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晚上十點，是小鳥開始「睡眠」的時間。她躺在床上，緊閉著雙眼，左手手臂的一小塊皮膚被打開，連接著電線，就像手機一樣處於充電時的休眠狀態，若果沒有呼喚她的名字，她會直到明天七點才醒來。

對啊，小鳥是機械，只是由不同零件組成的智能工具，好像有把聲音不斷在耳邊提醒，真姬摸了摸小鳥的耳垂，軟軟的，她耳朵的結構跟人類完全一樣。

設計小鳥的人真的惡趣味得很，真姬暗自抱怨那個研究員，聽說那人是父母的同事，比起眾多中年大叔來說顯得非常年輕，是機械方面的天才。

託那人的福，小鳥不旦在外表上沒有機械人的特徵，皮膚的觸感跟真物無異，追求仿真的最高境界就算了，實在是搞不懂為什麼身材也要這樣好。

好得浪費，弄一個BB8的的模樣不就好了?

真姬曾經苦惱要是小鳥買菜時被男性搭訕怎麼辦，她偶爾假裝買參考書，跟在小鳥的背後。

這個笨蛋是誰啦。

說著對這人討厭至極，又要跑去偷窺人家睡顏，完全是變態了吧?真姬非常厭惡這樣的自己，也討厭著小鳥。

真姬忘了她是哪時發現的，這件微小的事，唯獨是被掏出內心的感覺，她依然記得。

小鳥不是人類，她一直也不是人類，說著會成為自己家人的她不是人類，總會對自己過分溫柔的她不是人類。

真姬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生氣什麼，由始至終都不是小鳥的錯，她是優秀的家用機械人，把工作做得十全十美。

歸根究底，是本人的一廂情願，對著沒有情感的機械產生好感，依賴按程式而產生的溫柔，無可救藥。

為什麼一條狗，一匹馬，一只耗子都有生命，而你卻沒有一絲的呼吸?

即使是幾年前的產品，小鳥依然是由高科技組成，推有高速的計算速度。但是怎樣的先進的科技，機械依然是機械。

真是的，高科技真是討厭死了。

手顫抖著，一邊輕觸小鳥的唇。

變態啊……

要是能親下去多好，她覺得心境會一下子平靜起來，可是麻煩會很多。

真姬討厭仍然喜歡小鳥的自己。

傳來開門的聲音，父母下班回家了。

真姬立即離開小鳥的房間。

「你還沒睡嗎?」

「嗯。」

父親解開領帶，放下公事包，疲倦地搓揉眼睛。

「那邊的東西你看一下。」

桌上放著宣傳單張。

是最新型家用機械人的介紹，似乎又有新的功能了，面部表情更豐富。

真姬打了個冷顫。

「要換一個嗎?」

「……什麼意思?」

「你現在好像不太喜歡小鳥，畢竟過了數年，所以在考慮要不要換一個。」

像是換掉家電一樣輕鬆的說法，去舊換新，實際上就是如此的簡易，沒有誰會受傷，沒有誰會傷感，連說「再見」的需要也沒有。

一個能讓心境平靜的新方法出現在真姬眼前。

某天。

「 不吃嗎?」

「不用吃。」

「真奇怪。」

真姬不滿地撅嘴，用叉子不停截著蛋糕。

「老師說家人會分享食物的。」

「對不起，可是小鳥真的辦不到……」

「你明明露出一副想吃的樣子。」

「欸……」

小鳥不知如何反應，她對自己的面部表情產生懷疑。

但吃蛋糕是沒辦法的事。

「可是，小鳥看著真姬吃蛋糕會很高興!」

「!?」

「比自己吃還要高興的說!」

「哪有人看著別人吃東西會高興的啊?」

小小的真姬懵懂地注視對方，用手抹了抹自己的嘴角。

「那就是家人吧?」

機械人的強行解釋真是高不可攀。

可惜那時的真姬不受這一套，硬是把一小塊蛋糕遞到小鳥面前。

「吃掉。」

然後因吃掉蛋糕而短路的小鳥強行關閉電源，被父母帶到研究所修理。

拒絕不合理要求這方面的功能太低級了，嗯，嗯嗯，嗯嗯嗯。

修理完畢後，她摸了摸哭得有點誇張的真姬。

「蛋糕很好吃喔。」

記得父母在旁邊竊笑著，能夠滿臉笑容地對小孩子說謊，真不愧是高科技麼?

