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road@1900 于 2016-10-7 00:34 编辑
“今晚要过来我这边睡吗。”
真姬小声而期待地问。
然而妮可不着痕迹地推开了她的手,说:“不了,我今晚想回家里去。”
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真姬难免不满地皱起了眉头:“又……你这阵子不是每日都回去了吗。”
“明年等虎太郎上完寺子屋后,你不是就要把他送进京城做工了么,我只是想在弟弟离开前多陪陪他。”
妮可干巴巴地解释道,她扭过头,避开真姬紧迫的视线:
“拜托了,他是我最疼的弟弟,等他走后我都不知道还能再见他几次,至少现在,给我多点时间去照顾他吧。”
难以辩驳的理由。真姬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说:
“那你早点回去吧,今晚就不上课了。我让轿夫送你。”
“不用了……”妮可赶紧回绝,“我自己走就行了。”
“我听说你家那边的山头出现了一些脏东西,是妖怪,夜里还吓死了好几个农人。”
真姬也懒得说明其实她每晚都让保镖偷偷跟着保护妮可回家,便干脆坦言自己担心的原因,“还是让人陪你回去吧,免得出什么意外。”
“脏东西……?”妮可困惑了一会儿,她从来没听过这种怪事。
“路上小心。”真姬还是一副没表情的脸,话交待完,转出门外就走了。
当晚妮可平安地回了家,她问了家人,都没听说过真姬说的那种能把人活活吓死的怪物,但次日,她向村口的小酒屋老板打听,才得知乡间的确出现了几起无故失踪或死亡的事故,听说找到的尸体,身体都被撕烂了。
于是妖怪和鬼魂的传闻便风行起来,甚至传到了京城。
不过这个妖怪活动的地方,离妮可的家非常远,约有数十里的山上,害死的也是年纪很老的农民,而且都是男性。
虽然有点可怕,但妮可并不觉得这种倒霉事真的会缠上自己。
她还是照常地回到药局,开始一日的工作。
而这天,她也从账房那里收到了真姬承诺过的预支的工钱。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这所谓的工钱,不多不少,刚好就是支付全部必要的治疗费用的金额。
掂着钱袋,把它交给我妻时,妮可渐渐发现,自己的处境其实非常被动。
——原来她真的彻底被西木野真姬囚禁在了这所宅邸里。
无法出外工作,手上也没存私房钱,虽然只要跟着真姬,衣食住行都不用担心,但妮可现在甚至没法走到外面去购买一只小小的簪子。而在以前,父亲还健康时,她偷偷瞒着母亲出去跟一些年长的朋友在镇上神社附近教授三弦,所得的报酬慢慢存起来,一般想要的饰品甚至二手的和服她都可以买得到。妮可喜欢打扮,虽说自幼节俭,极少会任性地要求父母满足自己的要求,但只要她想,把自己打扮的稍微花枝招展一点还是完全可以的。
然而现在,情况却完全不同。
如今,她的确可以轻松穿上从京都古老和服店订制的衣裳,价钱贵的她做一辈子的工都买不起,连和服腰带也多得排满了整个架子,任她选择,因为已经不需要再做辛苦的工作,她连头发都可以像贵族那样随意披散在肩头好几天,不需挽起来,更别提那些像是故意要把她养胖似的美食佳肴、专门伺候她穿衣洗浴的佣人,妮可花了很长时间才习惯自己在这个家里是一个被人服侍的身份,可以随意指使他人,享受着的是仅在一人之下的特权。
只不过,这如梦似幻的一切,都不是她自己亲手赚来的。
真姬给她这些,自然也可以收回去。再舒适的囚笼,终究也只是个囚笼。
但是真姬也说过,只要有资格脱离学徒身份,就能正式以药局员工身份去领工钱的了吧。可以相信她吗?
