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警局内灯火通明，电话不绝于耳。追捕杀人犯的布告在电视上滚动播放，高昂的赏格让市民们不停送来各种捕风捉影的消息。
——然而，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相川凉在本子上抄写着。在她身后，坐着沉默不语的南警部，金色眼睛里盈着难以辨别的光。
她刚从医院回来。无论如何询问藤原，回答都毫无二致。自己是企业家，经济泡沫中破了产。不认识任何姓绚濑的人，更不知道为何要杀他。
似乎大麻的药性过去了，藤原很快就睡的像头猪。一无所获的小鸟只好嘱咐几个警员好好看着藤原，自己回警局继续处理追捕绘里的事宜。
“讨伐杀人犯！警方一定要确保我们市民的安全啊！”
“真可怕，我家最近也丢了袜子，是不是罪犯拿走的啊……”
电视里播放着实时采访，一个大妈正对着记者的麦克风，努力做出痛心疾首的表情。你的袜子八成是被风刮跑了，就连痴汉恐怕也对它提不起兴趣。小鸟咬着相川为她买来的汉堡，暂时抑制了自己吐槽的欲望。
恐惧，厌恶，还有滑稽。
映照在小鸟眼里的，就是这样的一群市民。因无知而躁动，因闭塞而无知，仿佛刚才电视上播报的，杀死“无辜市民”的杀人犯，就在他们的身边逡巡，随时准备一斧头将他们砍死。
他们相信的，是电视上正在报道，报纸上刚刚付印，那个邪恶的，凶残的，砍杀无数无辜市民的杀人魔绚濑。
而小鸟所看见的，是与她双目相对，宁可冒着枪弹之危险，也没有对她下杀手的绘里。
这座城市就是如此。她想。上位者以金钱的锁链操纵媒体，用它们勾勒出虚假的世界，蒙蔽身处其中的市民。一篇采访可以让公司分崩离析，一行铅字便能使人名誉涂地。
几天前的报纸被她扔在屋子的一角，上面绘声绘色地写着她熟识的某位女歌手拍摄成人影片的传闻。真有趣，拼起来的几张图画，署名未知的一份爆料，就这样被写的栩栩如生，恍若真实。
她看着落满尘土的报纸上，歌手蓝宝石般的眼睛。
她也看着滚动播出的通缉令上，绘里如晴空般澄澈的眸子。
“南警部！”
响铃声撕开屋子的沉默，小鸟的另一位助手，新人警员支仓笠音的声音从电话里响起。小鸟方才将她留在医院附近，要她密切监测医院的动向，以及有哪些人接触了病房内的藤原。如今这颗落子终于发挥功效。支仓汇报方才有三个黑衣男子进入了藤原的病房，没过一会儿他们就扬长而去。病房里的藤原不知所踪，出门的黑衣男子却似乎多了一个。
干得不错，支仓。
小鸟啪地关上喋喋不休的电视，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屋子。夜色依旧深沉，音羽一如既往，年轻的南警部却恍若不知。她拉开车门，向着医院的方向疾驰。
支仓方才也汇报了黑衣男子的汽车模样。音羽市惯常的堵车帮了小鸟的忙，驱车赶到主干道的时候，那辆车依旧在不远处的车流里缓慢移动。
追上去之后，我要做什么呢？
腰间的手枪冰凉冷硬，子弹足够让那三个人每人开好几个洞。然而对方既非明确的罪犯，她也没有逾越法度直接枪杀的权力。车流穿梭，灯火流转，小鸟追随着那辆汽车驶出城区，走上一片黑暗的郊区土路。坎坷不平的路面起伏颠簸，道路两边是高耸的梧桐树。不知何时乌云渐渐浓密，掩盖了闪烁的星光。随后风起雷鸣，磅礴大雨从天而降。雨刷刷出的狭窄视野里，小鸟竭力盯住那辆车飘忽不定的后尾灯。
一声短促的爆响。像是雷鸣，又不太像。随后第二声应声而发，汽车的一侧亮起的一闪即逝的火光。不，那是手枪的枪口焰。随即车门以奇怪的角度打开，穿着黑衣的男子滚落尘埃。前方的汽车似乎注意到了小鸟的踪迹，以及被她拉响的警笛，慌忙加快速度消失在雨幕中。
追上去很难做到。小鸟踩下刹车，停在倒地的黑衣男子旁边。隔着车窗，她看见一张苍白扭曲的脸。
