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当天晚上西木野很难睡着，她嗅着枕边传来的安眠香气，最后还是起身拿过了药罐倒出里面的助眠药物。白色的药片慢慢地在杯子里溶解，升腾起来的颗粒雾宛如纠缠的思绪。

像人造人那样由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东西都是不值一提的，况且她们现在在研究的还是让人造人的记忆和思维都受到人为的操控，简直和木偶没有两样。但是如果绚濑是人造人呢？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西木野就觉得心里一阵烦闷。她摇晃了几下水杯，将药水灌进了胃里。

不，一定是自己想多了，人造人是不可能作为研究人员进入研究所的。

但是西木野真姬这个人本身就是容易有许多莫名想法的，她叹了口气，说服自己躺在床上等待睡意涌上来。

“早安，西木野前辈。”

次日来到实验室时，绚濑已经在里面整理资料了，见到她推门进来，抬头笑着打招呼。西木野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今天是Z-30、Z-27和Z-47的情绪调整，准备好了就过去吧。”

“Z-47不是仁井前辈和大下前辈那组的实验体吗？”绚濑再次翻了翻资料来确认，她和西木野要负责的仅仅到30号而已。

“啊，我忘了提前告知，今天要和仁井那组合作，因为Z-47出了一点比较特别的问题，仁井说可以让这批进来的新人看一下。”

“好。”

绚濑将资料簿里有关今天实验体的那几页抽了出来叠好放在一边，走到柜子边取出实验衣开始换上。西木野轻轻咳了一声，这间研究室除了她们之外不会有任何人进来，所以对方直接换衣服的行为确实没有任何不妥，她习惯性地将目光移开，但昨晚一直萦绕在她脑子里的思绪又浮了上来。

如果是人造人的话……在身体的某处一定存在着识别码，会以刺青的形式标注这个产品的编号，在刺青下还会埋藏着晶片以侦测产品的脑波动和位置以及提供紧急瘫痪对方大脑的功能。

不对，现在特意转过头去看也太奇怪了。

西木野摇摇头，动作僵硬地将资料收起来夹在垫板上，直到绚濑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前辈？”

“嗯？”被拍到的人一惊，由于自己怪异的想法而心虚着，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您不去换实验衣吗？”

“啊，说的是。”西木野想办法挤出一个勉强算是镇定的笑容，逃跑般地背过身去打开属于自己的柜子。

仁井的实验室就在楼上，她们确认权限打开门时，室内原有的两人正在记录着编号为Z-49的实验体的数据。在西木野有限的记忆中，仁井还算是好相处的人，对于大下这个和绚濑同期进来的实习生她就没什么印象了。

“早安。”

“早安，西木野前辈，绚濑小姐，”从外表看来大下只是个开朗的青年，他朝两人招招手，“时间刚好呢，我们正要切换下一组实验体。”

仁井也抬起头来说道：“这个案例很特别，虽然西木野你之前处理过了，不过现在也需要再学习一下。”

绚濑好奇地眨了眨眼睛看着身侧的前辈，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追问。

“那还真是感谢。”

“目前我们的技术只到可以人工输入用文字描述的简单记忆，譬如‘作为孤儿长大’或者‘曾经被同学霸凌’，却无法将与这些记忆对应的细节画面输入进去，一旦实验体试图回想起之前的事情，就会觉得它苍白无力，更遑论一份保存下来的记忆资料完整地输入，这一点想必二位都知道了，”仁井抬了抬下巴示意被切换上来的实验体，“但是一般说来，没有实验体会在模拟中试图去回想这些记忆中的细节，因为我们的记忆文字指令都会同时植入令他们深信不疑的指令，让他们认为这是一段不必回想的事情。

“而在前天，Z-47实验体在实境模拟中，却出现了试图回想自己过去的情况，精神一度崩溃，

仁井推了推眼镜，扫了两人一眼，继续说道：“这样的现象，绚濑觉得合理吗？”

“尽管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件，然而在现实中不受强烈精神暗示的人也是存在的，所以我认为只能算是实验的一种结果罢了。”

“对我们而言，在第一次观察到这种现象时，都快要可以被称为‘惊悚事件’了，”仁井自嘲地一笑，“因为一直以来，我们认为由我们输入进去的东西，都是不会在结果反馈上出错的。”

“在现实生活中，即使是成长轨迹完全一样的人，也会存在差异，输入的过程没有错，反馈的过程却涉及了太多的变动，毕竟……即使是人造人，他们还是有着跟人类相同的构造，大脑这种东西，一直都没有被人类研究透彻不是吗？”绚濑说话的神情十分自然，就像是之前早已处理过这样的情形似的。

相反是西木野自己——

不可否认的是，她一直以来所信赖的植入程序得到的反馈与想像中的不一样，确实对她造成了一些打击。这并不是简单的细节人格修饰，而是人造人本身服从性的关键。

“理论上来说这算是你第一次得知这样的现象，西木野，不必太过惊慌，虽然现在名义上是由我这一组来研究反馈过程的差错，但是说到底，失败品只要瘫痪掉大脑拿去回收就好了，”仁井微笑着，用稍微活泼一点的语气补充道，“万一你那边出现了这样严重的失败品，我也可以免费帮你处理掉。”

