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野鬼
一想起上条恭介这个人，沙耶加总是一阵苦恼伴着一阵甜蜜。
上条家曾是见泷原邻国一个弱小大名，当年鹿目圆香的祖父当家时，夺取见泷原不久后上条家便起兵偷袭，哪知主力军有去无回，但是谁也未能攻破对方。后到知久成为家督，才攻下了上条的城池羽织城，当主隆光便降服称臣。
为表忠心，隆光将自己年幼的长子押在鹿目家做人质，并且与美树家定了亲事，想来三家的关系会更稳固。
虽说是政治联姻，沙耶加并不抗拒，反倒与青梅竹马的恭介产生了莫名的情愫，两人同为家臣，但恭介的地位远比沙耶加低了几等。
“哈，谁要嫁到那个乡野小城里去啊.......”沙耶加穿了件简易甲胄，坐在关所外的树下自言自语。“好歹我爹是家老嘛，他理应入赘才是，况且婚后不可能像现在这么自由，哎。”
她摘掉落在头上的枯叶，捋了捋头发。秋天总令人无故哀叹，她也惆怅起来，改名换姓的嫁到别人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就要脱离武士的世界了。
作为女人还是以相夫教子为重，她这样劝自己，想到恭介温文尔雅如同个女子，能否担负一个家族的未来，便忍不住的忧心。
沙耶加起身走进面番所倒茶水，望着古道绵延至深山，几个商客牵着马远远从山道走来，她爬上瞭望塔，紧盯着几辆裹着麻布的马车。
“这下有活可干了。”
沙耶加打起精神，待到一行商旅抵达时，她朗声说到：“欢迎来到见泷原，此处关所不收通行费，几位请把货物卸下，我们要一一登记。”
商队头领听闻后急忙招呼身后的伙计卸货，一边对沙耶加露出谄媚的笑容，说到：“哎呀，早就听闻鹿目家废除关所收费的事情，我等才跋山涉水来到此地。这位大人，小小意思，还请您收下。”
头领从衣兜里摸出一枚金小判，悄悄递给沙耶加。
“抱歉，职责所在，不收外财。”她严肃的摆摆手，随后走到车队的后排，掀起裹着车身的白布，里面摆着的是京都一带的特产绢布。那些与众不同的花纹如若做成衣裳，一定会十分华丽，她久久站在那里看呆了眼。
忽然，她感觉到身侧一股煞气，一个与她等高的人披着斗笠，扛了一把裹布的长杖。她看那人一眼，便觉浑身不自在。
“这是什么人？”她问头领。
“是我们半途雇来的护卫，专门负责护送的。”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光着的双脚上污渍斑斑，如一座不动的雕像立在原地。
“把斗笠摘了！”沙耶加厉声道。
那人无动于衷。深黑的帽檐下，不知藏着何种眼神，令沙耶加心神警觉。
“喂！你是聋子吗？我叫你把斗笠摘了！”
沙耶加一个箭步上前，伸手便要抓住对方下巴上的绳结，哪知对方手一抬，将沙耶加的手臂又打了回去。
这一下，沙耶加敏锐地嗅到了那人身上的血腥味，即刻撤步，握住刀柄，摆好拔刀的姿态。
“好啊，没想到今天真是撞了大运，遇到个可疑人物。”
正说着，对方不悦的呲着洁白的牙齿，露出两颗虎牙，不由分说便抽出长枪，抵在她面前。
众人一阵骚乱，谁都不敢上前，几个机灵的卫兵迅速把商队头领抓住，另外几个伙计也不敢动弹。
沙耶加大喝一声，提了口气便飞冲上去，右臂一挥带出一道冰冷的光影，对方以极快的速度收回枪身，牢牢挡了下来。眨眼间，金属碰撞擦出无数火星，刀枪乱舞，竟在两人脚下化成一阵旋风，卷尘扬土。
沙耶加手中的打刀连刺带砍，却被对方悉数化解，几招下来，看不到对方破绽的她暂时停手，粗喘连连。而那人若无其事，连口气都不喘，依然稳站原地。
“哈？就这点本事吗？还以为遇到个好手能让我稍微愉悦一下呢。”
斗笠人终于开口，沙耶加一听是个少女的嗓音，心底不由一沉，又喝一声，重新振作精神，刀尖向着对方的下腹直刺过去。
