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沙 于 2016-8-2 20:10 编辑

（三）距離

姬子已經不記得這是自己開始魂不守舍的第幾天了。

一開始只是跟隨直覺，喜歡和千歌音待在一起，享受著她的溫柔和守護，也偏愛和她一起感受世間的美好。只要和千歌音靠近，感受到千歌音的氣息，心便不由自主地沉溺于快樂與安穩的感受。兩個人一起走遍所有熟悉的場所，一起度過那些平穩的日常，仿佛這樣的生活從未結束也永遠不會結束。沒有想過為何如此，也沒有想過到哪裡去。

可這一切經歷，又好像流淌的溪水，溫柔卻又尖利地一點點鑿穿兩人之間那名為友情的障蔽。漸漸地，開始纖細敏感地關注千歌音的心情，開始思念千歌音的每一個表情，開始為一封遲來的簡訊糾結懊惱，開始反復閱讀千歌音寄來的每一個字，開始不願和其他人分享，開始渴望和千歌音肌膚相接，開始無法想象沒有千歌音的感覺，開始擔憂未來某一天會失去這一切...明明生活還是照舊，一切卻似乎不再那樣單純了。

耳際仿佛還殘留著與千歌音的秀髮相接的觸感，臉頰仿佛還保存著千歌音呼吸的溫度，一想到她，額頭的溫度就自然上升至發燙...

如果這不是喜歡，為何會如此悸動？如果這是喜歡，我...怎麼可能擁有？

二十一歲的女孩來棲川姬子趴在課桌上，為自己的心所感受到的事物深深地困擾著。柔軟蓬鬆的長髮披散在肩上，給她一種被親近擁抱般的錯覺，卻只折射出更加純粹的孤獨。

「我...沒有資格的...」在任何事情上都反復出現的那句話，再一次出現在腦海中。

千歌音一定會和一個非常、非常優秀又強大的人在一起吧。那樣美好的她，生活的世界都與自己截然不同，思慮的事情也非自己所能分擔。而那天衣無縫般的完美背後，隱隱透出一股柔弱與哀傷，令人我見猶憐。千歌音太過溫柔，顯現給別人、包括給自己的，都是那通情達理、體貼他人的一面，可一個年輕女孩子的內心一定都有的那份脆弱，卻難以被陽光所照耀。這樣的靈魂，需要是個足夠堅強、足夠閃耀的人，才有能力去守護吧？

而自己，大概只是千歌音成長過程中的一個插曲，一段美好的回憶，就像女孩子年輕時都會經歷的那樣。青澀美好的校園生活中，太多的女子成為了密友，形影不離、無話不談，仿佛一生中只擁有彼此。可是時過境遷，走向外面的世界的她們，自然而然便會因生活的變遷而分離、異路，只能讓當年美好的記憶沉入心底。自己雖然很少思考這些，卻也見過了許多朋友、同學來來去去的故事。我們也不會有區別的吧？許多年後，喝著下午茶重聚的我們，大概也能笑著談起當年相遇時的悸動、歡樂和惆悵吧...

可是，即使全都明白，卻還是好想，好想接近...

好想再看到她抱著狗狗玩鬧的樣子，狗狗舔舐著她的臉頰，那純真的笑容，勾起了姬子從未有過卻又似乎無比熟悉的心痛和愛意。她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只感到被一種欣喜、繾綣而又悲傷的感覺籠罩，似乎唯獨不想要失去這笑容，卻又註定失去。

自從開始胡思亂想以來，每一次與千歌音的相處，姬子都覺得是倒計時又行進了一刻，溫馨的日常漸漸孕育出一種清醒的悲哀。姬子不太熟悉這種感受，但她很熟悉失去。這倒計時般的、活著的失去，漸漸由一種時隱時現的念頭，變成了現實的折磨。

連續多天的反常終於有了它的後果──因為過度思慮難以成眠，這天上午，姬子在課上睡著了。

「來棲川姬子！」講師推了推眼鏡，「妳來回答這個問題。」

無數同情的目光集中於課桌上攤開的長髮，身邊同學偷偷用胳膊肘頂了頂睡得一臉迷糊的姬子。

「來棲川姬子！」講師提高了嗓門，姬子終於迷迷糊糊地抬起頭來，睜開因缺乏睡眠和姿勢擠壓而紅腫的雙眼，看著黑板上一堆密密麻麻的文字發呆。

「啊，我...」聲音越來越小，「老師，我、我不會...」

講師搖了搖頭，放下手中的粉筆，走到講台前站定。

「同學們，我很少和大家講專業以外的事情，但今天想跟妳們多說幾句。妳們今年二十一歲，大三了，還有一年就要走進社會，接受現實世界的考驗了。到這個年紀，應當明白用功學習是為了誰──妳們都有父母，將來還會遇到喜歡的人，還會有子女，他們都是至親的親人，也是妳們在世間最深的羈絆。這個年紀了，仍舊迷迷糊糊的話，將來如何守護妳想守護的人？難道只能依賴他人，事情來臨時只會哭麼？那樣的話，又如何對得起自己當初想要守護對方的心意？」

