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沙 于 2016-8-5 21:48 编辑

（四）教堂

千歌音總覺得今天的姬子有些不一樣，卻又說不出哪裡不一樣。自從見面，姬子便挽著自己的手說這說那，好似要填滿所有的時間。一起去常去的小店買飲料時，一向熱心地推薦各種好吃食物的姬子卻反常地沉默，站在排隊付款的自己身後靜靜地凝視著，溫柔卻又傷感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自己。

這是怎麼了...？也許有什麼不想告訴自己的事情發生，可若是貿然詢問，會給她增加壓力吧。

自從上次把自己的風衣塞給她以後，即使天氣後來轉暖，姬子也每天都穿風衣上學。看似粗線條的姬子，內心其實是這樣細膩、敏感，處處不願給人添麻煩，讓千歌音感動，也讓她更加謹慎，生怕自己看似善意的舉動傷害了她。

走向教堂的路上，兩個人不自覺地，又一次牽起了手。姬子穿著素凈的白襯衫，風衣則是米色雙排釦、黑色肩帶的款式，比起平時的穿著，更見出一股英氣。柔順飄逸的金髮披散在肩上，隨風飄動，又給這硬朗的服飾襯出柔美可愛的底色。千歌音努力地偏過臉，以免過久的凝視讓姬子尷尬，雙眼卻不自覺地索求著身邊人的身影，腦海中反復出現的全是她的樣子。

擁有的欣喜，關切的心疼，隱微的擔憂，蔓延的疑惑，蟄伏的慾望，種種複雜的情感擁塞在千歌音的心中，互相纏繞、發酵，卻因為多少有些疲勞而無法深入思考，就這樣一股腦滲入到午後慵懶的陽光里。可不知為何，心中的某一處卻一直有種隱隱的揪痛。

姬子是不是有心事，是不是想要離開，是不是...戀愛了呢？是不是自己的陪伴已經顯得多餘了呢...

兩手相握，姬子也漸漸安靜下來，感受著來自那個人的微略發涼的溫度。

今天的千歌音穿了裙子呢...好漂亮的深藍色裙子，和她的身材極其相稱。可是不知為何她卻顯得有些勞累的樣子，臉色也比平時蒼白了一些，是處理太多事務沒有時間好好休息嗎...？

姬子心疼地望著千歌音的側臉，幾週來凝視了無數次的風景。微蹙的雙眉，小巧的鼻樑，柔美的唇，尖尖的下巴，湛藍湛藍的如大海般深邃的目光...好美，無論看多少次都是那樣攝人心魄。可真正讓她忍不住凝望的，是美麗外表下的那顆溫柔而堅韌的心。一直無微不至地關懷著自己的千歌音，原來隱藏了這樣多的傷痛和疲憊，只把最溫暖的一面留給了我，處處順著我的意、為我著想、讓我開心，而我只能在這純淨無私的靈魂面前自慚形穢，無地自容...

愛，是只有平等的兩人才能享受的吧？過於普通的自己，實在沒有任何資格和能力支持千歌音走過這一生。

所以，從明天起便減少聯繫吧，若是漸進去做，她也許不會察覺，即使察覺到，也總有一天會習慣的...

正想著，千歌音關切的語聲忽然傳來：「姬子，你這些天...還好嗎？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心下一驚，姬子下意識地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沒有！沒有發生什麼。」

身邊的人卻好像更加擔心了，秀眉微蹙、沉吟片刻，好像又想要說些什麼。姬子連忙大聲地說道：「千歌音快看，我們到啦！」

停下腳步，兩人的面前就是高聳的小鎮教堂。教堂是鎮上唯一的尖頂建築，整體雖規模不大，卻典雅莊重，渲染著聖潔寧靜的氣氛。教堂旁邊綠樹成蔭，主體則由馬賽克風格的宗教畫鑲嵌四圍，繁複雕刻的圓柱與地磚共同鋪設長長的柱廊，鐘樓播放著聖潔的風琴音樂。每當整點，風中便會響起悠遠的鐘聲。而內部則概為木製，樸素的裝飾淨化了外裝華麗的氛圍，令人不覺走入內心聖境。

兩人走至教堂門前，受到環境的影響，不覺肅然屏息。姬子很少來到如此正式的場所，有些不自覺地向后退縮。千歌音看在眼裡，輕輕握住姬子的手，另一隻手推開了木門。

長長的紅毯出現在兩人的眼前。紅毯延展的盡頭則是較高的平臺，平臺上方鑲嵌神像和十字架，一角則放有一臺黑色的三角鋼琴。

「姬子別擔心，平日這裡人很少，可以預定時間；看管教堂的修女也還在醫院裡養病，所以今天只有我們兩個。」

「嗯...嗯！」姬子楞了一下，隨即努力地點了點頭。千歌音熨帖的話語讓她的心安靜下來，卻又隱隱地心疼──心思細密的她為了不讓自己尷尬，特地還去預定了只屬於兩人的特別時間...

