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侍剑歌行 于 2016-7-1 21:52 编辑
真穗从恐惧中惊醒,汗水浸湿了睡衣和枕巾。她用手抚摸着冰凉的后颈,似乎仍能感觉到被咬着脖子拖出数十米的剧痛。这种体验过于真实,她甚至没能意识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
那时的西住真穗还不满十四周岁。入睡前她仍沉浸于正月的喜庆氛围里,回想着与家人一起在神社前许下的愿望。春假后妹妹就会升入自己所在的中学,她们又能像以前一样同进同出……然而这场梦将长久以来最为平淡的日常变成了仅存在于记忆中的碎片。即使在往后的日子里回忆起童年时的点点滴滴,她也无法重温那时的温馨与喜悦。
梦中的真穗总以为妹妹躲在自己身后发抖,但她没能看清妹妹的样子,只是固执地如此认定罢了。凛冽的寒风将狼群吹散,站在高石上的那匹独眼巨兽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幼狼的恐惧从胸口涌至喉间,化作一道道凄厉的哀号。但她并未退缩,而是绷紧四肢,死死地扒着前爪下的雪。
恍惚间她看到了一只猫。
那只猫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耀,仿若被冰封于丛林间的宝石。她的视线被短暂地吸引,但很快又因恐惧而不得不转而直视巨兽的眼睛。凶猛的怪物撞开了其他同类,耀武扬威般地呲开了牙嘴。它的尖齿像两把沾满血的匕首,在明朗的雪夜中散发出骇人的银光。
真穗拍了拍脸,打断了脑内不断重演的可怕景象。然而双手止不住地抖——在此之前,她从未意识到这幅仍在成长中的身体于自己来讲如此陌生。荒唐的是她竟然产生了想要回到梦中的想法。那副年轻却不够强壮的身体,对仍未理解这场梦境意义的真穗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仰起头。窗外漆黑如故,偶尔会传来一两声猫咪的鸣叫。
……家里什么时候跑进来野猫了?
真穗的母亲极讨厌猫。家里养狗的原因也不外乎如此,可那只欢脱的小家伙向来将野猫们视作玩耍的对象。平日里真穗会毫不犹豫地将它们赶走,但眼下她实在是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在乎擅自闯入的野猫了。
真穗下了床,悄悄打开了卧室的门。母亲和菊代的声音从厢房中传来,似乎仍在为道场的修葺劳心伤神。她不想给母亲添麻烦,却又有些担心妹妹的状态。比起大人,小孩子总是更难分清梦与现实。
猫很可爱。在昏暗的走廊中摸索时,她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样奇怪的想法。
真穗推开妹妹卧室的门。桌上的台灯亮着,美穗正坐在床上揉眼睛,原本摆在床头和窗边的博科熊掉了一地。真穗叹口气。她弯下腰,将熊仔们一只只地捡了起来,按照原有的位置和顺序摆放整齐。
“姐……嗯?”
“嘘。小声点。你怎么醒了?”她坐在妹妹的床边,问。
“唔……唔……为什么呢……”
“噩梦?”
美穗点了点头,之后又摇了摇头。
“好像去了很冷的地方……不过因为有姐姐在身边,所以一点都不怕。”
——因为姐姐会保护我啊。每次从噩梦中醒来,她都会这么说。
可真穗知道她只比美穗大了一岁而已。即使是在高中生眼里,她们也不过是一样的小孩子罢了。
“睡吧,”她帮妹妹揶好被子,“明天还要早起。”
“……嗯。”
她没敢问妹妹梦到了什么。她害怕知道她们做了同一个梦。回卧室的途中,真穗咂了咂嘴。她回味着口中异乎寻常的血腥味道,并以最为单纯的心态接受了那场梦境仍在现实中延续的事实。
※
逸见艾丽卡的抱怨向来比同龄人要来的多。大概是因为其他人还在上学,而她除了上学之外还兼任着易形者们的教官。好不容易申请到了正月的假期却被安排到熊本度假,满大街的熊本熊让她发自内心地对这个城市厌恶至极。七天,还得呆上七天……不,说不定接下来的好几年都要待在这里了。一想到这里她就生气——我又不是易形者,为什么总是要被协会的人指手画脚?
