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nesia】(一)
新来的实习生很奇怪。
至少西木野是这么认为的,钢笔在报告书上划出句点,宣告今天的观察结束,而那个奇怪的实习生就坐在她身侧的柜子上,慢慢地晃悠着双腿,认真专注地盯着不远处被宽大的防暴玻璃隔离起来的样品。金色的长发披散在她肩上,发梢随着身体轻微的晃动而跳跃着,偶尔掠过西木野的脸颊。
这是第一个奇怪的点——这种被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样品有什么好关注的,但是名为绚濑绘里的实习生却对他们报以极大的兴趣。不,或许在那之前,还有更奇怪的点,那就是身为这一代优秀毕业生的绚濑会选择进入这个研究所。
位于地下的,秘密研究所。
研究所的主题并非针对动物或者植物,而是人造人以及一小撮的人类。研究的目的是使制造出来的“人”可以拥有某人在生前就保存下来的记忆、情感数据,然后让他毫无知觉地继续活着,以此达到对在战争中失去家人的人们的安慰。以上为官方的宣称,而实际上,他们研究的东西和虚无缥缈的记忆继承毫无关系,只是为了向人造人注入完全忠诚的思想和格斗知识,以及将他们的身体素质拓展到极限甚至到超人的地步,以此作为下一次战争的武器而已。
要是被沉醉于才签订的和平条约的双方平民知道,一定会引起大乱的,所以选择进入研究所都会做一份性向测验,再选择合适的人来告知真相、签订保密协定和加入实验室。
绚濑绘里无疑是通过了性向测验的人,也就是说她潜意识里完全认同这样有战争以及不人道倾向的做法,那么在她眼中这些人造人一定是不值得倾注任何感情的产品,但是现在她表现出来的却完全相反。虽然在实验中她都完美地完成了分配给她的工作,但在实验之余,她总是会这样专注地看着人造人。
关于这一点西木野从未指出,一直抱着“等时间久了她就会习惯了”的心态,况且,她并不愿意轻易地对对方说一些可能会引起双方冲突的话。
这不是出于谨慎,而是新来的实习生除了奇怪之外,还相当特别。
绚濑绘里是这个研究所中,唯一一个不认识“从前的西木野真姬”的人。
“绚濑,实验结束了。”
“嗯,”实习生从柜子上跳下来,这是在这个死气沉沉的研究所少见的跳脱行为,她转过头来,湛蓝的双眼里倒映着西木野的影子,“那么,您愿意和我一起去喝个下午茶吗,西木野前辈?”
这位有着俄罗斯血统的实习生比起西木野来说还要大两岁,但西木野确实比她早了好几年进入研究所,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敬语。
“既然事情都做完了,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西木野卷了卷红色的发尾,合上了报告书,将钢笔收起来,一丝不苟地整理好所有的东西。
绚濑只是安静地站在一边等待着,从她跟在西木野身边第一天开始,这位鲜少露出笑容的前辈就宣称她不喜欢有人动她的物品。
餐厅是整个研究所唯一位于地面上的结构,大概是建造者也认为一天24小时都呆在地下会对人的精神造成影响。现在不是一般的用餐时间,所以当两人各自端着自己的餐点在窗边坐下时,餐厅内除了服务机器人外没有其他会动的事物。
绚濑搅拌着她那杯拿铁,湛蓝的眼睛望向窗外,然后试图以一个很不在意的姿态,悄悄地将锡箔纸里包着的巧克力丢进咖啡里。她对面的西木野只是轻轻一笑,也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一同望向窗外。
研究所的附近是平和的居民区,由于实验室都深埋地下,也不会有扰民的担忧。这样的午后也少有人经过,西木野将视线收回来,发现对面的人还饶有兴致地盯着外面,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似乎是在看着某户人家在露台上栽种的杜鹃花,甚至连她的头都随着风吹动花瓣的节奏而微微晃动着。
这应该是个放松的时机。
西木野放下咖啡杯,决定从这里入手,“绚濑你……是为什么会选择我们研究所呢?”
“大概是觉得太没有意义了吧。”
“没有意义?”