妮可看着庭院里的大池子,惆怅地想着。
西木野真姬虽然嘴上凶巴巴的,但说会保证做的事,却是好好的一件都没落下过,意外地是个信守诺言的女人。
似乎也是个极其口不对心的人。
总猜不出她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那些难听的言语又是不是只为维护自己的颜面。她是守信,但出尔反尔的行为也没少做过,总的来说妮可觉得,真姬骨子里依然是个自私蛮横又反复无常的坏蛋小姐,一点都不值得信任。
午时我妻和其他大夫回来,告诉妮可伤者没什么大碍,只是再晚一点恐怕就要切掉半条腿了,妮可这次的帮忙真是来得刚刚好。到此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下午佣人也告知了真姬会到出外会客,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因此夜晚会由别的大夫代课,真姬不在,妮可不能感觉更轻松了,她独自在浴桶的热水里泡了比往常更长的时间,上完课便步履轻快地回家。
只是临出镇前,她想起:自己也许可以去亲自看看伤者的情况,于是临时换了路线,抄远路去往镇子边沿的一片樱花树林那里。
那个素不相识的伤腿男子就住在那边的茅草房里,跟他的老母亲一起。
天气冷,云很厚,看不到月亮,路上特别黑,妮可打着灯笼,裹紧身上的长外套慢慢向前走。面向农田的平坦泥路,也不是静得一个人都没有,路边有一些举着稻草人在玩的小孩子,拿着布包好的乐器,踏着木屐从幽暗中穿过的艺伎妮可也见到了,但比起一闪而过的路人,黑暗的盘踞显然来得更为漫长……等到走过一座破旧的小酒屋,连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后,恐惧的情绪也一点点地,爬上了妮可的脊背。
她想起了真姬所说的怪物。
妮可不敢再盯着前面,她改而只看着灯笼的光和映照出的那一段路,其实不是没想过,自己走这条算不上熟悉的路会有多危险,但她觉得没问题,心中一直默认着,不管自己走到哪里,西木野真姬的保镖肯定都会鬼鬼祟祟地跟在身后的。
但是,他们现在真的在吗。
妮可实在没有勇气停下脚步,更没勇气回头看,她记得不少保镖的脸,可他们的名字却一个都不知道,她只好加快脚步,几乎是跑了起来,风吹过树林,发出可怕的呼呼声,听起来就像鬼魂的哭叫。妮可已经被脑中种种恐怖的想象吓得无法冷静,她记得过了小酒屋,再走不远就是那个男人的家了,赶快跑,去到有人的地方就不会怕了。
如她所料,她很快看到了一座亮着一点火光的茅屋,伫立在靠着树林的斜坡上。
她喜出望外地舒了口气,正打算整理一下仪容再走过去。
然而,这时她却看到路的远端,一团黯淡的火光,慢慢地飘了过来。
“啊!”她吓着了,马上躲到旁边的树后,还慌张地弄灭了灯笼里的烛火,怕被人发现。
她从树丛眯起眼睛盯着路面,火光飘近了,脚步声和粗声粗气的讨论声也随之传来,她才看清楚,那是几个武士,四个人,都带着刀,带头的那个岔着八字脚走路,气势汹汹。
这些人是谁啊?妮可心想。她躲的地方跟屋子很近,虽然害怕,她还是悄悄走近了屋子,蹲坐在地上,背贴着茅屋冷冰冰的墙壁,微歪身子注视那帮武士的动静。
然而,她却看到,队中为首的那个男人,狠狠一脚踢开了门。
突然火光熄灭,混乱的微弱的光线,从窗口透了出来,接着,屋子里传来一个听起来是老妇的惨叫声。
同时传出来的,还有更惨痛的、男人的哭叫。
“饶命啊!我的腿、饶命!”
“斩他的手!蠢材,叫你斩他的手听到没有,滚开,让我来!”
“饶命啊——!”
“别动。你斩另一边!”
“老爷要的是完整的两只手!敢动,连你命根子都剁了!”
“好痛!”
“闭嘴!喂,你抓住那边、妈的,还想跑!叫你跑,叫你跑、阿成!斩他下面!”
妮可觉得全身冷的像冰……她什么都无法思考,背贴着墙,滑坐在地上,她颤抖着伸前手,像个动物一样在地上爬,双脚抖个不停,她想找到那只熄掉的灯笼,却哪里都找不到,突然的她碰翻了一垛木柴,木头滚落,在漆黑空寂的空间里发出异常可怖的声响。
“谁?!”
