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局

2016年2月19日 06:03

候机大厅里人来人往，嘈杂不安。广播在上方响起，声音悦耳又惹人厌烦。

“你会记得我吗？”丽奈轻声问。

“当然...会了……”

她的眼睛直直地看进久美子的眼里，带着审视般的淡泊。然后她笑了笑，抬起右手，食指轻轻点上久美子的眉间。

在久美子骤然而起的剧烈心跳中，她却一触即收。怀着自己也不甚明了的失落和渴望，久美子看着丽奈。

丽奈却不再回应她的目光，低下头一拉手边的行李箱——

“再见，久美子。”

人对于自己高中时的朋友能记得多少呢？

诚然，久美子记得大家一起奋斗过的泪水和汗水。那些震动人心的、被称之为“青春”的东西，在十年后的现在，却也只变成发黄白纸上快要褪色的钢笔印记，去细细回忆，或许能勾出一抹微笑，再具体的，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高中后考上了东京的大学，叶月留在京都，小绿则去了专门的音乐学院。而毕业后，她自然地与要去大阪的秀一分了手。

填志愿时，秀一曾愤怒地质问她为何要选择东京。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她回答。高中时的黄前久美子与初中时的黄前久美子并无区别，仅仅是一味地希望逃离过往。

秀一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一再逼问。

“只是想要个全新的开始。”久美子无奈下如此回答。她自认已经足够坦诚，秀一却露出了更加怒不可遏的神色。

“那我呢？你'全新的开始'里，我应该在哪里？”

你本来就不在那里。她下意识想这么回答，但最终还是忍下了话，默默不语。秀一最终绝望地看了她一阵，转身离去。

他们后来几乎不再联系，偶尔会从父母或叶月那里听闻只言片语，久美子也不甚在意。再后来，听说秀一结婚了，而久美子与叶月也渐渐断了联系。并不是故意的，只不过，友情这种脆弱的东西，一旦有一方不再刻意维持，便断得极为迅速，干净利落。

而现在，久美子26岁，东京普通上班族，未婚并时常被唠叨逼婚。此时要她回忆起往昔的一切悲秋伤春，还不如多做一份计划报表。

她是这么想的，却在某天上班时收到了意外的邮件，来自好久不曾联络的叶月。

“嗨！久美子！最近好吗？”絮絮叨叨一阵描述近况，久美子耐心看下来，终于看到重点：“......毕竟十年了，大家打算弄个社团聚会，久美子意下如何？学姐们听说都会来哦！”

久美子恍惚记起叶月似乎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结婚对象是大学时同社团的学长——还是她追的他——她还问过久美子的意见，久美子却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对这种“怎样都好”的事的兴趣。现在想来，在那不久之后，她们的联络就渐渐少了......

久美子一边想，一边思考该用什么借口推辞，手指漫不经心地顺势又往下滑了滑。

——她瞬间凝固住，手指僵硬，握不住的手机从桌角摔下去，砸到她的脚上。

过了一会，她才捡起手机，飞快回复，“我会回去。”

然后她退出回复界面，回到邮件的最后——

——听说高坂丽奈也会回来哦。

加粗的黑体字印在惨白的屏幕上，突然一团模糊。

久美子愣愣地抚脸，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流下泪来。

几乎是迫不及待，她买了新干线的票。假不太好请，但在对着上司几乎怒吼之后，她成功拿着请假单开始收拾行李。收拾到后来，她也没有耐心再细细将衣服叠整齐，杂乱地塞成一团便赶往车站。

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路程，久美子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四个字发愣。

高坂丽奈。

丽奈。

高二的时候，在确定了老师永远不会对自己有所回应之后，丽奈选择出国。

久美子不知道自己对此是什么心情，只知道不太情愿。她不太喜欢看到丽奈为老师黯然神伤的模样，却更不喜欢丽奈远渡重洋离自己而去。

有一天，社团练习结束后，久美子拉着丽奈留了下来。

她一贯随主流而走，不爱在大事上发表自己的意见，更遑论这种几乎是决定了丽奈一生的转折点。但那天，她鼓起了勇气说：“我不希望丽奈离开。”

丽奈看着她，深紫色的瞳孔如同漩涡，“离开日本。”她笑了笑，“还是离开你？”

久美子吞咽了一下，“......我。”她说得极小声，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话来，之后却又顺畅了许多，“不要离开我。”

这句话对于朋友而言似乎过于暧昧，但久美子灼灼地盯着丽奈，祈祷着她的回应，没有注意到。

丽奈更加专注地对她对视，眼里的反光似乎在灿灿阳光下柔和了一点，却又很快坚硬起来。

“可是，久美子不是早就离开我了么。”

她的目光偏过久美子看向她身后，久美子一同看去，看见了靠在门边等待她的秀一。

那天，她与秀一爆发了自交往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久美子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只是一味地朝秀一大吼大叫。秀一被她吼得莫名，一开始还好言好语地哄着，后来也火了起来，与她硬碰硬。久美子几乎产生了与他分手的念头，只是话刚要说出，就听到手机铃响——是她专门为丽奈设置的音乐，悠远而清丽的小号音。她低头看邮件。