這些是小鳥的溫柔。

苦悶的感覺讓真姬昨晚不能入睡，午休時她到了音樂室，伏在鋼琴上苦惱。

她昨晚顯然是拒絕了父親的提議，反正自己已經不需要被照顧，沒有再購入一個機械人的必要。

「那你還需要小鳥嗎?」

父親的反問讓她措手不及。

好麻煩。

乾脆地跟她告別不就好了。

真姬了解不能回復以往的關係，因為她轉變了心態，怎樣想都是她自作多情的錯。

唉。

真姬起來，手指在琴鍵上胡亂跳動，發出亂七八糟的音色，嚇到了路過的學生。要是在學園祭這樣亂彈，也會為全體師生留下非常特別、不可磨滅的回憶吧?無須練習，一切依靠臨場發揮。不錯，這事很有挑戰性。

不知何時開始，有誰站在真姬身後。

「呃，你那個來了?」

「……沒。」

不用轉頭確認，身後的人一定是那個笨蛋。

「鋼琴好可憐喵。」

「什麼?你不知道嗎?那才是彈琴的正確姿態。」

「雖然真姬是比我聰明幾千倍，可是說謊是不對的喵。」

你怎麼不去跟小鳥說說。

凜坐到真姬旁邊，嘗試敲打幾個琴鍵。

「好粗魯。」

「謝謝贊賞。」

「……來這裡幹什麼?」

「下雨了煩惱著要怎麼回家，第一時間就想起真姬A夢了。」

「意義不明。」

「那真姬有帶傘嗎?」

「沒有，今天下雨的機率不足三成。」

「可是可是，現在已經下雨了喔。」

「欸?」

你很心不在焉耶，凜抱怨。

窗外濛濛細雨。

糟糕，那個天氣報導的不足三成是怎麼得出的?都已經是科技先進的二十多世紀，，比機械喵更厲害的東西都發明了，天氣預測的準確度仍然是個謎。

真姬有打電話給天文台投訴的衝動。

「凜你有傘嗎?」

「當然喵有。」

她有不好的預感。

是有想過逃掉的。

思考過各種理由。比如說到朋友的家打白貓PROJECT(沒錯這是在文裡安利)、社團活動、被老師抓去補課、今天是值日生要打掃、地球防衛少年是時候出動了等等。真姬不清楚機械人的測謊能力，不過再怎麼荒謬的借口，她會笑著看自己說謊，然後點頭說:

「小鳥明白了。」

根本什麼都不明白。

小鳥早在學校大門前等待自己，引起不少人好奇的目光，當然她的身邊也有其他機械人在等候，可是小鳥特別的顯眼，怎麼說好呢，在其他人眼中她就是人類，一位少女特意跑到人家學校接誰什麼的……

真姬在心裡感謝自己就讀的是女校。

「…………」

「下午好。」

這次小鳥帶的是兩把傘，有點出乎真姬意料。

真體貼。

接過傘後，兩人離開學校。

兩把傘好像在暗示著什麼，真姬嫌棄老是想著有的沒的、自個兒煩惱的自己。或許兩人都已經心照不宣，對她們之間的關係徹底地改變一事。真奇怪，小鳥在這些年來都沒有變過，她依然是小鳥啊。

身旁經過兩位初中生，淨是聊一些沒有營養，經大腦思考轉化這步驟也可以省略的對話，什麼跟什麼啦，現在的初中生都這麼電波啊?

……怎麼會羨慕起來了?

