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的聲音，讓我的思緒陷入昏沉，擾人的海潮聲，一遍又一遍無可遏止地打入耳畔。

躲也躲不掉。

我趴在桌上，整張臉埋進雙臂之間，試著逃離現實的晦暗。

「同學。」

輕柔的嗓音透出一絲顫抖，卻又強壓下不安似的，倔強地站在我面前，不屈不撓的輕哄，「同學，我知道妳是醒著的。」她又再喚了一次，鍥而不捨，甚至戳著我手臂，我很不悅，但也無可奈何。

我多想抬起頭狠狠瞪她，大吼要她滾開，但現實讓我明白，這裡並不屬於我，所以我無法掙逃。

我深呼吸一口氣，壓抑破口大罵的衝動，挺起身子冷冷地瞪向眼前的女孩。

「覺得轉學生很有趣嗎？」我強壓下胸口的怒火，兩團火竄出眼，視線一片模糊，燒得胸口發疼。

迎上那雙清冷的眼時，我卻愣住了。

那是一雙純然的眼眸。

夾雜海水的深湛眼眸直入進我的眼裡，不過頃刻間便澆熄了我無名怒火，只剩無力與惆悵。　　

女孩面無表情地凝眄我，驀地，她張口，嗓音竟是通透清澈，「一方面是這樣沒錯，只是我更想知道是，第一天轉到班上的妳，為什麼對同學敵意這麼深？」

語氣毫無起伏的她，讓我摸不透她的心思。

「跟妳又有什麼關係.......」我敷衍回應，咕噥抱怨，「真煩......」

「妳很有趣，讓我想到了某種動物。」她淡定應答，話落，嘴角竟勾起淺淡的笑容，我看得出神。

「怎麼了？」

我微愣，發現自己的失態於是別過頭，她似乎也不在意，不過一語不發地盯著我。

女孩終於引起我的注意，逼得我不得不正視她的存在。我輕嘆口氣，朝她擺手，「我記得這節是體育課，妳不該待在這。」

聞言，她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不過一眨眼又恢復了平靜如水似的神色，「妳記性不錯，看妳一直趴在桌上沒有抄課表，原來是記住了。」

我笑了幾聲，卻是乾得連我也聽不下去，這話一出倒像是在嘲諷人，「這又不是重點，妳別在這晃了，去上課啦。」

她瞇起眼，雙眼瞇成一條彎弧的細長型弦月，淡雅的笑意溫柔傾洩，「妳真的姓『左』嗎？」

我一愣，不禁噗哧一笑，「不然我該姓右嗎？」

「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這姓氏很特別。」

「好了，妳想問的我都回答完了。」我慵懶擺手，真覺得心倦了。空氣中瀰漫著海水的味道，總讓我覺得不自在，沉悶的苦鹹一度使我鼻頭發酸。

海浪的聲音如低語、如低訴，我聽得頭暈目眩。而最諷刺的是，我明知道卻仍執意選擇這所鄰近海邊的學校。

我闔上眼，聽著女孩遠去的腳步聲伴隨著海水的浪潮聲一同離去。

再次睜開眼時，不經意瞥到女孩的座位，不正是我座位的對角線嗎？她怎麼知道我的一舉一動？

剛走進這間教室時，班上好奇的目光已經讓我很不自在，我只好轉頭望著窗外，那一片湛藍色的大海，逼得我不得不面對自己的心。

無處可逃。

躲藏的回憶，無處可逃。

我從書包掏出耳機，播了首西洋老情歌，試著透過耳機播送的音樂掩蓋惱人的海潮聲，我緊閉著雙眼，不讓回憶找到宣洩口，我只能狠狠壓抑著。

海水的味道，讓我喘不過氣。

轉進這所學校的第一天，我覺得已經快撐不下了。

倘若女孩再問一次為什麼，那我會這樣回答她，「因為我討厭海。」

我討厭海的程度，幾乎接近痛恨。

清脆的高跟鞋聲在此刻迴盪走廊，即使是在教室的我仍聽得一清二楚。我摘下耳機側耳傾聽，那由遠而近的腳步聲漸漸逼近，最後，停下。

我伸長脖子，剛好對上門口那抹高挑的身影，我與女人四目交接，目光流轉千愁萬緒，見她從怔忡到平淡，不過是一眨眼的事。

女人手上抱著一疊資料，不顧我的錯愕踏進教室，安靜的目光瞅著我，彷彿是詢問我的意願，溫柔地笑。

終於，她走到我面前，烏黑的長髮被她隨意撥到左側，清新脫俗的氣質如夜風吹散的梨花般，我不禁屏氣。

「是......左思婷嗎？」

黑白分明的眼眸如墨水畫似的，濃淡筆墨勾勒出的她的靈氣，宛如是在宣紙上的浸染般，暈開了心神蕩漾，一舉手、一投足，都讓人目光無法移開。　　

「我認錯人了嗎？」女人小心翼翼的詢問拉回思緒，我搖頭，「我是左思婷沒錯......怎麼了嗎？」

女人一掃愁容，像是鬆口氣般朝我一笑，「太好了，我找到妳了。」

我怔忡，這次換我疑惑反問，「呃......妳是老師嗎？找我有什麼事嗎？」

「其實也沒什麼。」女人放下手中那一大疊的資料，她坐到我旁邊座位，視線與我平視邊從文件中翻出一個公文夾，抽出一張紙遞給我。 我接過，邊聽她娓娓道來，「我也剛到Ｃ中，剛好派到妳們班當實習班導，聽說班上有個轉學生，所以想來看看。」

