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羅森店員煮飯娘 于 2016-8-9 11:37 编辑
第六章
“你准备好了吗,我亲爱的Maki?”
Nico的东方长刀向前探出,双手握住刀柄,顶在下颌上,身体前倾。
她的身子和那把几乎与她本人一样长的巨刃,再加上地面,共同构成了一个滑稽又诡异的三角形。
贞德的仆从们手持火把,沉默地围拢在她和Maki的四周,看起来像上古时代的凯尔特德鲁伊们,聚集在一座异教的祭坛上,准备举行一场血腥的祭祀。
你是在问我是否准备好受死,还是——是否准备好行刑呢?
站在鹰之丘的大绞刑台下,Maki有些疑惑,此刻的自己是刽子手,还是临刑的囚徒?
或许二者皆是。
先杀死Nico——或者说,贞德——然后被她的手下杀死。
不,贞德大概根本不会给她杀死自己的机会。所谓的决斗只不过是她计划的一场滑稽戏而已。Maki和不知多少贵族决斗过,他们固然皆是卑鄙之徒,但他们尚且知道尊重决斗的规则和礼仪。
贞德却不见得如此。一个贵族杀手怎么会遵循贵族的套路?
一旦她处于劣势,必定会一声令下,让她的手下完成剩下的工作。
她用目光扫视四周,数出了大约二十支火把,每支火把旁边都有一张凶残而坚定的面孔,每个面孔的下方都有一具粗笨而强壮的身躯,每个身躯的手中都握有一柄武器。
火枪,长剑,板斧,钉头锤,捆绑着铁戟头的木棍,或是干草叉。
他们曾经是农民,铁匠,伐木人,裁缝,车夫,酒保,猪倌。而现在他们都成为了贞德愚钝的随从,无知的狂徒,盲目的复仇者,法兰西的仇敌。
他们和贞德一样,不可能理解自己的立场和用心。在他们眼中,自己和那些被他们肢解的恶棍是一丘之貉。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刚刚杀死了他们的几个同伴。
即使贞德不下命令,他们也会乐于把她撕成碎片。或者在那之前,对她做一些更为残酷的事情,就像贵族们曾经对他们做过的一样。
二十多个人。她不可能单枪匹马杀出他们的包围。
所以,Maki想,她最好的选择大概是,先假意败退,当自以为可以取胜时,突然杀死她。
再之后……
“Maki,你准备好了吗?”Nico又一次问道。她一字一顿,沉重而戏谑,像一个掘墓人朝棺材上一下一下钉着长钉。
“我准备好了。”Maki回答。
我会杀死你。
再之后,我不会死在你们当中任何一人的手下。我的剑,我的荣誉,我的生命和我的爱,都已经献给了法兰西和王后陛下。
我将自己处理自己的生命。
Maki笔挺地站直,脚尖分开,呼吸平稳,纹丝不动地单手持剑。目光,手腕,剑尖,三点一线指向宿命的敌手。原本包裹着身体的斗篷被风卷起,猎猎作响。她整个人宛如一面被钉死在制高点上的军旗。
但她的对手却毫不慌张,仍旧悠闲地保持着那吊诡的姿态。
“你不祈祷么?”贞德笑着问,露出一口小小的白牙。
“向谁?”
“向我们在天之父。”
“我不祈祷。”
“你不想要祂的祝福么?”
身着女仆装的死亡使者说。
“我让给你。”Maki说。
“让给我?”
“他不可能同时祝福我们两人。”
“若你是正义的,即使你不要祂的祝福,祂又怎么会把祝福赐予我呢?”Nico笑道,“上帝难道是无是非之心的么?”
“你是罪人,但你并不是不可宽恕的。”Maki平静地说。
“很好。那么,你不介意我这个罪人在动手杀死你之前,向你做几句忏悔吧?”
“可以,但我不是修女。”Maki把剑又握紧了一点。“我不能代替上帝宽恕你的灵魂。”
“那么我直接向上帝忏悔。”Nico也站直了身体,单手举起长刀指向Maki。
“我听着。”
“我忏悔,”Nico的神色忽然变得庄重而严厉,“为我不能帮助你认清自己的罪孽。上帝曾化为肉身,在十字架上受难,以他的鲜血拯救世间的罪人。而法兰西的贵族们拒绝这拯救,他们使得上帝又一次在受难,祂在十字架上,为祂法兰西的儿女们流泪。贵族的手上上沾染的是我们的鲜血,也是上帝的鲜血。他们鞭打我们,一如罗马的士兵鞭打基督。他们酷刑折磨我们,一如犹太祭司为耶稣戴上荆棘之冠。而Maki,你在做什么呢?当我的生命落在贵族的魔爪时,你拯救了我,告诉我人人皆生来平等。而当我成为上帝的复仇之手,以炼狱的业火来清洗那撒旦和敌基督的罪孽时,你却把剑指向我和我的同伴。你正在像朗基努斯一样把枪尖刺向基督的肋下,你正在像不列颠的罪人一样把贞德送上火刑台!为什么你唤醒了我,自己却沉沉睡去?到底是什么使你回到了贵族的可悲阵营呢?是血统的束缚,还是魔鬼的蛊惑?Maki,为什么!?”
