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味弦】（中）

新年的参拜成为了在战火中的头等大事，这份紧张感染了府内的所有人，而作为深得夫人赏识的艺人，中村左卫门被邀一同参拜，出乎人意料的是，他坚持要带上自己那个年轻的学徒绚濑绘里。

“中村先生，是非常看重这个弟子的啊。”

在一次闲谈中，南夫人不经意地提到那个人时，目不斜视走在她身边的ことり顿时悄悄集中了注意力在两人的谈话上。

“哈哈，这是正常的吧，绘里可不仅是我的弟子，她相当优秀，而且夫人所不知道的是，团内所使用的人偶，全都是出自她的手哦。”

ことり的眼神亮了起来，她眼前浮现出那些精致的人偶，嘴角不自觉地带上微笑。能做出这样令人向往、充满神韵且面容栩栩如生的人偶，兼有精湛的三弦技巧，绘里在团内的地位说不定隐隐和左卫门先生有得一比。但是这样的人，却会在自己让仆从给她字条时，急切地赶来，然后陪伴她在和室内聊天喝茶。

绘里的见闻相当广，她像是知道所有ことり不知道的事情。她对战火中的残忍表示痛惜，对外来的西洋物品也能侃侃而谈，据她自己说，她的祖母是来自遥远的北国，虽然看起来非常像外国人，但其实只有四分之一的血统。

每当琴师咧嘴笑着谈论事物时，她总是充满着自信的，金色的发丝在她脸颊周围跳动着，仿佛能将那层金色染在她脸上，但是除了回答ことり的疑问之外，她对自己的成就一概不提，就算是偶尔得到了关于三弦的夸奖，她也只是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再转移话题。ことり忽然想起自己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净瑠璃使用的人偶很漂亮，那时的绘里也是回避了这个话题，而自己竟然对此没有察觉。

“明天就是初诣呢。”

绘里停下调试三弦的手，抬头灿然笑道：“是啊，ことり准备好要许下什么愿望了吗？”

“绘里也会一起去吗？”

“是啊，得蒙先生赏识，有幸前往。”

ことり张了张嘴，想要问她关于人偶制作的事情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恼怒于自己的踌躇，每次和对方交谈时，似乎都是这样，每一句话都先在心里反复斟酌，就算最后决定以最佳的措辞说出去，那时也已经错过机会了。

而绘里却没觉察到她奇异的心绪，只是坦然地笑着，“先生去年也让我参与了重大场合，总觉得，今年的欣喜倍增呢。”

猜到她下文的可能性的ことり被突如其来的喜悦所淹没，她立即忘记了所有的纠结，蜜色的双眼紧盯着琴师，尽量以最不在意的平静语气询问着，不让对方看出自己是在期待着什么答案，“为什么呢？”

水蓝色的眼睛与她对视着，绘里轻点一下头以增强自己的可信度，“虽然说出来实在是令人不好意思，但是一想到能和ことり一同许愿，就很开心呢——ことり，是会和我一起许愿的吧？”

“是，”ことり立即回答道，随后顿了一下，补充道，“在和父亲母亲完成仪式后，我会去找你，到时候再一同向神明大人说话吧。”

新年当天，绘里并没有跟随人群，只是单纯地来到了被南家严密守卫着的神社而已，她身着浅蓝色的和服，绕过人群到了神社后面寂静的地方，远远地朝着神像行礼后，才环顾四周，最后在神社后才被僧人们打理出来的庭院外围驻足。

枯山水是不久前才被打理出来的，上面没有任何被风吹乱的痕迹，绘里将双手裹在一起，自如地站在潺潺流过水的竹节旁，欣赏着这庭院的风光。

细微的鸣叫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是一只漂亮的画眉，羽毛精细，如同这庭院一般，光从外表就看得出来是被人精心照料着的。绘里朝它伸出手，鸟儿似乎被训练过，立即展翅立足于她指尖。

“啊……链子松脱了啊。”绘里仔细打量着它的左脚，上面还有一截镀金的细链子，似乎不是画眉自己愿意挣脱，而是结构松了。

“绘里！”放轻了却不失急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绘里知道是那位大小姐完成了参拜，依约前来，她微笑着回首，照着平时那样，冲她微微鞠躬致意。

浅色的华服在她身上似乎能穿出不一样的风情，对方脸颊微红，发丝也稍显凌乱，像是刚刚才急躁地走来，看到绘里回头，她展颜露出笑容，蜜色的双眼随着笑容而眯起来，是打从心里的快乐。

“失礼了。”绘里伸出手去帮她整理了一下耳边的发丝，语气温柔地说道，“这么优雅美丽的大小姐，不要让自己的仪态乱掉哦。”

ことり却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制止她接下来的动作，在想什么似的问道：“在绘里看来，我是这样的形象吗？”

“嗯？”

“……还是说只是简单的‘因为这个女人穿着和服所以觉得她是个大小姐’呢？”ことり脸上的红色并未褪去，反而随着她难得一见的质询更加红了起来，“我想知道，绘里这样的话，究竟是出自真心呢，还是只是世人的一般印象？”