蝶野建议她去熊本城或者漱石旧居附近散散心,可是她对大地震后的文物维护工程一点兴趣也没有。城见橹的马肉刺身倒是难得地让她有些心动,但座位需要预约又没有人陪,一个人去吃总觉得很奇怪。想来想去还是城市里车水马龙的喧闹最能让人安心。她在水前寺公园下了电车,沿着马路慢悠悠地逛了起来。
“逸见艾丽卡。”
艾丽卡转过身。她看见道路拐角处停着一辆黑色的沃尔沃。
“请问您是……?”
“蝶野没有跟你说吗?”车内的女人笑了笑,“先上来吧。”
年轻的妇人穿着白色的羊毛衫,下身搭配着呢绒的灰色长裙。虽然着装与其平日的形象相差甚远,但艾丽卡还是在进入车内的那一瞬间认出了那张漂亮的脸蛋。为什么她会出现在熊本、还十分顺口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艾丽卡一头雾水。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假期行程变更背后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我听说……逸见小姐在海德堡住过一段时间?”
“在那里上学。”
“想必国外的训练十分严格吧?”
艾丽卡皱了皱眉。向导本身并不需要多余的训练,比起应用那些名类繁多的无用能力,她们更喜欢依靠直觉理解世界。不过在海德堡修习期间,她确实被教导了要如何与易形者打交道——尤其是像岛田会长这种出生于名门世家、又对肉食类动物情有独钟的女人。
“是的,”她这么回答,“向导必须足够强大才能得到易形者的信任。”
“但现实中的易形者却更像是向导的猎物。无意冒犯,”对方笑眯眯地说,“在易形者眼中,向导算得上是天敌呢。”
“已经到了需要向天敌求助的地步,看来您真的是遇到相当麻烦的事情了啊。”
“与其说是麻烦,不如说只是好奇心作祟罢了。”
岛田家的家徽是狐狸。她们被称作“狐灵”,是易形者里最为少见的一派。艾丽卡总觉得她笑起来尤其妖媚,这恐怕不是错觉。有人说易形者会因为在动物体内呆的太久而忘记做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也有人认为越是优秀的易形者疯的越快。不过艾丽卡却不认为岛田会长到了近乎癫狂的地步。唯独她所展现出来的高贵与优雅,与家徽上的狐狸如出一辙。
“昨天在雅库茨克附近出现了新的易形者。这件事蝶野没有跟你说过吗?”
艾丽卡摇了摇头。她突然想起从昨天开始自己就没点开过line。
“是狼灵哟。正好我在这附近休养,就被协会的人派过来了呢。那群没常识的年轻人真是相当不懂得体谅呐。”
说到熊本的狼灵自然只有西住家的人了。可是她听说西住家的次女与自己同岁,早已过了易形者觉醒的年龄。“雅库茨克在俄罗斯境内吧?怎么说都离得有些远……”
“理论上将确实很勉强哪。但从他们拍到的尸体照片来看,那只小狼并不是生活在西伯利亚的土著呢。”
艾丽卡接过岛田会长递过来的手机。看到照片的那一刻她眼前一亮,某种说不清的亲切感涌上心头。“这……是日本狼吗?”她问。
“严格说是有一半血统的日本狼。很有趣吧?灭绝了近百年的动物的后代,突然出现在西伯利亚的冻土上。”
何止是有趣,这简直算的上是奇迹了。“不过这真的是幼狼吗……它的体型比我想象中要大许多。”
“你好像很了解它们啊,看来之前没少做功课呢。我很喜欢你这样努力的好孩子。”
艾丽卡脸红了。她连忙转移了话题:
“倒是那个易形者没问题吧……刚刚觉醒就被杀掉一次,总觉得很可怜。”
“这就是我说的好奇心哦,”岛田会长捂着嘴笑了起来,“虽然说不上是善意的呢。”
等到轿车抵达西住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艾丽卡觉得很饿,却又不好意思在人前展现出自己任性且不成熟的一面。她们被邀请到了会客室,名为菊代的女性为她们端上了热茶和点心。在这个时代已经很少能见到如此规矩的和式建筑了,无论是长廊走向和家具摆放还是院落中的树石布局都十分讲究、令人惊叹。
“你知道吗,人一生中总会遇到一个让自己的命运偏离原有轨道的对手呢。”
岛田会长褪下黑色的手套,将它们整齐地叠放于桌面上。许多年后艾丽卡发出了同样的感慨,但她没想到的是,那个将会令她变得多愁善感的人正躲在隔壁的房间里、用透明的玻璃杯有模有样地偷听着她们的谈话。可此时的她对这一切浑然不觉——摆在她面前最为紧要的问题,只有如何应付这些满肚子坏水的名门之后而已。
“您遇到过这样的人吗?”