——我这周六的飞机。

简单的一行字她死死地看着，几乎要盯出一个洞来。秀一看着她不同寻常的举动，不安地放软了语气，伸出手来拉她。她根本懒得理他，一甩手就跑了，连刚刚想说的话都忘了说。

接下来的几天，久美子浑浑噩噩。丽奈已经不再来学校。久美子总忍不住去看她空出来的位置，反复地被老师骂，最后老师也发了火。

“如果你不想练习，就出去。”他冷冷地说，声音让人胆寒。

久美子抬起头瞪他，仿佛他是什么生死大仇人。泷被这眼神吓了一跳。

如果你接受她的话，如果你能接受她的话，她就不会走了！

她那么好，你凭什么不要她！

久美子为自己的念头惊呆，而潜意识中又隐隐约约排斥着这个想法。她不愿细想，只觉以丽奈那样骄傲的性格，自然不会想要这样的感情。在一片鸦雀无声的活动室里，久美子草草收拾了东西，夺门而出。

丽奈不知从谁那里得到了消息，打电话给她。久美子欢喜中就听到丽奈隐约带着责备的语气：“你不该对老师那么不礼貌。”

久美子连愤怒的情绪都不再有，只是简单地回复：“好。”

她后来又找老师道了歉，夏纪学姐也帮着她说好话。她一边断断续续地解释因为丽奈要离开自己心情不好——眼中模模糊糊的泪光看起来实在有说服力——老师自然也平稳了口气安慰了她几句。久美子没有听见老师说的一个字，满脑子只是想着：

丽奈，他原谅我了，你不要生气。

再后来，便是机场送机。她在丽奈面前承诺不会忘了她。她也确实没有。总是给丽奈发邮件，说说社团又发生什么，学校又发生什么，没有了丽奈帮助学习越来越辛苦之类的。丽奈的回复却很迟也很少，渐渐地竟再也没有。

久美子过了很久才明白，丽奈大概是忘记她了。

高速列车奇异地震动了一下，久美子醒过神。窗外的景色变得有些熟悉。她拎包下车，另去转电车。坐上宇治线之后，她下意识看向车厢另一边。

——自然没有黑发少女脸上带着几不可查的红晕与她对视。

久美子在宇治站下车，提着小行李走上宇治桥。胸腔里的心脏在跳动，但她不管怎么回想也不记得那种震颤的感觉。她想到自己曾奋力一边跑一边喊叫，摇了摇头。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竟做了那么打扰别人的事。

回了家里，又免不了被妈妈一阵唠叨。母亲的唠叨不管是十六岁还是二十六岁都是一样的。她懒懒地应付着，突然听见那个熟悉的，让人心尖颤抖的名字：

“你那个同学，叫高坂丽奈还是什么的？我今天在杂志上看到她，给你买回来了。”

久美子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放在茶几上的音乐杂志。

熟悉又陌生的黑发少女——或者应该叫女人——透过纸面看着她。她的脸上带着久美子不太熟悉的微笑，嘴角明明是上扬的，瞳孔里却没有什么温度。双手优雅得无懈可击地交叠。一把小号，应该是后期P上去的，横在她手边。金色黑边的大字耀眼地夺目。

「高坂丽奈，追求音乐唯一的特别。」

久美子别过头，冲回房间，不顾母亲喊“不要在走廊上跑”。她甩上门，无力地靠驻着门扉，攥紧胸口的衣襟。

自己一定是回来错了。她连杂志上的丽奈都无法面对，如何可能面对她本人。

逃跑吧。走吧。两两相忘的结局已经足够了。她该如何去见丽奈——一个可以自然客套微笑的丽奈，一个功成名就的丽奈，一个她感觉万分陌生的丽奈。如果丽奈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样子，她该怎么办？

她希望她能达成所愿，能变得特别。但不是这样的，她的丽奈是在人间光影中、在漫天璀璨中都美丽绝伦的丽奈，是傲然立于人群之外光华流转的丽奈，是对她一个人而言最特别的丽奈。

这个丽奈是活在她已经褪成黑白的记忆里唯一的那缕光，是她在夜深人静时才敢仔细回味、唯恐一点一滴的凡尘沾染到她，那个梦中的女孩。

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未来所有的丽奈，她绝对不要、连曾经的丽奈也失去。

“丽......奈、”

她小声地，喃喃地念着。

走吧！她已经做好了决定。等她吃过晚饭就走，立刻走......