一个武士在屋里大声吼了出来,他提起刀捅烂了纸窗,伸出头来,拿着灯笼四处张望。
妮可就在墙边开外三尺远,刚好在武士灯笼能够照到的范围之外。
再往右照过一点,就能看到她了。
妮可紧紧捂住嘴,四肢僵硬得不能动弹,恐惧和痛苦的泪水从她眼中滚涌而出。
“别管了,是猫吧。快走,老爷要我们在半刻钟内回去。”
“走走。”
灯笼的火光逐渐移出屋外。一团黑色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被丢进了树林里。风刮过来。强烈的血腥臭味刺入了妮可的鼻腔。脚步声远了,四周一片死寂……
终于她再也忍不住,对着地面猛地呕吐了出来。
经过一晚的应酬,真姬疲倦地坐上了回程的轿子。
路倒是不远,很快就能到家,撩起轿帘,真姬看着晃起灯影的路面,脑子里一片空白,很快就到更夫出来活动的时候了,妮可这时应该已经回家了吧?
今晚是看书还是喝酒度过好呢,真姬无聊地思考着,她最近收藏了一些自江户来的禁书,因为含有舶来宗教的内容而被当政者禁止;酒的话,她在外人面前喝得极少,连小鸟都不知道她离开京都后变成了半个酒徒,还染上了一点烟瘾,每当她提不起精神练习乐器或阅读时,就会以酒烟取乐,只是,随着年纪渐大,除了前年发展出的观星的爱好,她的夜晚被酒占据的时间已变得越来越多了。
她本来以为自己跟普通人不同,她有权势,有才华,还是少见的能和男人在经商上一较高下的女人,但谁知,原来寂寞起来,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本希望妮可的存在,能让她的日子变得比以前更有意义一点,至少能得到点安慰吧,未必是肉体上的,而是真正去和一个人培养感情的那种安定感。
然而一年过去了,像这样寒冷的冬天的夜晚,还是得自己一个人度过呢。
真姬苦笑一声,下了轿,她在后门踌躇了一会,这么冷的天气,似乎挺适合吹笛子,她有多久没吹奏过音乐了啊,想想都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这么想着她行入后门。谁知道,门后有个佣人正在等着,见是真姬,马上满脸忧虑地走到她面前:
“二小姐,你回来了。”她又放低声音说,“妮可小姐……她正在卧室等你。”
“等我?”真姬非常不解,“不是说让她上完课就回家吗。”
“那个,二小姐还是先去看看吧。”佣人好像不知怎么说才好,她不自然的表情让真姬也无形担心起来,她大步走向了卧室。
“妮可?”
一把打开门,真姬讶异地看到,房中间妮可正伏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蜷成了一团。
脸色苍白得像是死了似的。
“妮可!”真姬赶紧走去把她抱住,这一抱才发现,妮可的皮肤是跟肤色不成正比的热,“你怎么了?能听到我说话吗!妮可,回答我!”真姬着急地说。
“西木野……”
妮可这时声音低微地叫了真姬的姓氏,这个让她厌恶至极的姓氏,她却在这里等了足足一夜,才盼到它的到来。真姬这才看清楚,妮可的鼻子很红,脸上都是干了的泪痕。眼睛肿得不像样。和服沾上了泥水,双手双脚染满泥土的痕迹。真姬无法看穿妮可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事。
“西木野……呜。”妮可伸手揽住了真姬的颈脖,伏在她的肩上,嘶哑着声音哭了出来,“回答我,西木野真姬,你没有把我家人的行踪公开出去吧?”
“这、妮可?”真姬懵了,想不到妮可居然会提起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回答我啊。”妮可揪着真姬的衣领,叫道,“你说过会保护我家人的安全,不会让他们出一点意外,你会说到做到的对吧?”
“你冷静一点……妮可。”真姬用力抓住妮可的肩,把情绪激动的她控制住了。妮可挣扎了几下,身体突然像失去了全部力气般软瘫下来,蜷缩着哭泣、大力的咳嗽起来,让真姬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求你了。咳…西木野真姬。”妮可垂着头,双手像是断了一样挂在真姬衣领上,她无助地攥住对方衣衫,哭着说,“不要再夺走我重要的东西了,不要,不要…如果他们被杀、咳…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真姬只好把妮可揽在怀里,一边替她抹眼泪一边说,“我保证他们都会安全的…相信我…”
“真的吗,不骗我吗。”妮可不屈不挠地追问着,满是泪水的脸露出痛苦的表情,“对我发誓,发誓你会守诺言!”
真姬沉默了一会,然后松开妮可,拉起她的小指,跟自己的勾在一起,拇指也贴在了一块:
“如果我违约了,就会吞千根针。”真姬认真地盯着妮可的双眼,低声说,“约好了。”
“……约好了?”