“这一点我还是能自己处理的。”

“哈哈，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回答，果然人是不会变的。”

西木野为这说法微微蹙起眉，这话听起来很难说是贬低，但她脑内却闪过一丝奇怪的感觉，又很快消失，捉摸不到。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在这一刻她并不为自己更加接近过去的西木野真姬而高兴。

有人比她自己更快地捕捉到了这一情绪。绚濑冰冷的手指默不作声地缠绕上来的时候，西木野一惊，刚才那瞬间的茫然自失消失无踪。

“人的灵魂唯一恒久不变的一点就是它始终变化，没有变化的人不会太无趣了吗？”

结束和仁井的合作分析后已经是下午，西木野自若地回到自己的研究室，完成对自己这组实验体的记录，再换上常服，和平时没有两样，除了她忍不住将目光偶尔丢在绚濑身上外。

“前辈再看我我就要收费了哦。”感觉到她的视线，埋首于资料中的实习生嘴角翘了起来，形成温暖的弧度，然后再慢慢地抬起水蓝的眼睛，和前辈对视着。

“你不问我什么吗？”

绚濑闻言笑意更大了，她伸了个懒腰放松身体，“如果前辈想要说什么的话我当然洗耳恭听，除此之外我没有主动打扰您个人生活的理由。”

西木野轻咳两声，提醒自己还是前辈，突然涌上来的莫名自尊又在面对现实时悄悄消退下去，就算撇开自己的特殊情况不谈，绚濑确实是要比自己大两岁，作为相谈对象也……

“——‘因为以前的西木野真姬是个高傲又难以接近的优秀人才，所以不可以这样子跟后辈谈论自己的私事’。”绚濑的声音宛如闪电般划过，让西木野一震，难以置信地瞪着她，而后实习生耸了耸肩，“像是这样的话，在这间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研究室是听不到的哦。”

“……你知道？”脱口而出的质问。

“该怎么说呢，我一直觉得研究所的其他前辈对前辈的态度有些怪异，之前一个人去喝下午茶时，也有听到隔壁桌的人在议论着前辈就应该这样。”

西木野有些恍惚，“这样子被议论吗？”

“那应该是凑巧吧，因为那个时候前辈刚好到柜台去要了一杯番茄汁，”绚濑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这件事是发生在我第一次鼓起勇气邀请前辈一起去喝下午茶之前，我有在好好地看着前辈哦。”

作为实验室的前辈被关注着也是正常的，但绚濑的说法却让西木野耳根烫了起来。

“我当时就在想，为什么前辈要过着别人所期待的那种生活方式呢？甚至连点餐的口味也要被议论，”绚濑放缓了语速，小心地斟酌着用词，“这难道不是很过分的事情吗？如果是我的朋友记忆出了一些问题，我也不会想说要强迫她变成跟以前一样的人，那样的做法除了令朋友难过之外没有别的效果。”

研究室内的空气沉寂了好一段时间，似乎绚濑也找不到更多的言语来填补这段空白了，西木野在原地伫立良久，终于叹息般地哑然一笑，回身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将实验记录丢在一边。

“我最早的记忆开始于两年前，在病床上醒来，周围都是面带担心的陌生人，然后被告知我原本的一切，包括导致这个严重后果的车祸，”西木野盯着桌上一页边角翻卷起来的纸，透过那里注视着更加遥远的事物和记忆，“还好我仍然通过了性向测验，大概是原本就学过一次，我重新学东西还算快速，一年前开始恢复我的实验研究。

“从前的西木野真姬大概真的是天才吧，她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包括当初她研究的实验体，都被冰冻起来等我有足够的知识再展开研究，越是看留下来的记录我越是觉得我之前……走在了很多人的前面，非常远的地方。

“多多少少也抱着‘真的能成为那样的人吗’的疑问，可是如果西木野真姬这个人消失，对研究所来说无疑是损失，我必须为我以前的人生负责，即使我根本没有记忆，”西木野说完这些，又叹息般地说着，“就当是我偶尔的牢骚吧，绚濑，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原来的西木野真姬是毋庸置疑的成功者和强者，所以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抱怨，如果向别的人诉说的话，一定会得到这样的告诫吧。

“前辈不需要成为任何人啊，就我个人看来，前辈相当优秀，光是能在短短一年内恢复到这样的水准，足以证明前辈本身就是天才，而不是需要成为‘像从前的西木野真姬一样的天才’，

“当然，我知道前辈有自己的考量，才会去做这些事，只是以刚才的事情来看，前辈也不是很喜欢一直这样被束缚着，所以至少是在这间研究室内，试着做前辈自己吧。

“我指的是两年前从病床上醒来，并努力至今的西木野真姬……这样的说法，会不会显得我太自大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