“嗯……算是吧。”岛田会长又眯着眼笑了起来。
西住家的当主和岛田会长一样年轻,很难想象她有着两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儿。家居装扮明明古色古香,她本人却穿着西装坐在了桌子对面。两位成年人稍作寒暄,岛田会长便把艾丽卡介绍给了西住志穗。“年轻有为、却仍然有着相当可观的潜力能够挖掘呢。现在的孩子还真是让人嫉妒啊。”她这么说。
“年轻有为吗……敢问逸见小姐,‘引导’与‘驱逐’,你能做到哪种程度呢?”
艾丽卡觉得脸上发烫。她的导师从未将“引导”与“驱逐”视为向导本应拥有的能力。“向导只是擅长于观察罢了,充其量就是多了个不怎么可靠的感官。”恐怕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观点。只有极少数的向导能够完全掌握“引导”,至于“驱逐”这种技巧则更像是都市传说。但正因为颇为少见,人们才会对这些不切实际的能力趋之若鹜、甚至不惜浪费大量的金钱与时间。天赋便是普通人无法通过努力获得的东西——艾丽卡向来如此认定,并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划分到普通人的那一边。
“只能做到对易形者本人的引导。”艾丽卡实话实说。她不觉得在这种事上撒谎或者夸张有任何意义。
“您还真是深谋远虑。”沉默良久后,西住家的主人如是说道。
“毕竟兹事体大,随便在大街上抓一个向导来可算不上有诚意啊。”岛田会长瞥了艾丽卡一眼,“逸见小姐也这么觉得吧?”
“……诚惶诚恐。”
西住志穗忽然笑了。“不过西住家可用不上向导,”她的语气愈来愈冷淡,“如果逸见小姐对没能通过选拔赛而感到遗憾的话,倒是可以考虑在西住道场受训一段时间。”
“我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名了……”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艾丽卡觉得有些生气。她倒是很好奇这些小道消息究竟是通过什么渠道传播到西住家的。
“志穗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趣呐。罢了,这次就当我是多管闲事吧。”
就这样?看着岛田会长笑着站起身,艾丽卡吃惊地说不出话。
“菊代,送客。”
完全摸不清头脑的艾丽卡跟着她们一起出了房间。只是聊天而已,用得着非要把我带过来吗?若不是因为自己面对的是一群长辈,她早就忍不住骂出来了。
“逸见小姐。”
“在,怎么了?”
“如果我是你的话,还是会好好地考虑一下志穗的建议的哦。”
黑色的轿车绝尘而去,西住家的门前只剩下艾丽卡一个人。她抬起头,直视着云间的流光溢彩。这招可真够狠的,她冷笑着想,完全不给人留选择的余地,该说真不愧是岛田家的老狐狸吗?
“怎么了,你不走?”
西住志穗靠在门前,如石膏像一般僵硬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了些许狡黠的笑容。艾丽卡转过身,极不情愿地向她鞠躬致敬:
“是,失礼了。关于刚才提到的、受训的事情……”
“跟我来。”
西住家的当主做事麻利果断,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原来如此,接下来才是重点——所以之前那些莫名其妙的对话究竟有什么意义?艾丽卡搞不懂岛田会长的心思,也不明白西住志穗究竟在打什么算盘。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自己被耍了,而且还是两次。
“我还没见识过‘引导’。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一般来说不需要。”艾丽卡想了想之后补充到,“不过最好有一个安静舒适的房间。”
“大概多久?”
“这恐怕……要视情况而定。”
“我知道了,”西住家主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直视着艾丽卡的眼睛,“还请你务必帮忙。”
“引导吗?您的女儿?”
“从今早开始就处于精神游离状态,怎么叫都没反应。是我大意了,我以为……”
以为没有眷属就不会觉醒?艾丽卡想起了那只被咬死的狼。线索很容易就联系到了一起,至于岛田会长的行事乖张也一并被她当做体贴来理解了。
“您家里养过宠物吗?”
“有只柴犬,但我已经确认过了——她不在那里。”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跟我说?”艾丽卡有些生气,她差点忘记自己是在跟一位有权有势的长辈说话,“拖这么久我可没有自信能把她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猫。”
“猫?”