“当然。”真姬嘴边划开一个很淡的微笑,上前小心地把虚弱的黑发少女重新收进臂弯内,继续替她擦拭溢出的泪水。
“太好了,太好了……”
妮可颤抖着,缩在了真姬的怀里,冷成石头一样的双手,被真姬握在手心里捂热了,她用棉羽织包裹她的身体,抚摸她发烫的脸颊,吻她的鼻子和额头。即使妮可不是真心想拥抱自己,但是这一刻能被自己喜欢的人依赖,这种感觉真的是太好了。
真姬试探着亲上妮可的脸,对方一点也没有抗拒,反而用满是泪痕的脸紧紧贴着真姬,嘴里喃喃自语着破碎的单字,七拼八凑之下,真姬才勉强明白妮可今晚遇到了多恐怖的事,于是她更频繁地在妮可耳边念叨着、保证着,重复了好几次的誓言,才让妮可受惊的心慢慢的放了下来,最后心甘情愿地跟真姬吻在了一起,嘴唇相贴,舌头在嘴里进进出出,好软,好湿润,是活着的,人的身体。
妮可的眼肿的发痛,但是手却在热切地摸着真姬的脸。啊啊,不重要了,讨厌真姬也好,囚笼也好,怎么都好,都不重要了,只想感受一个真正的活人的体温和重量,数刻之前她才听到别人的死时的惨叫,差点被杀,身边只有寒风,只有黑暗,就像睡在坟墓的底部,跟一个死人没有分别。不要停下来,西木野,继续、这样对我,需要我,快点,赶走我脑里那些可怖的回忆吧。
“嗯…真、姬…”头开始痛了,妮可呜咽着,酸痛的臂膀依旧不敢离开真姬的腰,“好冷…呜。”
“我会保护你的家人的…”真姬反复舔着妮可的耳朵,热气呼在耳道口,妮可热得发抖,“即使我出事,也不会让他们有意外的。”
“嗯…嗯。我知道……我、相信你。”
妮可一阵阵地颤抖着,树林里的血腥味像从胃底涌起,她开始反胃了,只好用力抱住了真姬的手臂,把背缩入她怀里。真姬这时把佣人叫进来,吩咐她们给妮可准备换洗衣物和洗澡水,还口述了一张药方让人去熬,说完又继续好言安慰臂弯里可怜的女孩子:“你累了。睡一会儿吧……等下我帮你洗澡。”
“不要到别的地方去……”妮可迷糊地抓住她的手,身子又蜷了起来,真姬很担心,妮可皮肤越发地烫,她的确发烧了,“不要让我留在黑的地方……别走。”
“我不会走的……来。”真姬心里估算着药量和接下来的治疗,一边褪下妮可身上脏兮兮的外套,“来,把衣服脱掉……我和你到里面去睡一会,我陪你。”
房里很温暖,真姬把只穿单衣的妮可抱进里间,把她放在佣人铺好的被褥里,“我在这里…别怕。” 她怀着心疼和带着邪恶的满足感尽情抱紧了妮可。她知道自己撒谎了,其实已经没有人会威胁到妮可家人的安全,那因妮可父亲而受冤死去的将军侧室,她的儿子,被正室抚养并在年幼就接替了将军之位,却在半年后被臣下毒死,十数年来权位几次更替,早已没人关心最初那桩谋害案的真相,也没人会对矢泽一家的动向有任何兴趣—— 除了西木野真姬。
从一开始她就打算用这种方法,最简单,最安全……也是最强大的,囚笼:妮可对家人的爱。
妮可身上的热度,很烫,真姬也躺了进去,听着妮可喃喃的梦呓,回应她,紧抱她,这种初期的伤风症很好控制,她是个大夫,经验丰富,可是她又该怎么去控制一个人的心呢,妮可的唇,发红,妮可的脖子,发干,一点汗都没有,这些体征的意义她都懂…她希望有一天,连妮可感情体征都能了如指掌。真姬用手帕擦拭着妮可手上的污迹,然后吻上了手背,她想要这种安心感,安心,来自掌握一个人全身心的权力,所有的磨难都是可以计算也是可以忍受的,只要、只要最后能够得到你。
“睡吧…好孩子。”真姬吻在妮可的额头上,语气是那么的温柔:“把一切都交给我,妮可。我一定会…让你得到幸福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