課堂鴉雀無聲，講師頓了一頓，以嚴厲的目光掃視著全班，很多同學低下了頭，姬子也羞愧地低下頭去。講師的目光卻柔和下去，聲音也減少了一些銳利，繼續說道：

「大家都知道，上個月，我們乙橘大學的校董姬宮羽先生過世了。他的女兒姬宮千歌音也是我校的同學，和各位一樣只是個二十一歲的年輕人，一個人挑起了家裡所有的事務。一邊完成兩個高強度的學位，一邊接手父親留下來的工作，還要安撫悲痛的親屬、處置各種雜務，這些事情做得如何，大家有目共睹，不多說了。而這些事情有多難做，尤其對於一個剛失去父親的人來說有多不易，妳們怕是沒有體會過。妳們享受著父母的關懷，天天無憂無慮地玩手機、看電影的時候，要看到並非所有人都這樣度過著人生，也有的人一直都在拼命地努力，只為了對得起自己、為了守護自己所愛的人們。同學們，我個人認為，這件事值得大家的思考...今天說太多了，下課罷。」

講師說罷便收起講義離開，教室的氣氛又凝固了片刻，才漸漸恢復了正常的喧鬧。身邊的同學同情地看了姬子一眼，柔聲安慰道：

「別難過，導師他也是為我們大家好，說給所有人聽的，不是針對妳的。」

一個柔和的笑容展現在她面前：「謝謝妳，我沒事，別擔心。」

同學也回以一笑，雖然還是有些擔心的感覺，但被老師批評在校風嚴厲的乙橘大學實數家常便飯，也就沒有多想，道別後便抱著書本離開了。

午飯時分，同學漸漸散去，只剩下姬子一人。空蕩的教室裡只剩下秋蟬的鳴聲，姬子拿出了手機，在搜索頁面上打出幾個字：「乙橘集團 姬宮羽」。

搜索引擎運行了片刻，手機上便浮現出一行圖片和許多鏈接。姬子點開開頭的幾張圖片，一個從未見過卻無比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和她一樣的藍紫色頭髮，和她一樣的高挑英氣，和她一樣的沉著冷靜，卻多出一種歲月磨練的淡然。那熟悉的深藍眼眸，炯炯地凝視著自己，好似懷著無盡的話語，卻天人兩隔，再也不得傳遞。

這個人，對千歌音來說，一定非常、非常地重要吧。失去他，一定是很難過、很痛苦的吧。

姬子退出圖片頁打開了第一個文字頁面。文章介紹了姬宮羽中年喪偶仍振奮精神振興乙橘集團的事業成就，對教育事業和慈善事業的關注與投資，長期居住國外難享天倫之樂的遺憾，還有患病及去世前後，女兒姬宮千歌音的書信支持與後事承擔。

妳竟然承擔了這麼多...是白天陪我玩鬧，晚上挑燈夜戰的麼？那麼，情感的需要呢...？

此外，文章還寫道，乙橘集團樹大根深，內部利益盤根錯節，各大股東和同業競爭者都可能借高層人際更替之機開展行動，進行惡意收購或其他股權變更。這些對於新任掌門而言，是極大的挑戰，若不小心從事，姬宮家可能會失去大股東地位和董事會席位...

...而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沒有想過。只知道纏著妳到處去玩，讓妳陪自己做一些根本沒有什麼意義的事情，貪婪地佔用妳的生命來滿足自己的獨佔慾。

一切壓力困境，妳都對自己完美地隱瞞，自己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

可貪戀著你的溫柔的自己，又怎能繼續這自私的索求？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財報文件鏈接和股評分析，姬子按下了HOME鍵，手機屏幕背景是自己此生拍下的第一張有人的照片。熟悉的金針花海里，千歌音正對自己心無芥蒂地微笑著，姿勢雖一如既往地高貴優雅，揚起的嘴角和羞澀的眼神，卻透露出一種不常見的孩子氣，像是和初戀第一次約會的無憂無慮的少女。

來棲川姬子久久地凝視著這張照片，直到淚水模糊了眼眶。

手機卻突然振動起來。擦擦眼淚，看到這樣一條新信息：

「姬子，明天下午我去教會練琴，妳有興趣來聽嗎：）」

少女的眼睛閃過一絲猶豫，握著手機想了一會，還是打下了回復：

「嗯！好期待千歌音的演奏呢！」

千歌音，這是最後一次了，我保證。

即使妳那邊也想接近，我，也不可以...

希望妳很快就能遇到那個真正有能力和妳分擔憂愁和壓力的人，能夠真正與妳站在一起，迎接生活所賜予的一切，幫妳渡過難關，讓妳能一直露出這無憂無慮的神情的人。

千歌音...妳一定會幸福的，一定要幸福啊！

少女微笑著小聲祝福，眼淚掉在手機閃光的屏幕上，模糊了照片中人的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