姬子正思考著，身體已經被千歌音拉著緩緩向前走去。呆呆地走了一會，她突然發現自己正被千歌音拉著行走在紅毯上，在悠揚的風琴聲中，兩人勾着手緩緩走向視野盡頭的神像和十字架，好像──

感，感覺好奇怪啊，千歌音...

等等，我在想什麼啊！！！

來棲川姬子，你胡思亂想也得有個限度，不要再給千歌音添麻煩了！！

姬子使勁閉上眼睛甩了甩頭，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却不知回頭確認的千歌音，擔憂地看著兀自出神、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自己，心中的感受也越發複雜起來。

她果然是喜歡上誰了麼...會不會是相馬？已經喜歡到身處教堂裡就會胡思亂想的程度了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作為好友的自己，應該...應該好好地把她送到她喜歡的人的手中，讓他們能夠幸福才對。

千歌音的嘴角流出一絲令人難以察覺的苦笑。

至少，現在，你還在...她不禁閉上眼睛，仿佛那樣便可以遮掩漫上眼眶的濕熱。

不覺間兩人已走到平台之下，千歌音回身溫柔地握住姬子的雙手，卻不敢直視對面女孩那微略失焦卻波光粼粼的眼神，只是柔聲說道：「姬子在這裡落座好不好？今天準備了一些曲子彈給你聽。」

姬子入神又失神地點了點頭，迷糊的樣子讓千歌音心頭複雜的情緒更加沉落下去。她沖姬子笑了笑，便把她拉入紅毯旁邊的位置坐下，自己則從側畔的階梯走上了平臺。

「第一首是Tchaikovsky的Meditation Opus 72 No.5，姬子...希望你喜歡。」

舒緩如月光的琴音迴響在教堂內，一如千歌音平日的安靜優雅。但不多時便稍稍提起一番頓挫，似傾訴著內心被打破的平靜。隨後音符躍動灑落起來，如一串珍珠落入澗水，爆發出失去平衡瞬間的力度。而反復迴旋的曲調，又像不斷提示著不改的初心。姬子抱著複雜難言的心情，默默注視著臺上專注演奏的千歌音：因音符起伏而不自覺地變換著姿勢，卻又不改優柔熨帖的本性而處處隨心所欲不逾矩，表情依舊沉著冷靜，卻隨著樂音而微妙地或閉目，或揚眉，或低迴，或仰望。這身體似乎與鋼琴一樣演奏出一種深沉的激情，無須通過任何激昂誇張的表達，便將演奏者內心深處的波瀾緩緩道出。

樂曲隨著一陣纖細的尾聲緩緩消逝，千歌音沉吟片刻，抬起頭向臺下的姬子微微一笑。溫暖的金色燈光打在她身上，仿佛那笑容也閃著光。姬子亦不自覺地回以貼心的微笑。

停頓片時，琴聲再度響起。這次是Chopin的Nocturne Op.9 No.1，猶如午後迴旋著飛上天空的羽毛一般的音色裡，千歌音閉上眼睛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順著記憶向前回溯，終於走到幼時玩耍的庭院，似乎能夠感受到披在身上的溫暖的陽光。

隨後千歌音又演奏了幾曲，儘管不太懂古典音樂，姬子對於畫面卻有著與生俱來的敏感，演奏中的千歌音是那樣地優美與深沉，與悠揚的樂曲一起，在她的心裡掀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好想把這一幕永遠留在心裡，千歌音。

好想把時間定格在這裡，千歌音...

千歌音回頭翻弄樂譜，沒有看到姬子以雙手在眼前比出了一個相框的姿勢，似要把這一切永遠存留。

時間隨著如水的音符，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不覺間，準備的曲目已將傾盡。姬子凝視著視野中的千歌音，腦海中千頭萬緒，不覺趴在前座椅背上出了神。在教堂溫暖的燈光下，她終於閉上了眼睛，在思考中經受著即將到來的離別，內心漸漸被一種泫然的淒楚籠罩。