“因为那些贵族们就希望你这样做!”Maki怒吼着回应,“你被利用了!王上意图在三级会议上取消贵族的特权并解放平民,而你却把贵族变成了可怜的受害者,你帮助贵族们向王上施压,而最终的受害者仍然是你和这些可怜的百姓!难道我不希望那些腐朽的贵族们在深渊中毁灭?难道我不希望看到一个自由和平等的法国?可这不是靠一场以眼还眼的复仇就能达成的!你什么都不懂!”
“什么都不懂的是你,Maki。”Nico嗓音低沉,透着某种无奈的悲哀,“你总是把我的所作所为,看作简单的复仇,你以为我和我的同伴,就像萨拉森人的哈萨辛,不过是隐藏在黑暗里伺机杀人的懦弱猎手。你什么都不懂。”
“现在我什么也不想懂了。”Maki愤愤地道。
贞德垂首片刻,像是在沉思。下一个瞬间,她恢复了先前轻佻的语气和有点病态的微笑。
“那么,可爱的小豹子,我们开始狩猎吧?”
她用另一只手握住刀柄,慢慢把长刀移到胸前。刀身上闪烁着火把的反光,像是在燃烧。没有任何预兆地,她猛然将刀向右侧下一甩,刀刃向上,快步向Maki冲来。在距离Maki只有一两尺的距离时,长刀由右下向左上挑切。刀刃割裂空气的声音如丝绸破裂。
Maki没有以手中之剑格挡,只是轻盈地向后一跳。她很清楚,自己的单手剑如果与那样沉重的兵器正面对抗,会立刻被弹飞甚至折断。除去躲闪,别无他途。她需要在闪避中等待和寻找一个反击的时机。贞德的刀尖在她的鼻尖前掠过,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一击所卷起的强烈气流。
贞德并未给她喘息的时间,向前一步,反手又是一刀。这一次是水平地斩向她的颈项。Maki仍然选择后退。第三招是自上而下的斜劈,而她第三次退步。当她站稳脚跟时,发现反击的时机到了。贞德的长刀此刻正横斜在身体的左侧,刀刃向内,无法及时地抽刀回挡。她一跃向前,剑尖直刺贞德的右肩。然而贞德将上身轻轻向左一转,Maki的剑便擦着她的脊背划过。
她翻转手腕,向后收肘,让剑刃切向贞德的后颈。贞德向下一蹲,避开她的剑,随即以单膝跪地的姿势,反手挥刀,横斩她的腰部。她不得不向前一个滚翻,才勉强避开这凶险的一击。
围观的贞德的仆从们发出得意的笑声。“杀死她!”有人在喊。随即是此起彼伏的回应:“杀了这个婊子!”“杀了这个渎神者!”
她开始感到不安。不是因为仆从们的哄笑和辱骂,而是因为意识到这个敌手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容易对付。现在该表现出一些弱势了,她想。
“你不差,”她说着,用剑支住地面。
“我说过,我是天才。”Nico毫不谦虚地回答。
在这句话说到一半时,她已经开始继续进攻了。Maki不再反击,只是躲闪。但是闪避变得越来越艰难。贞德的刀锋忽左忽右,时上时下,像在飓风中被折断,而后毫无规律地旋转飞舞的树枝。Maki指望着她的力气耗尽,攻击速度减缓下来,然而她的攻势却越来越猛烈,以至于她手中的长刀真的好似一根轻飘飘的树枝,而不是沉重的钢铁。Maki逐渐被逼到了仆从们组成的人圈的边缘,她一慌张,脚步错乱,不慎撞在其中一人的身上。那人狞笑着揪住她的背心,重重地把她推回圈内。她一个踉跄,几乎撞上迎面而来的对手的刀尖。
“杀了她!”仆从们喊道。“杀了她!”
“谁也不许出手!”Nico收起刀,厉声大喝,“这个女人是我的!”
仆从们报以胆怯的沉默。
“怎么不还手呢,我的公主?”她笑眯眯地问。
“必要的时候,我会还手的。”Maki说。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在说话时喘息得很厉害,眼前有五颜六色的光点随着喘息舞动,像无数萤火虫。她已经累了,而对手却气定神闲。刚才那一番旋风和舞蹈般的劈斩,像是从来都没发生过。
“你想休息一会儿吗,公主?”Nico挑衅道。
“杀完你之后再说。”她说。
“哦,我明白了。”对手把散乱的黑发拢到耳后。
“你明白了?”
