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味弦】（下）
“为何你不转身看我一眼呢？只要能得见那山樱般娇艳瑰丽的容颜，我愿意将身心全然奉献于那能使光影颠倒的激昂情感……”
绘里的声线低沉而没有活力，她没什么精神地靠在桌边，看着台本上的字慢慢读着，而专心地将抹茶粉加入茶壶的少女则是为这死气沉沉的朗读而闷笑着，手上仍然一丝不苟地完成了茶道的功课。
“有什么好笑的吗？”
“听绘里的演绎，总觉得凉子长得很丑呢。”
绘里放下台本，朝安放在桌子一角的人偶瞥了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要是制作的时候知道我需要练习这一段，我一定不会做得那么精致。”
ことり沉稳地将茶倒入碗中，推到绘里面前，“请用，另外还是不要迁怒于漂亮的人偶比较好哦。”
“ことり最近变得坏心眼了呢。”
“——如果绘里要这么认为的话。”ことり露出宽慰的笑意，“左卫门先生让你练习念白，这不是在把你当作入室弟子教导的意思吗？女性的净瑠璃艺人可很少见呢，绘里……真了不起啊。”
“我宁愿永远做个人偶制作匠人，要抓住那些人物的感情可真不容易。”
敞开的纸门外庭院中传来流水经过石缝的声音，宛如什么东西踏着细碎的脚步而来，绘里留意到飘落下来的叶子已经是嫩绿色的了，才恍然发现已经是晚春。
在府内呆得太久是会让人对时间没概念的，高大的墙能隔绝所有战争的硝烟和惨号。绘里很少见到南将军本人，即使偶尔瞥见，也觉得他神色凝重而肃然，他大概是这府中唯一对战争有直接感触的人。
“绘里，在想什么呢？”
面前的人非常高雅地微笑着，绘里有些出神。从第一次见面算起还不到一年，要说正式认识的话，连半年都没有，但是绘里却觉得，对方在自己没注意到的时候，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绘里制作过很多人偶，对人身体的结构再清楚不过了，但此时那双从窄袖之中伸出的手让她觉得再高的工艺也无法复制。
微微颤动着的、浓密细长的睫毛，浅浅的笑意，白皙而娇嫩的肌肤，鬓边被汗水打湿的发丝，垂下眼帘做出这样沉静优雅姿态的人想必还注视着那碗茶，期待着它被绘里喝下去。
——山樱般娇艳瑰丽的容颜。
绘里眼前忽然闪过台本上的字句，她猛地一惊，忐忑着端起了茶碗来掩饰自己的不安。那双蜜色的眼睛已经将期待从茶碗转移到了绘里脸上，在茶叶接触到嘴唇时，绘里忽然觉得这茶碗里装的是酒，光是沾唇就足以让人醉倒的酒。
“没什么，只是在想，ことり的茶艺真的非常优秀呢。”
绘里以一个她认为相当狼狈的样子从和室里离开。她想起很多东西，那些中村左卫门在要求她制作人偶之前、交给她的台本上的句子，原本以为没有记住的，全都涌现在脑海里。而最后，透过庭前叶樱飘落的景象慢慢展开的是身着浅蓝色樱花纹和服的ことり跪坐着摆弄茶碗的样子，那像是该收藏在画框中的画面。
画框。大概就像是在画里的人吧，可以观赏，甚至可以不顾一切地注视，但是画里的人就是画里的人，永远不会动，更不会转过身来。
糟糕极了。对方该是怎么想的呢？出于善良而不吝给予赞美，结果接收到这些赞美的人非但没有心存感激地崇敬着，而是以更加卑劣的目光在看着她。漂亮的画眉，不是应该只以灿烂绽放的花瓣来与之相交吗，为什么要暴露出根部腐烂而黑暗的部分呢？
那之后的几天，绘里第一次在府内听到了直接与战争相关的消息。据说是在南方割据的木本将军家，希望通过联姻来与这里联合，以寻求在乱世中生存。她是在准备净瑠璃表演时听旁边帮忙的侍女交谈得到消息的，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进一步追问，中村左卫门就踏步进来，大声地咳嗽着，呵斥侍女要加快动作，然后以一向和善的态度对着绘里微微笑着，“夫人和小姐马上就要过来了，据闻今天还有别的客人，我们要赶快去和室才行。”
南将军出现在了和室里，同他坐着的还有陌生的青年。绘里抱着三味弦坐在角落里，不敢再抬眼去看坐在不远处的ことり，她怕会与青年直接对上视线。
琴弦被轻轻拨动着，这是绘里再熟悉不过的演奏片段，要是平时她应该能与ことり有视线的交流，从对方那里收到赞许而欣赏的目光。她感觉到有目光专注在自己身上，却只能始终看着自己的鼻尖。
别再看着这里了。
与其说是要在客人和南将军面前做出专心致志的姿态，不如说羞愧于自己得到的关注。
演出过后，中村左卫门还是留下来与众人谈话，绘里则快速地退了出去，在走出和室的瞬间，她听到自己松了一口气。
在下一次邀请绘里来自己居室时，ことり带着平静的神色再告诉了她一次这个消息。
“是吗，木本？”绘里装作是第一次听到的样子，“没有听说过呢。”
