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姬】国･家
夜色深沉，却不寂寥。
粗犷的鼓声合着心跳的节奏起落，冲天的篝火也被声波震动，扭曲着升腾。如痴如醉的人群围绕着临时搭建的木台，台上，是这个夜晚的核心。
红发的舞娘抬起头，颈项优雅的曲线如同天鹅；一方淡紫薄纱轻柔地遮住了她下半张脸，却丝毫无损她的容颜；一双高傲的美目顾盼，摄人心魄。摇曳的火光投射在她身上，线条优美的小腹、傲人的胸前都映出了阴影。
她抬臂，她扬足，她身姿轻灵，又大开大阖，充满张力。手腕上，脚踝上的铜铃随着越来越快的动作急促地摇晃着，清脆的铃声竟与沉重的鼓声浑然天成。
没有人可以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最后她跃起，轻轻落地，脚踝的铜铃最后叮铃一响，动作随着鼓声戛然而止。
“海未傻掉了喵。”
王国的小公主凛，在舞团散场后用力摇晃自己的姐姐试图让她回神无果，碎碎念着打算拉开用来求救的烟花呼叫侍卫。
“叫姐姐。”二公主海未条件反射一般飞快回了一句。脱口而出这句话之后她才真正回神，转头疑惑地看着凛。“啊，怎么了吗？”
凛稍稍踮起脚，两手捏住了海未的脸颊用力向两边扯。
“痛——”海未含糊地叫了一声，抓住了她的手。
“眼睛快飞出去了喵，”凛嫌弃地松手，“海未盯着人家的眼神色眯眯的。”
“我哪有？！”海未脸颊一热，慌忙用衣袖蹭了蹭。凛瘪着嘴，目光有些游移。她背着手，委委屈屈的样子。
“……”海未放下手，恍然想起了什么。两人的姐姐，希，刚刚接手政务，而自己管理着宫中警备和部分兵权，只有这个小妹妹还是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可是没有人能继续陪伴她。这次好不容易抽空带凛出来玩，自己却一心在一个舞娘身上……
“对不起，凛。”海未诚恳地说道，稍微曲了膝，与凛的视线平齐。“接下来想去哪里玩吗，姐姐陪你。”
凛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她又歪头想了想，眼神变得隐忍。“没关系的喵……凛知道的，到海未这个年纪会有感情上的需求，是凛拖累海未了……”
“谁教你的。”
“希姐姐喵。”
海未头疼地扶额。虽然得承认希姐是个政治天才，可她在别的方面的古灵精怪真让人吃不消。回去得跟她谈谈了，可不能带坏小凛。
“总……总之凛就先回去了，海未加油喵！”凛调皮归调皮，可她真怕二姐的倔脾气上来。于是她匆匆说了一声，转身就跑开了。
“等等……凛！别跑！”
海未连忙追上。可是她这个小妹妹，虽然武艺不是很精，速度可真是没的说。没跟几步她就消失在人流中，海未随着大流走了几步，彻底失去了她的身影。
海未有些懊恼地摇摇头，不过倒是不担心凛的安全。她身上带着求助的烟花，而且虽然武艺跟海未没法比，但放倒一般人还是轻松的。
不过……
……真美啊。
海未放慢脚步，回想起那红发舞娘。她看过很多表演，没有一次能像这样直击她的内心。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舞蹈。
“有什么不行的——妈的你以为你很清高？！”
前面突然一阵骚乱，海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看热闹的人群挤了过去。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定睛一看，海未怔住了。
高大而俊秀的男子带着一身酒气，骂骂咧咧地拉扯着刚刚还在舞台上的那个身影。他是都城里有名的花花公子，不能说有多坏，顶多是私生活有些糜烂。看样子，他把舞娘当成了**女子。