谁料那人身体轻盈一闪，沙耶加直接扑了个空，正欲停下时，枪底便朝她后脑一击，连人带剑地摔倒在地。
几个卫兵一看沙耶加受伤，慌了神便一同冲过去，将那人包围起来。
“谁也不许插手！”沙耶加双手扶刀，缓缓爬起身。
众人面面相觑，收了手中的武器，退在一边。
她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若说在见泷原的国土内，能与自己相提并论的剑士屈指可数，谁想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一个陌生人竟能令她无计可施。
“嚯，还挺坚强的嘛，那这次换我攻击了！”
那人一甩下巴的麻绳，将斗笠抛在半空，后脚一踏，全身直突入前方，沙耶加猛地回身挥剑，勉强将枪杆打斜，否则那枪会毫无悬念地刺穿自己的腹部。只闻耳边嗡嗡作响，剑身抖动不停，她的手腕也紧接麻木，不听使唤了。
一缕火红的长发袭面，她侧目，那位少女与她对视的瞬间，露出轻蔑的笑容。沙耶加心底一阵怒火涌上脑门，她提了刀，用刀柄击在对方后背上。
这一下，红发少女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两人都提了口怒气，直视对方。
“嚯？不赖嘛。”
“哼，你也是。”沙耶加扭扭脖颈，手上的劲儿依然不敢松弛。“不过，我可是不会输给你这种人的！”
她们再次缠斗在一起，这一回，两人都不约而同对准彼此的要害，一击便死。
沙耶加的力气快到极限，而那人越战越兴奋，长久疏于锻炼的她，技艺上也许不输于人，但论体力始终不能坚持很久。她也在参研一刀取胜的办法，无奈，对方身体反应的速度在她之上。
一挥一刺，你来我往，傍晚的斜阳既定结局。
红发少女的枪头挑地而起，带起尘土，将横在沙耶加面前的刀打飞，接着快脚朝她腹部一踹，沙耶加全身飞离原地，重重的撞在身后的木栏上，那木栏应声而碎，几块碎木板打在她身上。
沙耶加捂住唇口，鲜血从指缝里淌出，双眼也被腹中涌上的鲜血憋得膨胀。
“结束了！”红发少女用枪直指沙耶加的额头。
她抬眼，少女飘舞的长发遮住一抹余晖，她未意识到终结来临，只想拿起武器继续战斗。
沙耶加拾起一根木板，颤颤巍巍的起身，如同手握刀剑一般，横在自己的胸前。
“我......不会认输，要到......最后一刻。”
微温的鲜血由嘴角滑落至领口，她死死盯着对方的血瞳，尚存一息的她看清了她的面容。
她不想输给一个“将死之人”。
这一刻她也犹豫了，蓝色眼眸中的自己本该是带着嘲弄的微笑，斩下对方首级才对，却像是被那个眼神刺到，心中难言的疼痛又隐约发作。
少女转身拾起那把已经豁口的刀，扔给沙耶加，道：“拿这个与我打。”
她接住，吐掉嘴里咸腥的血液，抹了抹朱唇，即使双腿已软到全无力气，她依然吃力的走向她。
“我说，你明知道会死，为何还要执着呢？倒不如你认输，我饶你一命。”少女将枪收在身后，皱了皱眉。
“我.....不会放你进入见泷原，我要......守护......”沙耶加未说完，胃里的鲜血再一次涌上喉间，她吐出一滩鲜血，溅到少女的脚背上。
她从未有知觉，人的血是温热的，直到她看到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剑士，与那些在战场上被杀掉的敌人完全不同。
那些草芥终究不能与人相比，她看到的是一个人直到生命的结束也要坚守的信念。
被她所抛弃的信念。
少女忽然屏住泪滴，仰天叹道：“我输了。”
她转身快步离去，朝向见泷原的主城狂奔。她听到剑士在身后狂喊不止，却无法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