“你想先假意败退。然后趁我松懈时反击。”
Maki心中一冷,不知如何回应。承认自己的小把戏吗?这等于把底牌亮给了对手。谎称自己的确无力还击吗?那无疑是所有的在场者提供一番新鲜的笑料。而且,谎称……
“我真的没有还手之力,”这句话现在看起来一点不像是谎言。
Nico像是看穿了她心中的矛盾。“给我的公主让开路。”她命令道。小巧白皙的手向前一扬。
她的仆从们立即随着她的手势向两边散开,彷佛被摩西分开的大海。火把组成的圆圈现在变成了两条笔直的队列,像是大绞刑台前奇异的的行道灯。
“如果你想败退,就一直败退到那刑场上去吧。”她说。
看到仆从散开,有一瞬间Maki几乎产生了逃跑的念头。但是她无路可退,背后是鹰丘绞刑台,道路的两侧灌木丛生,难以踏足。况且,她也决不能容忍自己的荣誉和生命一起由一场可鄙的临阵脱逃划上句点。
“再来吧。”她说。她感觉自己说出这句话的语气很怪,似乎和过去记忆中的某个人很像。哦,她想起来了。阿玛迪斯·莫扎特。她的钢琴教师。在他那间堆满不合音乐家身份的千奇百怪的物件的琴房里,他仰靠在一张安乐椅上,两条修长的腿伸直,听她演奏自己创作的练习曲。一曲终了,他的挑剔和挖苦会像观众的掌声一样潮水般向她,而最后他总会显得疲惫而乏力,好像那些刻薄的言辞已经让他耗尽了一生的精力。“再来吧。”他每次都以这几个字收尾,语气在失望和不耐烦中还多少带着一点微薄的鼓励,就像蘑菇清汤中漂浮的零星的碎牛肉末。
而小小年纪的她,能挺过莫扎特那日趋严苛的教学和日趋无情的评判,也许就是因为她知道他总会对她说上一句“再来吧。”
这几个字让她能够相信,这个苛刻的教师仍然对她抱有信心,而自己也没有放弃的理由。
现在她恍然大悟,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再来吧”,并不是说给贞德,而是说给她自己。
我的剑和我的钢琴都不能输给任何人。
仍旧笑眯眯的贞德用刀尖敲了敲地面。“再来。”她回应道。
Maki握紧了剑柄。此刻自己真应该感谢莫扎特,她想。
黑发红瞳的贞德又开始进攻了。
这一次她的攻击并非如先前的剑舞一般眼花缭乱,速度也大大地放缓但每一次都更具威胁。沉重的斩击和阴险的突刺交织出现。Maki尝试用侧击来化解她的攻击,但重量和力量的悬殊差距,使得她的剑即使从侧面撞击Nico的刀,也会使得她手腕酸麻,持剑不稳。有几次甚至几乎脱手。在Nico的攻势下,她依旧不得不步步后退,直到后背几乎贴上绞刑台的大门。
“公主,你无路可退了。”Nico宣布。
“而你也无路可进了。”Maki深深吸了一口气,反手持剑,膝盖略弯,微微弓起腰,像一只准备进攻的猎豹。
“我真不忍心就此和你告别。”Nico哀伤地摇摇头。
和之前一样,她只是把话说到一半,便举起大刀,向Maki头顶猛然劈下。
我就猜到你会用这一招,可是非常不幸,这是你破绽最大的招式。Maki想。她冷笑一声,挺直身体,右手用力向上一挥,剑脊迎向Nico的刀刃。随着一声尖锐而铿锵的鸣响,她和Nico的兵器在黑暗中撞击出一道刺眼的火花。紧接着她翻转手腕,顺着Nico的刀刃将剑削向她的手指。
一长段刺耳的摩擦音之后,又是一次金属的碰撞声。
Maki的剑刃顶在了那柄长刀的刀刃和刀柄之间椭圆形的护手上,Nico的手指安然无恙。
对手哈哈大笑。“小豹子,你是不是因为太怕我,所以傻掉了?你看不见我的刀和你一样安装了护手吗?”
“我当然看见了。”Maki说。“而你看不见我现在离你有多近吗?”