是藤原。昨夜刚刚从绘里斧头下捡回一条命的男人，这次幸运之神没有眷顾他。扭开车门，小鸟看见他肚子上血红的弹洞。血水混杂着雨水涌泉一样流出，悄无声息地渗入土地。
“南，南警部……那家伙，那家伙背叛了我……”
小鸟想要把他抬上车，然而藤原摆手阻止了她。看来这男人也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只顾着从嘴里挤出一句又一句的话来。
——他曾是线下聚会“真实射击”的成员。他们在冲绳等地秘密聚会，射杀误入此地的游客。“那家伙”是他们的会长，据称在政界和警察厅都有着相当的能量。会长召集会员，组织猎杀。藤原等人只需要按时付账，就能够毫无困扰地随便杀死一，二个人。大约六七年前，射击会解散了。藤原之后又回到正常的生活，仿佛忘记了这件事情。
直到最近的连环杀人案。影山，绫小路，向坂，每一个都是射击会里见过面的熟人。藤原才被重新扯回噩梦。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是猎物，而暗中的杀人犯成了猎人。金发的女孩子，藤原记得当初围猎她们一家，费了相当大的力气。因此见到绘里金发的瞬间，他就骇的手足无措，知晓自己大限将至。
然而鬼使神差，小鸟先行一步，和绘里一番对峙救下了他的性命。逃出生天的藤原本想在医院里悄悄溜掉，没想到又被黑衣人劫持。他认识那些人的脸，都是自己见过的射击会会员。知晓“会长”想要杀他灭口，藤原在车上扭开车门跳车，之后就如同小鸟看到的一样，肚子流血躺在雨地里。
小鸟沉默地用手机录着音，直到藤原吐出最后一个音节，按下结束键的时候，这快死的人如遭电击般猛然扑起，像是砧板上的活鱼。小鸟以为他被雷打了，但她旋即发现了问题所在。
藤原看到了她的手机壁纸。
微笑着的，十六岁的，壁纸上的海未。
“我我我，我我我，我没有杀她，不，我没有杀死她，这和我，这不关我……”
藤原癫狂的叫声在荒野里回荡。小鸟感觉眼前天旋地转，铁锈味泛起在唇上，周身早已被雨浇得透湿，然而身体却如火炭般炽热。她抬手咔的一声，拗断了藤原的一根手指，终于让这个濒死的家伙冷静了下来。
“你见过她？她被你们狩猎了是吗？”
冷静，要冷静。小鸟默念着安慰自己，然而手在微微颤抖，声音也像风中的琴弦。藤原的供词像重锤一样敲在她的耳朵里。那是一个晚上，藤原正在冲绳北方的山地里搭帐篷看星星，突然看到了沿着山路走来的蓝发少女。
她拿着照相机，背着支架，似乎是为了摄影而来到这里。少女毫无挂碍地和藤原交谈着，或许她真的以为藤原如他自己所说，只是个来露营的白领。
——我要给重要的人拍下这片星空，然后带回去给她看。
少女说。她背对着藤原，仰视闪烁的星空。快门声掩盖了藤原的动作。在星空之下杀死一个误入“禁猎区”的小鬼，算不上什么太麻烦的事情。少女还在拍摄，而藤原的刀锋闪烁。下一张照片拍摄的瞬间，藤原暴虐地用刀刺进少女柔弱的躯体。像是古人猎鹿，渔民捕鱼。等到他从刺激感中恢复过来，眼前只剩蓝发少女破碎的躯体。
以及那矗立在支架上，照映着夏夜星空的照相机。
——那是拍给我的照片。那是海未约定好给我的宝物。
小鸟喃喃自语，水流从她的发梢和脸庞滴落。是雨水呢，抑或是泪水呢，她丝毫没有分辨的心思。手枪紧握在手，指着筛糠般抖动的藤原。扣下扳机，子弹就会射出。杀了他，射死他，他是害死海未的凶手，理当偿还自己的罪孽。然而扳机显得无比沉重，子弹象征法律，而南小鸟并非法律本身。她无权制裁这个罪行昭彰的杀人犯，只有经过审判才能把他吊死。
在怨恨之上有着规范人类行为的法律。
小鸟想起自己无数次默念的话。
然后她想起月光下的绘里，也想起那张满是尘土的报纸。
她想起绘里的，还有歌手的，虽然均已失去一切，但依然闪闪发光的蓝色眼睛。
子弹代表法律，那就不用子弹。
小鸟握上枪管，对着藤原的脑袋，一枪托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