红发舞娘已经换上了常服，昏暗的街灯下看不清她的表情，但看得到她那嘴角那明显的轻蔑弧度。
海未头脑一热，挤过人群拦到了那人身前。
“你他妈——”男子刚要开骂，看清了眼前人的长相顿时酒醒。他父亲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海未他还是认识的。
“滚。”
海未阴着脸，斥了一声。男人如蒙大赦，连忙挤过人群逃走了。
人群渐渐散开了。
海未微红了脸，转身面对女子，手足无措。“那……那个，您没事吧？”
女子卸了舞台上艳丽的妆容，素面洁丽，光芒丝毫不减，反而更添清高之感。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海未，直到看得海未面红耳赤。
“感谢阁下出手相救。”她在海未几乎要逃开的时候终于发了声，慵懒的声线带着浓浓的鼻音，十分好听。“为了报答，我请阁下吃个夜宵吧。”
西木野真姬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意外的收获。那蓝发女子微红着脸，用沉柔稳重的嗓音询问自己的样子，像极了情窦初开面对心上人的少女。嘛，虽然比方有点哪里不太对，不过真的是这样。
蓝发女子有着东方特有的美，眉眼温润，线条柔和。不过，她从那一双温柔内敛的眼睛中，读到了什么让她感兴趣的东西。随便找了个借口与对方独处，果然见她脸颊绯红慌乱不已。
最后还是来了嘛。
真姬带着她七拐八拐，找到了家十分清静的酒家，开了个单间。
“海未？真是个好名字。”入座后，她说。“我叫真姬。”
“谢谢，您的名字也很好听。”海未笨拙的称赞让她久违的露出了真正的微笑。只见她有些好奇地环视着周围，“都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啊……”
“怎样的地方？”真姬有些奇怪。
“唔……一般的酒家不是都很喧闹吗，像这样的地方很少见，我还没见都城里有这样的酒家。”海未老老实实回答。
“……我也是偶然发现的。”真姬拿起刚刚上来的清酒，给海未斟上。
海未没有继续说话，她道了谢之后就默默地饮酒，默默地注视着真姬。
“怎么了？”真姬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问道。
“……真姬以前，也是富贵人家吧？”
海未斟酌了一阵字句，小心翼翼地问。她早就注意到了，真姬举手投足的气度，绝非出身低贱的舞女该有的，甚至比一些所谓的贵族还要优雅。
真姬刚刚举起酒杯往唇边送去，手指轻轻一抖，酒液泛起波纹。
“我看，海未才是出身不凡吧。”
不仅仅是气度，就凭刚刚那个花花公子那么怕她，就可以断定此人地位非凡。
“我……只是借父亲余荫的一介粗人罢了。”海未老老实实回答完，又锲而不舍地追问：“真姬真的甘心待在居无定所的舞团吗？”
“你什么意思？”真姬有些反感，被人打听隐私这样的事让她很不舒服。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海未注意到自己似乎问得太急，低头诚恳地道了歉，“只是……我看了你的表演，你的舞蹈，很美，很美。”
“我认为不应该让那个舞团束缚住你……虽然这是我单方面的想法，但是如果真姬愿意，我就能赎下你。”
真姬沉默了。海未那发自内心的“很美”有些打动了她。不过最后，她冷冷地一笑。
“即使我卑微到尘埃里，也不会接受任何施舍。没错，我家道中落，但是我有健全的身体，我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解脱。”
海未默默看着她。水晶似的紫色双瞳透着倔强的光芒，似曾相识。
“我的母亲是**女子。”
她忽然缓缓开口，第一句就让真姬怔住了。海未的表情波澜不惊，如同正在说的故事与自己毫不相干。
