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羅森店員煮飯娘 于 2016-8-18 23:22 编辑
梨与刀
第二回
572975
樱内下总介大失所望。
根据她之前所耳闻的关于此刀的种种,天龙切夜羽虽说不能与那曾由源赖光亲手握持、斩杀酒吞童子的童子切,或有破邪显正、灭妖除鬼之能的数珠丸相提并论,但仅仅也是输在“名气”上而已。
但论禀赋的话,据记载所云,此刀恐怕是日之国有史以来最为强韧锋利的大太刀。这一点,但看它的名字,便可略见端倪。
天龙切之得名,乃是由于有传言说,它可以斩断骏河的天龙川的河水。当然这只是讹传而已,唐土的诗豪李太白曾有诗曰:“抽刀断水水更流”,世间岂有能斩断流水之刀呢?然而正因此刀的锋利,远远出乎常人之料想,才会有此等夸张之名与不经之谈吧。
另有一个传说是,享保元年(1716年),镇守纪州的德川宗直公,曾命家臣用此刀斩杀作恶多端的山贼头目光国寺右助四郎。这恶人颇为嚣张,刃在颈上,仍然破口大骂不已。正当骂得兴起的当口,忽然额头狠狠撞在地上。右助四郎以为是被家臣踢倒,高声喝喊道:“尔等懦夫,为何仍不下手,反要欺辱本大爷!”家臣笑道:“你已是死鬼,尚且不知乎?”右助四郎张眼一望,但见自己的尸身倒在眼前,腔子里鲜血喷涌,方知自己人头已被斩落地,却毫无知觉。不由得叹息曰:“果是好刀,本大爷被如此利刃斩杀,不虚此生。”虽然这传说和斩断流水一样不可信,但同样反映出天龙切的锋利非他刀所及。
然而,樱内下总介从那华贵精美的刀鞘中所抽出的,却只是一柄普通的大太刀。
所谓普通,即是缺乏名刀的气质。
“气质”,是很难用语言描述的。一柄刀的品质,一般人可能要通过仔细观察刀身的光泽、纹路、沸点、匂,揣摩它的材质和锻造的精细度,最后还要实际做些劈斩的试验才能做出判断。但对于樱内下总介这样顶级的刀匠而言,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区分出一柄刀是绝世之作还是大路货。这是由经验而产生的直觉。
樱内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这柄刀,是那种拿去切西瓜都不会心疼的作品。
“这真的是天龙切?”她自言自语道。不过,沼津水野家是东海的名族,不可能世世相传一件伪物。再者,虽说有些不良的官差,会在办案时用劣刀换下价值不菲的凶器,据为己有,但国木田弹正似非此等不堪的贪官污吏,更不至于愚蠢到拿一柄掉包的赝品,来请她樱内下总介这样举世无双的刀匠来鉴定。
所以,这一定是真品。
然而,身为惊世骇俗的名刀,品相怎么会如此拙劣?
“千歌小姐!”樱内推开拉门叫那位小女将。
走廊上立刻传来木屐敲击地板的啪嗒啪嗒的清脆响声。不一会儿,千歌红彤彤的流着汗水的笑脸就出现在樱内眼前。
“客官!什么吩咐?”
“麻烦你多拿几支蜡烛来,千歌小姐。”樱内说。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她决定借着光亮仔细研究一下这柄刀。
“蜡烛?没问题!哎呀,还有,您别那么客气,叫我千歌就好!”
小女将边说着就啪嗒啪嗒又跑掉了。最后那句话是从走廊的另一头传过来的。
“我马上就要!”想起之前的点心事件,樱内忍不住大喊了一句。
这次小女将倒是没有转头就忘。很快樱内的房间里就被十七八支蜡烛照得如同白昼。
“点这么多蜡烛,您是要做法事吗?”千歌托着腮问。
“是你自己拿了这么多来的啊!”樱内无奈地说。
“是您说多拿几支的呀!”