「哦......原來是這樣。」

老師的心情似乎很好，眉目間透出的笑意溫潤，如春風似的拂人心坎，胸口有些暖和。

我偷瞄了眼她，清了清喉嚨，試著開啟話題而問，「老師，妳是教什麼的？」

「妳猜猜看。」字裡行間的雀躍語氣讓我不禁跟著笑了，懸著的心不再緊繃，漸漸放鬆。

「嗯......」我努力思索有哪個科目可以與老師沉靜溫和的氣質相襯，我推測應該不會是歷史的枯燥乏味，但也不該是數學的精闢難懂，難道是化學的固定原理？不不，那應該是英文的有條不紊或是生物的........

「有這麼難猜啊？」見我陷入苦思，她笑嗔，「我有這麼不好懂嗎？」

我猶疑半天，擠出兩個字：「國文？」

「不對，我不喜歡背科。」老師像是輕嘆般低笑，「我是教數學的。」

「啊？」我訝異，臉色應該是瞬間慘白。

見此，老師不顧形象直接大笑，「怎麼每個學生對數學都是聞風喪膽啊？哈哈！」

「真的不是國文？」我是認真的這樣覺得。老師的氣質典雅淡然，應該是位捧著書、品茗茶的佳人，怎麼會是教數學的呢？

「不，我真的是教數學的，雖然我也有國文的教師證。」

這下換我啞口無言了。

「好啦！心情輕鬆多了吧？」

我疑惑瞅她。

「一走進教室就發現妳臉色慘澹，妳不喜歡Ｃ中嗎？是不是有人欺負妳？」　

聞言，我只能失笑搖頭，怪自己心魔過不去罷了。見我刻意避開話題，老師也沒有追問，只是真誠地道，「班上還好嗎？進度跟得上嗎？」

「還可以，謝謝老師的關心。」接收到老師熱切的目光，我不好意思地撇開頭，卻見到她若有所思盯著我，最後漾開笑容說：「如果有心事可以來找我聊天喔！我很歡迎妳來找我。」

「因為我是轉學生嗎？」

「不盡然，只是覺得值得。」

「值得？」

「嗯，是啊。」老師邊說邊起身，準備拿走桌上那一大疊資料，而我也跟著起身，禮貌性的伸手，「老師，我幫妳拿一些吧？」

她微愣，隨即淺哂，「也好。」話落，她低頭整理文件夾，我才能明目張膽地看著她。我不得不說，老師很迷人，五官柔和，微捲如羽扇般睫毛輕顫，睫毛下的黑眼珠如黑曜石般深邃。

驀地，我迎上了這雙黑得發亮的眼眸，我差點陷下去了。

「思婷，怎麼了嗎？」

這一聲柔聲輕問，問得我心微顫。

那一刻，熟悉的畫面劃過腦海中，那一片海、記憶中那一片蔚藍的海，倘佯著一個女孩。

「沒什麼........」我收緊指尖，將懷裡的文件抱緊了些。

我與老師並肩走出教室，走過一個個班級，清脆的高跟鞋聲在走廊上，規律的節奏竟莫名的讓我感到安心。

「老師，妳叫什麼名字？」

「我啊......」拉長的尾音促使我抬頭看向她，她低頭，再次與我四目相交。「黃祐昀。至於怎麼寫，其實妳看課表就知道了。」

「黃祐昀啊.......」我開始回想起早上班長在黑板上抄課表的時候，有寫到老師的名字嗎？

很順口、很溫和的名字，名如其人，絲毫不假。　　

「說到名字。妳的名字很特別喔！很少人姓『左』。」

我潦草一笑，小聲咕噥，「嗯......我不喜歡。」

數學科辦公室剛好到了，我尾隨老師走進辦公室，她的座位就在門口一進去第一個位子，十分好認。

桌面乾淨整潔，就如老師給人的感覺也是如此。我相信只要是男人都會為這樣的女人動心痴狂。

將手中那一疊資料放好後，我正準備踏出辦公室，後頭聽見老師喊，「思婷，我說真的，如果妳想找人聊天或是談心事，可以來找我。」　

我愣住。

雖然我知道依我的個性是不可能跟老師大吐苦水，但面對老師的認真，我無法出聲拒絕。

走出辦公室時，我不禁回頭一望。

黃祐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