真姬加快步伐，在超越小鳥後又覺得不安，仔細地聆聽她的腳步聲，確保她在身後。

啊啊，真狼狽。

由以往的並肩而行，到今天這副模樣。她左右搖頭，希望清醒過來。

是許可的綠燈，還是禁止的紅燈也好，只要不是朦朧不清的黃燈就行，她討厭這種煩悶的感覺，非常的優柔寡斷。

真姬想知道身後的機械人是怎樣想的，她怎樣看待自己，她是否把自己當成「用戶」，她會不會因為自己冷淡得離譜的態度而生氣。

好想跟小鳥說話。

緊纏著內心的這份感謝，想要告訴她。

但對著一個機械人說「喜歡」或是「討厭」的字眼，是何等的愚昧。

她頓了頓，思緒被打斷。

不斷傳來「沙沙」的雨聲，像收不到信號時的電視。

「真姬。」

不同以往的溫和語氣，是甚少能聽到的緊張，小鳥曾經有這樣的反應嗎?印象中她不曾生氣，無論何時都表情很溫和。

她原以為是表情搭載不夠。

察覺發生什麼事時，已經是幾秒後的事。

背後被重重地推了一把，向前幾步後差點跌倒，傘子掉在一旁。

兩把。

後方傳來巨大的碰撞聲。

先進的機械引入，帶來的後果包括非法的零件交易。

現在的車輛、飛機都是以電力行駛，昔日燃油發動的方式全部被淘汰。

可是還有某些人喜歡那些噴射引擎，用來收藏或改裝什麼的。

前者還好，後者得看人，得祈禱那人最好不要是機械白痴。那東西要是控制不了，不小心脫離了車身可以演變成嚴重的事態。

大概是能擊碎骨頭的威力、爆破內臟的威力吧。

「抱……抱歉……它不知怎麼飛走了……」

看上去很蠢，事實上就是很蠢的年輕人跑過來，再奔逃出去。臉上有擦傷，應該是剛才因路滑而倒地，推進器受撞擊不慎暴走，都還沒裝進車為什麼要這麼快加燃料啦。

真姬呆若木雞，她凝視小鳥的側臉。

雨水不斷落在她身上，滑過臉頰，然而她並沒有反應。

滋———從小鳥那邊傳來電流般的聲音。真姬視線向下，看到小小的火花。

因仍在流通電力的線路突然斷掉，暴露出來的地方發出火光。

喉嚨好像被什麼卡住，嘴唇在顫抖。

真姬轉過頭。

原本直奔自己的那東西，現在插入了電燈柱，像是巨型的子彈，明明這是電影中機械人亂鬥才會出現的畫面。

不遠的地面上有著少女的手臂的殘骸，還有幾塊黑色的東西，無法分辨它們是什麼零件，驚駭的景象引來不少人的尖叫。

「抱歉，剛才小鳥強制重新啟動了。」

小鳥沒有走過來，站在原地問候。

「你沒事吧?」

「……你短路了嗎?有事的就只有你啊。」

「嗯，抱歉，看來不能跟真姬一起回家了。」

「問題不是在這裡啊!」

發出的聲音非常低沈，連自己都感到驚訝。

「機械人三大定律呢?你是忘了嗎?」

「抱歉。」

「不要老是笑著啊笨蛋!也不要老是道歉!」

「小鳥不會痛的。」

「但我非常困擾!」

不講道理、幾乎是咆哮的聲音拋向小鳥。

很困擾，困擾得無法呼吸。又不是人類，掉的不過是機械的手臂。

真姬看不清前方。

「……我不會原諒你。」

「抱歉。」

她依然笑得動人。

……好像更高興了?

「我們好久沒談話了呢。」

小鳥說。

像是在風雨交加的夜晚，有人帶著墨鏡問你要不要塗點防曬一樣滑稽。

意義不明。

這個機械人的迴路是怎麼一回事，真姬搞不懂她到底喜歡這個機械人的哪一點。

想要接近她，但被制止了。

「會觸電的。」

「那你就小心一點不要碰到我。」

即使對方不過是由零件組成的死物，這些年來的溫柔不過是計算而出的行動，西木野真姬十多年來的喜歡不過自欺欺人、噁心的東西。

也沒辦法了，真姬想。

回不到過去的關係，但真姬想嘗試修復，她不希望日後在不明不白的情況下告別，那會是她一生最大的遺憾。

任憑身體向前傾倒，被小鳥用完整的另一隻手環抱。

真姬吸了一口氣。

「我原諒你。」

滴、滴。

她聽到除了自己的心跳聲、雨聲以外，其他的聲音。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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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閱讀和回覆。

我在山頂你怎麼知道23333

這種說是結尾也沒什麼問題的感覺真好。

與其說小鳥是笨拙，我覺得更像電波，哎呀哎呀。

都是世界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