从这一个月的观察来看,绚濑绘里在人格方面是偏外向的,她做事认真,但对研究所的前辈都足够有礼貌,同时又能跟他们顺畅地交流——这一点令西木野很羡慕。很难想像会从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消极的话。不过,搞不好只是少年人的伤春悲秋罢了。
西木野为自己心头冒出来的猜测微微发笑,心想在几个月前某位同侪漫不经心说的“在这里看多了实验体被处理掉,都快变成一个老人家了”言论说不定成真了。
“我是很容易感到恐惧的人啊,”绚濑没有看着她,只是望着窗外,“对黑暗的恐惧,对亲人离去的恐惧,对失败的恐惧……不过当我临近毕业时,另一种恐惧占据了我,并促使我选择最不一样的路,
“那即是对被取代的恐惧,
“我每天都生活在城市里,住在和大多数人一样的方格子中,做着早就有人做过、也有无数人在我之后开始做的事情,这样的我,不是随时都会被取代吗?就算哪一天,名为绚濑绘里的人死掉了,又有另一个人顶替掉她的职位,其他人大概也不会感觉到什么吧,
“亲朋好友也许会难过,但是难过又能持续多久呢?最终这个城市还是抹掉了我的存在,然后继续运行着,这么多年以来,这座城市不都是在做着这样的事情吗?”
西木野听着这番言论,一时恍惚,她隐隐觉得这样的言论非常耳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而绚濑只是转过头来,垂下眼帘去搅动着那杯混杂着巧克力的咖啡,“我对于成为这样随时能被顶替的存在感到恐惧,所以就来到了这里,至少这样的项目,没有别的人在做。”
这大概也是她能通过性向测验的主因之一,西木野慢慢啜饮着咖啡想着。
谨慎,好强,不甘愿被取代,对别人没有在做的东西的强烈进取心。
等到深色液体的线低于杯子的一半,西木野才从对实习生的思考中脱出,她轻轻搁下杯子,正打算开始用自己那份番茄起司蛋糕时,却发现蛋糕不知何时已经被面前的人切成了整整齐齐的小方块,除了干净利落的切割线之外,就跟原本的摆放方式没有两样。
“擅自动了您的蛋糕真是抱歉,可是我看您好像没有在听我说话的样子,”绚濑的笑容跟她的眼睛一样温暖,也和窗外斜射进来的春日晴光有几分相似,“希望前辈不会生气。”
“……当然不会,谢谢你。”西木野飞快地垂下视线,不去看轻松得意地开始哼着浅浅曲调的人。应该是阳光太强的缘故,她的耳根发烫起来。
这并不寻常。不,或许这样的反应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太正常了。因为绚濑绘里,是目前研究所中,唯一一个不会反复地用她不熟悉的过去来告诫她应该做什么的人。
比如蛋糕。
因为从前的西木野真姬不喜欢和别人亲近,所以对于擅自切了自己蛋糕的后辈,理应大发雷霆的。西木野环视周围,还是跟开始一样,除了她们就没有活人了,才握住了小叉子。
不用自己切蛋糕是很惬意的事情,她往后靠在椅背上,神色轻松地翻看着这一周的观察记录,中间有好几页是她为了锻炼新人书写报告的能力而让绚濑写的,那次的实验结果由她来口述,再由对方仔细写下,字迹跟自己很不一样。
“Z-16样品开始出现焦躁症,在让他接受‘自己有听取曲调平和的轻音乐’的兴趣后,焦躁症暂缓。”
这样一行字迹凑巧进入了西木野的视线。
所谓的焦躁症是近来多发于人造人的一种症状,他们似乎对“自己有很多个一模一样的同伴存在”的事实有所意识,虽然不会直接认知到自己是人造人,但是会在模拟出来的日常生活中产生各种臆想,对“独一无二”感到渴望,并希望自己不被取代。
西木野的动作凝固了,一种可能性在霎那间闪过她的心头,她猛地抬起头来去看实习生,对方愉快地喝着那杯应该甜度超标的咖啡,注视着那户住家露台上摇曳着的杜鹃花,在喝咖啡的间隙还不断地从鼻腔间发出轻轻的哼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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