“也不需要这么多吧?不过既然你拿来了……”
“嘿嘿,咱们这个乡下地方,来住店的都是您这样的过路买卖人,天一落黑就倒头呼呼大睡了。很少有人会要蜡烛什么的。放着不用也是浪费。”千歌的话又多起来。“话说回来,您其实不是真的做买卖的吧?”
这话从她的口中说出,可比国木田可怕多了,樱内立时警觉起来。“这话从何谈起,小掌柜?!”
“我见的人可是多了!”千歌得意洋洋地抱着胳膊,“买卖人这一行,都是些精细又狡诈的家伙,一个个油嘴滑舌,没话找话,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好像连公方大人都跟他们是好朋友似的,但一说到房钱茶饭钱,又为了一文两文纠缠得不可开交。您可不是他们那样的人,出手阔绰,话又少,一口地道的江户腔。您这相貌也不像天天赶路的,端庄漂亮,又白净,简直像个姑娘。而且,刚进店就有那么仪表堂堂的人物来拜见您……还有还有,哪有做买卖的会随身带着这么漂亮的刀呢?诶?说起来,您这刀哪儿来的,您进门的时候我可没看见。”
樱内赶忙尴尬地把刀朝身后推了推。“你这小姑娘怎么想得那么多?我就是做买卖的。”
“其实您是什么微服出巡的大人物吧!就像……水户黄门大人那样?”千歌一脸坏笑地凑近道。
“不是,不是!”樱内又羞又气,满面通红。
“好啦,就算是又怎么样?既然赏光住在小店,我肯定给您保密!”千歌得意地说。
“我真的不是!”现在樱内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盘托出。
“啊,如果您真是微服出巡,我可要跟您说个坏人。”千歌忽然换上了一张严肃脸。
“什么坏人?”樱内下总介问。
“就是水野大人家那位大公子大人啊!”千歌愤愤地道,“咱们这沼津这一带可都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花天酒地,买东西不给钱,强抢民女什么的。最近呀,还有人传说他把他老爹给杀了呢!”
“哦?”樱内吃了一惊。水野家臣弑主之事,竟已传到民间了吗?而且百姓都相信是水野家的长子谦重所为?
“千歌,这是你从哪里……”
她正欲追问,隔壁房间里又有人在喊掌柜的。
千歌做了个鬼脸,“等我以后再慢慢跟您讲吧!”于是又和之前一样,一眨眼便不见了人影。
樱内叹了口气,把天龙切重新拿在手里,定睛观看起来。
若单论锻造之功,此刀也不能说粗劣,但匠气颇重,一望可知是那种小心谨慎,有耐心但没脑筋,经验丰富但功力不深的老实工匠所为。刀锋并不显得突出,匂纹淡薄而杂乱,在实战之中,凭借其自身的长度和重量,确能比普通太刀和打刀略占上风。但不要说斩水断流,或是斩人无痛,只怕是削铁如泥也做不到。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容易崩刃吧。
唯一能称得上珍奇的,是此刀的表铭。众所周知,天龙切最独特之处,是表铭有二。初次的铭文是“义虎”,即铸刀师之名。而不知何时,不知何人,也不知因何缘故,“义虎”二字被划掉了,在其旁另外铭以“夜羽”二字。
在刀身上另铭新文的先例本不罕见,但通常都是磨掉旧铭再刻新字,或是索性截去有铭文的刀身。此刀却是硬生生在旧铭上随便刻划了几道,“义虎”二字仍能分辨清楚。这简直如同拙劣的孩童恶作剧,正如东照大神君命人毁坏刻有对自己诽谤之辞的碑文一般。但新铭的字体龙飞凤舞,刻工精湛,如鬼斧神工,显然又出自高手所为。这不思议的谜团从未有人能破解。总之,此刀因此便有了“天龙切义虎”和“天龙切夜羽”二名。
此刻,樱内手中这刀上的“夜羽”新铭,正如记载中所言,翩如惊鸿,矫如游龙,卷舒自如,却又柔中有刚。完全不似凿刻而成,竟像是墨笔书写一般。制造赝品的工匠,是无论如何无法达到此等境界的。看到此铭,樱内也无法再否认这便是真品天龙切了。
可世间怎会有如此名不副实的刀呢?