“她生下我之后，带着我依旧在**生活。在我8岁的时候，她死了。**带着人来抓我，捆我，要我顶替母亲的“位置”，那时的我想，也许立刻死去才是最好的结局吧。”
“但是并没有。我的父亲，一个流连于花街柳巷的男人，染上了不好的病去世了。他有一妻一妾和两个女儿，就是那个长女救了我，让我免去了沦为风尘女子的命运。她说她是我的姐姐，她要带我回家。”
“我活了。我真正作为一个人而活了下来。”
海未撕开了旧日伤疤，对真姬毫无保留地展露自己血淋淋的伤口，面不改色。云淡风轻的几句话，其中包含了多少曲折，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为什么说这些。”真姬语气轻缓了些。
海未的嘴角微微上扬，笑颜纯净。
“你看，人有时候，是没办法自己全部做成所有的事的。再怎么强大，也总归要依靠些什么。其实那时我也有过抗拒姐姐的帮助，但幸好姐姐非常坚持。现在，我在努力成为姐姐的依靠。”
真姬眼角有些发红。她仰头一口干了杯中酒，随便把酒杯推开，抹了抹唇。
“你猜对了。没错，我出身算得上高贵。只是，我的家对某些人来说是种阻碍，他们一直想除掉我家。某一天，他们终于成功了。”
“我躲在马厩的槽下。我看着他们杀光了我的家眷，我的父母，放火烧光了一切。”
“我藏在淤泥下躲过一劫。浑浑噩噩的逃出来，因为自幼熟识音律熟习舞蹈，被这个舞团所接纳，直到现在。”
你满意了吗。可怜我吗。
真姬自暴自弃地拎过酒瓶，直接要往嘴里倒。
一只手拦住了酒瓶。海未认真地看着她，没有一丝居高临下的施舍的可怜，平视着她。
“所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需要我的帮助吗？”
真姬松开酒瓶，向后靠去。
“如果我说我想复仇呢，我想杀人呢。你会帮我吗。”她神经质地笑着，轻语。
海未摇摇头。
真姬的嘴角咧开，刚刚要发出笑声——
“但是，我愿意在你将要坠落之时拉住你。”
她目光如炬，灼得真姬身上发痛。
新月之时，夜色黯淡。
真姬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身紧身夜行衣，黑色头巾裹住显眼的红发。她抽出舞团团长赠与的锋利无匹的短刀，擦亮。
看着它反射的寒光，真姬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十天前那个偶遇的女子的容颜。
我要堕落了。你会拉我一把吗。
苦笑一声，收刀入鞘。敛起思绪，她跳出窗外，融入夜色。
已经踩好点，基本摸清了宫殿的巡逻规律。真姬猫似的掠过了墙头，轻松侵入了内院。
进入宫殿，可以预见接下来的恶战。只能拼人品了，可即使能在这里躲开巡逻，也无法避免国王寝室前的卫兵。她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
出乎她意料，一路上没有遇上一个卫兵，可是不安的预感逐渐升起。
转过某个转角，她停住了脚步。
沉默良久，她解下了头巾，有些蓬松的红发散开。
海未执剑，站在那里。
柔和的目光依旧，丝毫没有责怪真姬的意思。
“……果然，你。”真姬开口，不知为何，声音沙哑得自己都不认识。
“……我没猜错。你。”海未轻轻叹气，惋惜地说道。
“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了。”真姬说着，抽出了刀，“我要你让开。”
“我说过的，我要成为那个人的支柱。”海未依旧那样温柔地看着她，摆开了架势。“我还说过，当你堕落，我会拉住你。”
真姬咬了咬牙，不再废话，挥着刀冲上。
金铁相交，铮铮嗡鸣。真姬的功底自是比不上海未，破绽渐出，最后干脆横劈乱砍。海未不疾不徐，只是防守封位，仅仅这样就逼得真姬无法前进一丝一毫。
“让开——让开啊！！！！”