“连绘里也没听过吗？”
“我也并非全知全能。”
ことり沉默着剪去了多余的枝叶，将花朵托在掌心，嘴角和眼角忽然都泛出冷冷的笑意。绘里很喜欢这样的笑容，那是属于与生俱来高贵气息的模样，不温暖也不疏远，轻而易举地摆弄着和别人的距离。
“绘里是怎么想的呢？”
“我是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吧？”
那朵五月杜鹃的花瓣随着ことり的动作而颤动着，尖端惹人怜爱地垂下，绘里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试探着触碰它，又在快接触到时停了下来，然后她打算收回手，为自己的无礼举动道歉。柔软得仿佛不存在的手掌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被浅色和服窄袖连接着的手臂另一端，ことり神情坚决。
“为什么要收回手呢？”
然后手被牵引着去触碰那朵杜鹃，指尖的触感娇弱而纤细，仿佛能摸到这朵花的命脉。但是这些对绘里来说都不重要了，她的所有感官，都被调动去感受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并不是第一次有肢体的接触，但是这次传来的柔软能一直沉到人心底。简直像细沙似的，让绘里不敢用力地回握，怕那只手会在自己手心碎成一滩清水。
绘里出神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ことり却没有因此停止质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中村左卫门先生要在下个月离开这里去北海道呢？”
那是在上次演出后发生的事情，左卫门回来后神色不愉，告诉绘里他们要在近期离开，因为南将军坚持要跟木本家合作，可是中村左卫门个人与木本家有恩怨，他不愿意再在这里求安，而刚好北海道也有大家族愿意庇护他。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绘里再开口时声音很轻，“把那朵花放回去吧。”
她眼前又浮现出面前的人在画框里的情形，画里的ことり跪坐着背对她，和服的衣领将白皙优雅的脖颈呈现出来，圆润华美的线条有如出自最有名的画家之手。但是画就是画，是静态，是永远不可能转身的。
“要是花不愿意呆在花瓶里呢？”
心里有弦被拨动了一下，绘里无暇思考那是什么旋律，她抬眼对上坚决的目光，后者眼角还是泛着嘲笑的意味，然后ことり将绘里的手掌翻转来朝上，那朵花被搁在了她手心。
“——带走它吗？”
事态在朝着自己希望也不希望的方向发展，绘里苦涩地问道：“ことり希望躲避这次的婚姻吗？”
“不。”
画里的人动了一下。
不，那是不可能的。画里的人要是动起来，画纸就会被撕裂，所以求你住手。绘里在心里大喊着，却无法开口阻止，因为就算再不愿意承认，她也是期待着的，期待着画里的人转身。
ことり忽然看着上次带来后就没再带走的凉子人偶。
“你为什麼不娶我为妻？或许我的爱对你毫无意义……”
那是中村左卫门第一次来表演时唱的那出戏里的字句，此时像灵隐般地出现在她嘴边。
——无论我们相爱或者哀伤，命运与世事皆无法如我们所愿。今天之前我们的心未曾，一日舒坦，一夜安适，不为命运多舛的爱情所折磨。我何以至此？我永远忘不了你。你若想弃我而远去，我绝不容许。亲手杀了我吧，不然我不让你走。
她还是转身过来了。
绘里这么想着，然后那朵娇艳的五月杜鹃落在了矮桌上，华服的衣袖压住了它——绘里拥抱了眼前的人。
画里的人还是穿着华美的樱花纹羽织和服浅笑着，画纸并没有破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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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ww
可能会有人觉得结局并没有被交代，但是其实后面写出来已经没有意义了吧
绘里迈出小鸟期待着的那一步，两人之间再也没有阻隔，杜鹃花和画眉愿意跟着绘里离开
至于在那之后两人要怎么逃出去、之后要怎么生活，都不属于应该在短篇里交代的东西呢ww
那都该被归属为一个长篇故事的结局交代了XDDD
下一篇想要写平安时代呢，优雅的黑暗时代XD总觉得莫名其妙地迷人啊www
总而言之感谢阅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