樱内越观看和琢磨,越感胸中气闷。说是赝品,却无反证。说是真品,却绝对无法接受。她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所学所知,完全派不上用场。
此时继续钻牛角尖,只会走火入魔。一定要平复镇静,欣求放心,方能寻得净土。
她放下刀,开始默念“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静诵数次后,樱内顿觉心内清净。而在静心之后,忽如电光火石般,一个念头掠过。
自古至今,国士无双的武士,外表看来,往往如完全不会用刀的蠢人一般。在与人对决时,也总是持刀呆立,不动半分,像是已被对手吓傻。这便是庄子所谓的“呆若木鸡”。然而这等姿态,在气势上反而令敌方不知所措,不知究竟该如何进攻,最终往往不战即降。
莫非世间另有高师绝匠,能在铸刀时也达到此等境界,不露声色地包藏锋利于朴拙之中,如大智若愚?
想到这里,樱内茅塞顿开。
我不能让我的双眼欺骗自己。
她起身出门,走到宿屋的后庭,在水盂中仔细净手数次,而后回到房间,坐将天龙切夜羽平放于膝上,平心静气,双目微合,用指尖轻轻抚过刀身。
果不其然!
她的指尖触碰到刀身的一刹那,便恍然大悟。
这不是赝品。
传说古时嵯峨天皇微服出行,打扮成衣衫褴褛、龌龊不堪的化缘僧,一路摇铃乞讨。路人皆掩鼻而过,甚至加以恶语。然而后来遇到一双目全盲的御行,这人向天皇的钵盂中投钱时,不慎触到天子之手,感觉到其手的细腻柔软,便立刻识破此人乃是贵人,当即倒身下拜。
只因路人皆是用眼观看,盲者御行却以身体感知。
此刀正是如此。
樱内用眼观看时,只见制作的平庸无奇。但以手触之,便立刻察觉其锻造之功绝非寻常境界。那刀身虽是冰冷,却彷佛蕴含其初出世时锻火之炽热。
赤手触刀本是一忌,因无论如何清洗,人手上总难免留有油脂,会污损刀身。但鬼使神差地,樱内又抚弄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天龙切彷佛能够通过她的手指,对她诉说自己诞生的由来。或者不如说,是她用手指窥探着天龙切的奥秘。如果再触碰几次,便能让她领悟昔日那名为义虎的刀师铸造此刀的秘诀。
她迫切地想知道。她是刀匠,没有什么比铸刀的不传之秘更能诱惑她了。
但是,当她抚弄到不知第几次时,忽然有一道亮光闪过,如天边的闪电。即使双眼闭合,樱内仍觉刺目难耐。随即便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大声呵斥道:
“尔身为刀师,怎能如此放肆!”
樱内大惊,睁开双眼时,见眼前的烛光中,不知何时站立一位少女,俯身向她逼视。此人形容甚怪,肤色苍白,身着南蛮衣裙,长发垂腰,头上扎着一圆形的斜髻,双瞳暗红。神色似笑非笑,似怒亦非怒。竟似长崎的街市上出售的南蛮偶人一般。
大概是外国的旅行者,然而国语说得却流利方正,可能是久居日之国的缘故吧。
樱内当然不会怕什么外国人。但因为刚刚做了赤手触刀的亏心事,被人抓个正着,不由得语塞。
那女子又呵道:“吾之身体发肤,冰清玉洁,尔竟公然上下其手,是何居心!”
樱内被她斥骂得莫名其妙。正欲回问,女子忽然换了套表情,双眉微弯,颇为喜悦一般。声音也变得柔和——虽说是柔和,但是颇有低沉的魅惑之感。
“特地点上这许多蜡烛,可见尔也是诚心请吾降临的了。”
“小姐您是……”樱内终于找到个机会发问。
那女子道:“尔不认得吾么?”