手机突然响起，将久美子从妄想中扯回，她看着“加藤叶月”四个字，深吸口气，打着如何表达公司突然有事她得返回东京一切真是遗憾啊......的草稿。

“喂？久美子？”叶月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健气又有力，“你已经到了吧？要不要今晚先出来一下？低音部先聚一聚！”

“......”久美子收回原本想说的话，“低音部？”

“嗯！低音部的大家似乎都到了，明日香前辈就提议我们自己先聚一聚。”

久美子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了傻问题：“那丽奈呢？”

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她就想捂住嘴，一边又觉得再没力气支撑自己，重重坐在床边。

叶月笑起来，“一如既往地关系好啊。”这句无心的调侃击穿了久美子的心脏，手抖起来拿不稳手机，叶月接下来的声音就变得断断续续，“不..来吧。...明天...到。”

久美子不愿再听她说话，勉强应道“好，我知道了，会去的”就挂了电话，倒在床上无法起身。

小聚会之后就辞行想来应该更为合适，而且这样也见不到丽奈......

见不到丽奈这个念头一方面让她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头却针扎一般痛起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身体好像成了一块破了个洞的破布，冷风猛烈地刮进来。

而这个洞再也没人可以修补起来。

黑色轿车停下，高坂丽奈走了下来。她对车里摆了摆手，轿车就平滑地滑了开去，留她一个人站在十字路口。

阳光微微有些刺眼，今天天气极好。她小小呼了口气，百无聊赖地举目四望。坐了好久的车，她不想回家却也没什么其它目的的。宇治的节奏一贯是缓慢的，让她感觉安定。

穿着水手服的孩子在路边买了一个抹茶冰淇淋，丽奈也走了过去。还没想好要吃什么，却先看到了自己的脸，印在红底的纸面上。丽奈没有留驻目光，面无表情地点了抹茶。

她记得以前某人总是不点抹茶，却又总是在之后后悔，然后态度小心眼瞳里又藏着小小的狡诈地来抢自己的冰淇淋。

丽奈沉浸在回忆中，不自觉带了笑。店老板看看杂志封面又看看面前的人，有些拿不准情况，最终也没说什么。直到丽奈走出好远她才一拍脑门确定是同一个人，早知道应该要一个签名......

这实在不能怪她眼拙，两种气质实在差距太大。杂志上的女人高贵又优雅，刚刚那位不施粉黛还对着冰淇淋笑得一脸孩子气看起来简直是高中生。

丽奈自然不知道店老板心中巨大的懊恼，她轻快地走过宇治桥，站在川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电话响了，她有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拿手机，冰淇淋也差点掉了。她抿了抿嘴，颇委屈的样子，勉强把听筒放在耳边。加藤叶月的声音简直要击穿她的耳膜——

“高坂桑！你已经回来了吗？”

她手一抖冰淇淋还是掉了，声音就难免不悦，“刚到，怎么了？”

加藤在电话那头吼，全然不知道自己给她人带来多大的困扰——“高坂桑今晚有没有空啊？”

聚会不是明天？她刚想这么问，就听见加藤继续说，“——低音部今天晚上有聚会，久美子刚刚还问你来不来呢。”

“......”丽奈忍不住说：“她问起我？”

加藤误解了她的意思，“就是啊。都说了是低音部的聚会，久美子还真是很想念你呢。”

丽奈自然没有解释的打算，干脆地问：“地点在哪里？”

久美子到达目的地的KTV，大家已经闹哄哄地唱起来了。明日香拿着话筒风骚地搔首弄姿，叶月在底下犯花痴，小绿在一边怂恿梨子学姐和后藤学长对唱情歌。这时只是默默坐在一边，见她来了淡淡一笑的夏纪学姐就显得尤其宝贵。

“你来了。”夏纪冲她点点头。叶月注意到她冲了过来，“久美子！！！”

久美子无可奈何被她抱住。大家一阵欢迎声响起，明日香对她抛了个媚眼：“哎呀呀苍老了呀黄前酱。”

久美子：“......”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老妖婆！

她差点就要说出这句话，好在叶月突然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突如其来的亲近太让人别扭，久美子下意识躲闪没闪过，只好忍着叶月吹在耳边的热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待会给你一个惊喜。”

话音未落，久美子根本来不及猜会是个什么惊喜，高跟鞋的声音由远而近，在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久美子尚未抬头，心里却已有了奇异的预感。她的心疯狂跳动起来，大脑一片空白，又像是十个音乐厅的噪音在脑中同时响起。她甚至忘了自己还被叶月抱着——

明日香懒洋洋的语调在又是空洞又是喧杂中清晰可闻：“我怎么不知道可以带家属——高坂也来了啊。”

久美子只觉得自己一时发烫一时又浑身冰凉，全身肌肉都不听使唤，只能像雕像般一动不动。她低着头，可以看见对方脚上白色的塑料凉鞋，衬得脚踝更如白玉一般。她又走近了一步。

“久美子。”那个人开口说话，声音如玉石落地。

久美子迷失在混沌的空气里，满心茫然。

——她是在叫谁呢？

有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顺势环到了她肩上，形成拥抱之势。对方身上的味道飘到自己鼻尖，让她有些贪婪地深深吸了口气。叶月不知何时早已放开了她。丽奈的两只手都没有用劲，但她的脸还是映入她眼里。

丽奈蹲在她面前。她的手放在她脸上，也不知是热是冷。她紫罗兰色的眼睛与梦中一模一样。她张开口，又叫了一遍：

“久美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