這時，耳邊卻突然響起了熟悉的、溫存的聲音：

「姬子，我小的時候，經常來這裡聽琴。」

「…什，什麼？」姬子一驚，千歌音不知何時已坐在自己身邊，湛藍的雙眼凝視著自己，溫柔地微笑著。

「千歌音小的時候就經常來這裡…？」

「嗯。」身邊人點了點頭，「我母親快要去世的時候，我經常來。」

「啊…」姬子喉頭一陣響動，卻終究沒能說出什麼。她想起前一天下午在教室裡用搜索引擎看到的千歌音家庭的遭遇，心中湧起了一股疼痛。

「那時候大人們擔心我悲傷，什麼都不和我說，我雖知道發生了什麼，卻也因此無法與其他人交流...只有這所教堂的修女，每週這一天的下午單獨約我見面，彈琴給我聽。」

「修女好像是從很遙遠的國家來到這裡的，她年幼時，祖國發生了戰亂，故鄉的所有人都遇難了，她獨自一人遇到和平援助組織，作為難民遷徙到了我們這裡，後來被教堂收留，就做了修女。年輕時的修女像現在一樣溫柔善良，很少講話。每週這個時候，我們都在這裡見面，只有我們兩個人，不大交談，只聽琴。修女會彈很多很多曲子，我那時候太小，還聽不懂古典音樂，卻能夠感受到她想要安撫我的心意。」

姬子默然無言地看著千歌音，為千歌音的經歷而心痛，卻也慶幸幼小的她能夠被修女的愛保護。她也沒有想到，看似恬靜低調的修女還有這樣的過去、而且這樣多才多藝。

千歌音閉上眼睛，沉入回憶之中。

「可是，患病兩年後的十月一日，母親還是去世了...父親隨即精神崩潰，躲進了深山。年幼的我驟然失去了雙親，但還未能感受到悲痛，只是沉浸在一片空白之中，什麼都感覺不到。那一周我遵守約定，來教堂和修女見面。她照舊為我演奏，我呆滯地聽著她的琴聲，心裡卻空空蕩蕩、一無所有。」

姬子感到心頭一陣酸楚，情不自禁地雙手握住了千歌音的手。千歌音笑了笑，也把另一隻手搭在姬子手上，微微用力地回握。

「彈奏完畢，本來應當離開了。我鼓掌道謝，然後起身向門口走去。但那個時候，修女突然走過來，抱住了我。」

「抱...住了千歌音？」

看著姬子驚愕而複雜的表情，千歌音點了點頭：「嗯。」

「家中等級森嚴，除了父母，我還從來沒有被擁抱過…可並不覺得厭惡，卻感到兩人之間似乎有一個地方聯結著，即使不通過話語，也能夠交流。我後來想，也許是因為她也在幼年失去了雙親吧...」

「那一天，她極其少見地對我說了許多話。她說大家都理解我的傷痛，要我不要過度為他人著想、過度封閉自己的感受…還說音樂是療傷的良藥，若能學習音樂，長大後就好像多了一位溫暖的朋友，不那麼容易感到孤獨。還說無論何時若我需要，她都在這裡。在修女溫暖的懷抱中，我慢慢地開始感到了強烈的悲傷，不禁不可抑止地小聲抽泣起來。她耐心地抱著我、安撫我，好久好久，直到我胸中的鬱結紓解了一些，漸漸平穩下來以後，她蹲下來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

『千歌音，無論怎樣堅強的人都會有柔弱的一面，何況這個年紀就歷經磨難的你。過於強烈的悲傷會麻痺人的感覺、封閉人的內心，讓人與這世界、與其他的人們遠離。可是，只有我們的心，我們真實的痛楚和希冀，才能將我們從麻木悲苦中拯救出來，重新感受到活著的意義和喜悅。只要接納自己的傷痛，無論多麼深的痛苦都會有解脫的一天。請答應我，無論有多麼難過悲哀，無論將來還遇到什麼樣的事情，都不要背叛自己的心，要永遠忠於自己的心。如果真的有神，那麼神就是為了接納這一切、原諒這一切而存在的。』」

說出這番話的千歌音，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向姬子歪頭一笑，灑脫與傷感混雜難分的神情讓身邊女孩的心難過地縮緊。姬子一句話也講不出，重重的哀傷、共鳴、心疼和不明所以的情感，讓她想要擁抱眼前的人，卻又被未知的力量所礙，難以行動。她只好緊緊地握著千歌音的手，好像能夠把一切心意用這樣的方式傳達給對方，卻發現對面人正凝視著自己的眼睛，深邃如海的目光里似乎有著無窮無盡的情感，卻也被未知的力量所礙，只得在彼此的瞳孔中激蕩。

片刻無語，只有時間靜靜流過。千歌音終於不經意般地笑著說道：「姬子，要不要去海邊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