绘里收敛起笑容，收回手正色回应道：“我可不是因为一个女人穿着貂皮大衣，就认为她是个轻浮尖刻放荡女人的那种人。”

而她越是这样解释，ことり却越难过，她咬紧柔软的下唇，蕴藏于心中的情感爆发出来，“不是这样吗？——那是为什么呢？明明无论是学识还是应对时的礼仪，绘里都做得那么好，为什么这样的人，会认为我有大小姐的样子啊！”

如果金发的人是以领路人的姿态出现，她会毫不犹豫地跟随，但是对方却偏偏将身形放得很低，仆从般地进来，对自己的事绝口不提，直到ことり自己发现，埋藏于金色之下的宝藏有多深。

这阵质问惊吓到了绘里手中的画眉，它拍拍翅膀就要飞走，却被绘里按住了，常年弹着三弦的手指以熟练的方式安抚着它，使它最终停留下来。绘里慢慢梳理着它的羽毛，苦涩的笑在脸上泛起，“ことり，我们的认知是不一样的。”

“我啊，一直以来是个对自己没有任何信心的人，因为从小时候开始无论做得多好，光鲜始终不是我的，但是你却不一样，你理所当然地坐拥着一切。”

“单是这样，就远比我成功。对我而言，ことり就是这只画眉，原本遥不可及，活在我永远不能接近的精致栖息架上，穷极一生恐怕也无法踩进你的视线范围。”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与你交谈时的心情有多忐忑，我每天都渴望着能再近一步，但是心中了然这种事情不可能一直存在下去，”绘里将那只画眉优雅地托到两人之间，“因为画眉从来没想过挣脱束缚住她的链子，那个落魄而一无所有的人走进寺院后院时，链子恰巧松脱，让以为自己在进行寻常散步的画眉眼中出现了根本不可能与它有交集的人，还停在了她手上。”

“但是画眉终究还是要还给僧人的，就算那个人再怎么期待着画眉能自己挣脱链子的束缚，再次来到她面前，画眉仍然——”

“够了！”

连飘落的雪花似乎都被这一声喝止凝结在空中，画眉这次受到了更大的惊吓，而绘里没能及时留住它，漂亮的鸟儿在转瞬之间就冲出去，消失在了庭院的假山之后。

ことり大概从没用过这么大的音量说话，在话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两人间只剩下无奈的对视，绘里伸手拂过她衣领上的花纹，“看来我们两人对所谓的聪慧秀出定义不同呢。”

又是这样。ことり无力地想着。

自己再一次没有任何处理的能力，只会等着绘里的下文，期待她给出的回应是符合自己心意的。

“不过……”在冬日的一抹浅笑和之前都不同，没有带着任何歆羡的态度，只是绘里本人的笑容，“我们看起来像是在担忧无谓的事情。”

ことり瞪大了眼睛，而对方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今天有很多事情要跟神明大人说啊，那么，现在可以按照约定，去一同许愿了吗？”

“这件事……”这件事根本还没完，双方的争论尚未结束，但敌人却擅自逃离了战场。

“这件事到此为止吧。”在经过她身侧时，绘里低声泰然地说道，“要是画眉被脚上的链子困住，囿于落魄的人无法理解的价值观中，那么那个人向神明祈求，改变画眉的想法，也是可以的吧？”

根本无法说出言语来拒绝这个人的要求，ことり只能随着琴师的脚步迈向神龛。

“来，好好地闭着眼睛吧，要有诚意呢。”

雪花轻柔地落在两人身上，ことり久久地注视着神龛，身旁的绘里已经闭上眼睛，看起来像是在专心致志地许愿着。在漂亮的双眼闭上的瞬间，绘里柔软的话语传入耳中。

“神明大人，我很高兴，有人可以这样正面地称赞并肯定我的存在，能来南将军家里真是太好了。”

“在这里我遇见了一朵绣花，虽然目前我并没有与之相衬的地位，甚至连简单的信心都没有，但是她仍然走向我。”

“我希望她能好好地回头看看自己，因为无论怎么说，都是我很向往的人，私自贬低自己，总觉得……我的认定被侮辱了呢，这样一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也会全都被毁掉的。”

ことり终于忍不住，她睁开眼来，怒视着身边越来越有胡说八道倾向的人，“你——”

她撞进水蓝色的双眼里，对方正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尽管嘴角带着捉弄的笑意，但眼中所透露出来的温柔却是毋庸置疑的。

绘里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嘘——这是我趁着周围的人全都闭着眼睛听不到我声音时跟神明大人说的悄悄话，身为千金大小姐，偷听是不符合礼仪的吧？”

在ことり憋气的时候，绘里已经痛快地在雪地里笑出声，她抬眼去看湛蓝的天空，即使是在飘雪，天气却依然是晴天。

绚濑绘里想她并没有说谎，她确实是在这里遇见了稀世珍贵的绣花。当她陷入近似满足的自我放弃之中时，对方却慨然给予她最想要的称赞，那些话语对绘里而言有多么宝贵，大小姐大概一无所知。

“真是狡猾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