真姬眼角发红，丧失了理智吼道。
“等……你别！”海未忽然慌了神。
这时听到了侍卫杂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真姬知道自己基本失去了机会，放弃一切一样，拼尽全身力气最后用力一砍。海未猝不及防，一下子出手过重，一剑削中了真姬的手臂！
海未一脸惊愕地撒手，任由剑卡在真姬的手臂上。这是真姬昏过去前最后看到的画面。
希没有责怪海未擅自遣开侍卫，反而安慰了她。海未快要愧疚到切腹谢罪了。
真姬关在牢中，虽然伤口受到了妥善包扎，但她拒绝进食。她当然知道十几年前发生的灭了自己的小国的战争与希无关，但是这份恨，该向谁去宣泄？
海未去看她，她冷漠地背对着海未，拒绝说话。
她坚持绝食，眼前一阵一阵的发花，海未来劝她都不管用。
第三天。
她躺在榻上，正在忍受腹中翻江倒海的煎熬，忽然听到了牢门打开的声音。
“你们出去吧。门不用锁。”
是海未的声音。
真姬没起身。倒不是已经没力气了，她只是单纯的不想。
海未好脾气地拉真姬翻过身，真姬一翻过身，就向她丢了个白眼。海未举起粥，恳切地看着她。
“吃点东西，我有重要的事对你说。”
真姬瞪着她，海未没有退缩。两个人僵持了很久，真姬自暴自弃地抢过碗，自己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喝粥。海未就那么看着她。
“然后呢，你要说什么。”真姬抹了抹嘴，大大咧咧地问道，像是放弃了什么。
“你还恨吗？”海未这回没有犹豫，直接问道。
真姬的眸子里又燃起了火焰。
“园田海未，你觉得我被抓住你就可以随便折辱我吗？”
海未轻轻摇头，从怀里掏出了什么递给真姬。真姬下意识地接过，轻抚。这竟是她被没收的短刀。
“我想好了。”海未站起身，解开腰带，敞开衣襟，显露出里面纯白的内衬，表明自己没有带护具。
“我也是王国的继承者之一。如果能让你消除恨意的话，请冲我来吧。”
“外面的卫兵被我支开了。你可以离开。”
“你是傻的吗？！”真姬忍不住吼道。
“这是我能想到的，同时保护你和希最好的办法。”海未无奈地笑笑，“还请你不要再恨希。”
“你——蠢货！！！”
真姬气得双手发抖，抽出刀来直接捅去。海未没有躲闪，直挺挺地接受了刀刃。
锐利的刀尖刺入了海未的侧腹。绕是真姬迅速停手，刃口也没入了近半。海未痛得脸颊一抽搐，顿时苍白起来。
“蠢货……蠢货蠢货蠢货！”真姬垂泪，咬着牙撕开自己的衣襟试图为海未止血。然后高声呼喊，叫来了士兵。
“你都做了什么？！！”士兵暴跳如雷，伸手去拽真姬。真姬一把打开他的手，挂着泪痕，却有种让人臣服的气场。
“立刻送医，不得延迟！！”
紫发女人笑得促狭，让真姬一阵发窘。
“哎呀~小真姬下手真准呢，避开了海未所有的要害~”
“……喂，我可是要杀你的人。”真姬冷冷地说道，高傲地抬起了下巴。
“哦~”
希没有拆穿，笑吟吟地看着她，看得她浑身不自在。最后她红着脸别开了视线。
“咱家死心眼的小海未，就交给你了呐~”
“欸？？？！！！”真姬惊讶得叫了出来，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希。“你……我……你知道我是什么人的吧。”
说完，她脸色一暗，自嘲地笑了。
“咱的妹婿呀~”希一脸的阳光灿烂。
真姬感到一阵无力，扶住了额头。
“咱看人很准的，靠着这个咱才走到了今天。”希正经起来。“小真姬，咱是在认认真真地说。”
真姬沉吟半晌，不语。希终于有些不安，试探着问道：“小真姬——”
“好了，到今天的探病时间了。”真姬看看外面的天色，带着一丝不耐烦。“皇族就是麻烦，搞这么多规矩。我去了。”
希注视着真姬的背影消失在海未修养的病房的方向，嘴角轻轻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