初次进入庭院的时候艾丽卡就看到过那些猫,但现在它们已经被赶走了。猫是圣葛罗莉安娜修道院的特产,每年正月的时候那些浑身散发着优雅高贵气息的女孩子们会离开横滨,前往各地的分院为自己的眷属配种。圣葛罗莉安娜的猫无处不在——这句话常被她的导师挂在嘴边。她们将眷属的遗传基因散布到世界各处,好在关键时刻利用血缘纽带操纵这张巨大的情报网。要说她们是业界毒瘤可真的是一点也不过分,艾丽卡想,难怪就连易形者协会也忌惮她们三分。
“但是万一,您的女儿进入了猫的身体里……”
这并非没有可能——不,不如说肯定是这样的吧?刚刚觉醒的易形者总是会无意中与自己周围的小型动物建立联系,况且这里除了猫猫狗狗外也看不到其他动物的影子。被困于完全不同的感官世界之中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而且很容易使易形者的性命受到威胁。这么想来,将自己送到熊本的蝶野恐怕也和西住家有什么关系。若非一早便理解了眼下的状况、预见可能会出现的糟糕事态,她便不会大费周章地为艾丽卡安排这样一次毫不愉快的熊本之旅了。
西住志穗的长女静静地躺在卧室中——心跳缓慢,呼吸微弱,偶尔还会打颤,怎么想都是进入了深度的意识游离状态……想要让她醒来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艾丽卡仍旧向西住志穗表示自己一定尽力而为。总不能放着不管。她这样说服着自己。
西住志穗牵着狗去了道场。她说她要去找那只带走了真穗的猫,尽管这种做法无异于大海捞针。西住家的次女趴在门边,有些好奇、又有些胆怯地盯着艾丽卡看。艾丽卡找了个借口将她支开,然后反锁了卧室的门。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实在是有些羞耻……她有些尴尬地想,被人这样盯着看可没有办法集中精神。
艾丽卡脱下长袜,挪开了床上的枕头。她在海德堡的图书馆里看到过关于引导的知识——那本书至今仍被列为禁书,其中的理论自然也被当做了歪理邪说。她将真穗的头轻轻抬起,置于自己的膝上。有安全感的姿势和皮肤的直接接触能够增强精神干涉的效果,但究竟能够提高多少她自己也说不准。
“西住真穗。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声音的话……就动一下手指。”
她突然想起自己此前并未与真穗有所交流,而陌生人的声音很难刺激到昏迷状态下易形者的神经。艾丽卡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地将自己呼吸的频率与真穗保持一致。直到这时她才体会到自己作为一个向导有多么糟糕。除了反复呼喊易形者的名字之外,她几乎想不出什么更有效率的主意。
艾丽卡抚摸着真穗的额头,用着与平日完全不同的温柔语气在易形者耳畔低语。疲惫感逐渐占据了艾丽卡的身体,她的意识逐渐进入了某种稳定而又平静的状态。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她听见了什么人说话的声音,但那动听的声音却如在水中传播般模糊不清。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温暖的洋流中起起伏伏,直到光线足够明亮,让她能够看清声音主人的脸。那是一个有些瘦弱女孩子,穿着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长裙。然后她抬起双手,冲着艾丽卡笑了起来。
——回去吧。她听见那个女孩这样说。
很快她便为一阵痛苦的呜咽所惊醒。枕在她膝上的西住真穗拨开了覆在额头上的艾丽卡的手,颇为吃力地睁开了眼睛。艾丽卡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她下意识般地攥紧了真穗的手腕,以确保她不会再次不知不觉地进入到其他动物的身体里。
至于不久前她所看到的画面与听到声音究竟有什么意义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西住真穗醒了,她的任务也算基本完成了。许久之后,彻底清醒过来的真穗在妹妹略显粗鲁的拥抱中向她道了谢,这令她无比满足。长久以来她所需要的正是这份微不足道的感激与认可。曾经困扰她许久的问题的答案,也在这略显严肃的温馨气氛中得到了解答——向导并不是易形者的天敌,比起猫和老鼠他们之间的关系更类似于埃及鸻与鳄鱼。艾丽卡笃定,正是因为易形者的存在,向导的天赋才能拥更为实际的意义。
直到这时她才猛然察觉,西住美穗——这位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女孩,和她的血亲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敬畏的、易形者的气息。她想起自己还未回复岛田会长在离开后不久发来的短信,并迅速察觉到这是一次报复对方的绝佳机会。此时此刻,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知道西住美穗已然觉醒。独自占有秘密的兴奋感让她有些恍惚,她甚至没有意识到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并且也未察觉到整整一天中自己只吃过一顿早饭的事实。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