选择向妮可咨询这件事情。毕业后同希来往最频繁的就是这位有些搞怪,实际上最非常可靠的前辈了。
而妮可干脆拒绝了,但是那拒绝的口吻,分明就泄露了秘密。
离开俄罗斯那天,小鸟握住了希的手,对方一惊,疑惑地望着她,小鸟对上希碧绿的双眸,认真地说道:“保重了,希。”希笑着捏捏小鸟的手,“你也是。”
走过通道后,小鸟有意识回头去寻找希,熟悉的身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慢慢模糊,而忽然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小鸟瞥见了一抹耀眼的金色。在这里金发并不少见,只是有一点点的期待,强迫小鸟想到另外一个好友。而下一刻,那抹金色和熟悉的紫色都消失了,眼前只有无数神色匆匆的旅客。
飞机上的夜晚总是难熬,小鸟将空姐递上的毯子整个蒙在头上,完全将自己包裹起来。杏树也睡不着,闭上眼也只觉得心烦意乱,无意间察觉到身边茧一样的东西微微颤抖着,她意识到,那是一个正在哭泣的人。杏树慢慢将手伸过去,握住那只沾满泪水的手,又小心凑到小鸟的耳边。
“不要同情我们,小鸟。”
她不知道小鸟是否听到了这句话,但是她能感觉到对方确确实实恢复了平静。小鸟将毯子掀开一角,露出半张脸,望着杏树,带着哭腔轻声说道:“我并没有。”
“不要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每个人是不一样的。”
“我不知道……”小鸟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想要理清自己的思路,“我的故事会是什么样的呢,会有意义吗?”
“都会有意义的。”杏树肯定地说道,“不论是喜剧还是悲剧,都会是有意义的好故事。”
小鸟笑了起来,“好故事吗?有多好?”
“我觉得不比我们那天看的演出差。”杏树半认真半玩笑地说道,小鸟忍不住拍拍她的脸。
“但愿如此。”
虽然还是不得不在病房中迎接了新年,但是南理事长情况稳定,很快就得以康复出院了。
南理事长出院当日,海未特意抽了空前去,不出意料,希也在那里。
“俄罗斯之行如何?”理事长问起旅行的事,希笑着在旁边说个不停,不时将理事长逗得大笑。趁着理事长又同别人说话的工夫,海未悄悄问起了小鸟。
“看上去更漂亮了,完全是个大美人了,意大利真是个好地方呀。”希的一口关西话用在感叹上,更突显出夸张的意味,她又附在海未耳边小声说道:“这么可爱的小鸟,不知道有没有被帅气的意大利小伙看上呢。”
海未有些尴尬,眼神四处游移着,“她应该很忙,没时间理会这些事吧。”
“女孩子嘛……”希眨眨眼,碧绿的眼睛扫过海未微微沁红的脸颊,惹得对方一阵心虚。“春天也快了呢,是恋爱的好时候呢,春天樱花盛开的时候,小鸟会回来的吧。”
又是一年了呢。
记忆里,樱花纷纷扬扬落在她的身上,而她低着头,神情专注地为自己缝好一枚掉落的纽扣。阳光下明晃晃的钢针,牵着细细的线,穿过她的心脏,又刺入自己的心房,再反复,落下无数细密的针脚,终于,两颗心已经无法再分开。
当然会疼痛,并且此后疼痛一直会存在,伴随她们,直到化作一堆枯骨,长眠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