樱内呆呆地摇头。
“尔真乃无知无识之邪魔外道也。”女子冷笑道。
樱内被她这连续的辱骂搞得由先前的羞愧转为了恼火。“小姐,我确实不知您芳名,之前赤手触刀,也是不该做的事情。但,您未经允许便闯入我房间,且凭空加以恶言,未免也是失礼的吧?”
少女受她反责,非但不怒,反而大咧咧毫无礼节地盘膝坐下,面对樱内道:
“尔既不识吾面,吾便说与尔听。吾本上界之天使,因美貌无双,天帝恐吾惑乱天庭,故将吾贬于下界,与尔等愚鲁众生为伍,主厄运之天罚。今尔一小邪魔,虽轻薄于吾,但似能识吾妙处,且于吾甚具仰慕之心,故吾现身为汝说法,尔可欢喜乎?”
樱内茫然地摇摇头。“没听懂您在说些什么。”
“呵,呵。”少女掩口而笑。
“您在笑什么?”樱内内心的火气越来越旺盛。
“吾笑汝既爱慕于吾,却不肯坦言耳。”少女眨眨眼睛。
樱内下总介一惊,心想这八成是游女吧。这外国的游女到底和日之国有所不同,连揽客也如此地狂妄自大,当真可笑。
“您找错人了。”樱内按住火气冷冷道,“在下虽不敢自居正人君子,但自幼熟读儒、佛,敬礼八百万山川大神,从不做非分越礼之事。”
闻听此言,南蛮少女生气了。“尔如此说,以吾为何等人?”
“我以你为你那等人。”樱内这次连敬语都省掉了。
少女脸色阴沉下来。“既如此说,尔便是不愿为吾之仆从了?”
“请你出去。”樱内道。
出乎樱内的预料,少女竟然收起了先前游女般魅惑的声音,像个小女孩一样带着哭腔尖叫起来,那莫名其妙的文绉绉的话语也消失了:
“真是的,干嘛这样呀!明明是很喜欢夜羽,却要这么装腔作势的驱赶人,作为刀匠你也太下品了吧?而且夜羽明明就在你手里,又能走到哪儿去呢?既然你不喜欢看见我,那我就消失好了,你可不要后悔!”
她这么喊了一通之后,毫无预兆地,又是一道闪光,樱内本能地捂住了眼睛。
等到她放下手时,少女已经消失了。
樱内觉得好气又好笑。自己来到内浦还没过两个时辰,已经碰见了好几位出乎意料的人物。看来这内浦并不是自己之前想象的那种平淡无事的隐居之地呢。
她低头看了看膝盖上的天龙切夜羽,忽然屏住了呼吸。
天龙切已经不是先前“大智若愚”的模样了。
刀身变得比先前更修长纤细,如雨后之长虹,吐珠之飞龙,三日月之斜轮。刃口细纹,似雾似沙,光色暗而不昏。若说先前的模样无法和大典太相提并论,如今相形之下,大典太已经是“不过如此”了。
现在的天龙切夜羽,真的是一柄彷佛能够切断流水的名刀!
樱内盯着这全新的刀看了许久,额头上的冷汗一滴滴落在天龙切的刀身上,也顾不得去擦拭。
会改变模样的刀,忽然出现的少女。
她奇怪的话语——
“明明是很喜欢夜羽……夜羽明明就在你手里……”
她口中的夜羽指的难道不是刀,而是——她自己?
她就是夜羽?
樱内的心猛地一紧。她迅速而颤抖地将天龙切收回刀鞘,险些划伤自己的拇指。而后她紧紧地把刀束在腰间,吹熄了所有的蜡烛,合衣而卧。
绝不能让这刀再落到别人手里。
因为,它真的是妖刀。
明天必须马上去见国木田弹正,对她把这刀的问题说清楚——
樱内这么想着,一边把刀从身侧移到了胸前,用胳膊环抱,又用双腿缠住,像是怕它跑掉一般。
——然后,用我自己的双手,彻底摧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