Nico夸张的笑容凝固了。
格挡和削手指的攻击只是一个伪装,真正的目的是缩短Nico那柄长刀的攻防距离。现在Maki的身体几乎已经和她完全贴在了一起,长刀再也无法发挥任何作用。
“该我笑了。”Maki翘起嘴角,她的额头与Nico的脸只有一根手指的距离。
Nico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她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出口。
Maki稍微把头向后一仰,然后用额头狠狠地向她的脸撞去。那声音有点像用木锤敲打定音鼓。紧接着她用未持剑的左手,挥出一记侧勾拳。Nico的头在击打下猛地向左扭去,而身体像是由于惯性还停留在之前的姿势。Maki顺势抬腿,用膝盖狠狠地顶向她的腹部。
Nico闷哼一声,和她的刀一起飞出了至少两米远。
“我们好像没有规定决斗只能用刀剑。”Maki说。
她走过去,对着仰面朝天的Nico举剑刺下。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落剑的一瞬间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犹豫。她并没有瞄准Nico的心脏,或是小腹,而是大腿。而且她的动作有气无力,像是自己的身体在拒绝杀死这个可怕的敌人。
Nico似乎是漫不经心地举刀一挥,轻松地挡开了她的剑。
“的确,没有规定。”她含混地说,然后就地一滚,膝盖触地,半跪着用刀瞄向Maki,吐出口中的鲜血和半颗牙齿。
仆从们惊叫着聚拢过来,纷纷举起手中的家什。
“退后!”Nico喝道。
她单手举刀,另一只手伸进围裙的口袋,掏出一方手帕,姿态优雅平静地拭去口鼻上的血迹,而后慢慢站起身。“公主,很了不起。”
她的微笑恢复得很快。
“希望我下手没太重。”Maki讥讽道。
“很重。”Nico舔舔嘴唇,“但我觉得很痛快。”
她们沿着绞刑台的基座继续战斗起来。很快,Maki发现自己的几记重击并没能给Nico带来太大伤害,她的灵活和凶狠一点没有变化,但Maki却渐渐不支。
夜风吹过大绞刑台上一排排空洞的罗马式拱窗,发出阵阵呼啸,乐声分明却又不成旋律,令人毛骨悚然。像是有个淘气的主日学校的孩子在随意玩弄教堂的大管风琴。
这座绞刑台是一座四方形的庞然大物,一圈城墙似的底座,长一百米,宽八十米,底座之上是每边各四根、合计十六根粗大的花岗岩石柱,石柱之间由砖砌的拱窗和横梁分为三层,看起来就像古罗马斗兽场的残骸。原本的绞刑台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被拆毁,现在的建筑是某位爵爷不知出于什么古怪趣味的复制品,大概是想作为一个供人游览的景点,然而它理所当然地少人问津。
从十三世纪末建成以来,它悬挂过无数尸体。从赫赫有名的腓利三世的宠臣、财务大臣皮埃尔·德·拉·布罗斯,到那位在圣巴托洛缪之夜不幸殉难的海军大将加斯帕尔·德·科利尼。从横行大西洋杀人略货的伊比利亚海盗头目,到在拉凡特街上偷了两个奶油泡芙的无名小贼。五百年的时间里,不知多少正直者,罪恶者,冤屈者,都在这里走向沉默和永劫。他们的尸体在铁链上随风摇摆,被乌鸦啄食,被蛆虫侵蚀,血肉慢慢地腐烂,溶解,直到仅存一副枯骨。而在因为空间不足而被行刑者们扔进基座之下的庞大地穴之前,那些枯骨还会和其他新鲜的、正在腐烂的尸体共同继续飘荡在绞刑台上,用已经不存在的眼睛遥望着巴黎,恐吓着心存侥幸的生者。这个恐怖的场面就像一场悲剧历史的人格化。过去,现在,未来,一切都正在死去,一切都已经死去。
即使它们已不存在,今后也不会存在,Maki感觉那些幽魂的阴影仍在她的头顶摇摆,舞蹈,咏唱着她听不见的挽歌。死后我会被悬挂到那上面去吗?当她又一次勉强挡下来自Nico的重击时,这样的念头不由得划过。
她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但过度的疲劳让她的视线模糊。她已经无力抵抗这个自己创造的魔鬼,抑或是,对她心存愧疚?如果再给她一次之前那样的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地把剑插进Nico的胸膛吗?
Nico的刀向她迎面刺来。她侧身躲过,刀尖恰好刺进绞刑台基座上两块大石之间被石灰填补的缝隙。Nico用力拔刀,但刀尖被石灰卡住了,没有能马上拔出。她一咬牙,一剑刺进Nico的右上臂。
她的身体似乎又一次阻止了她对Nico的致命一击。
Nico像发怒的野兽那样低吼一声,左手一用力,拔出大刀,用刀背砍向Maki的腰窝。Maki佩剑脱手,跌倒在地,喉咙中好像猛地被呛进一大口海水,冰冷,窒息,鼻腔里有种难以说清的辛辣气味在翻滚。不能昏死过去,她在心里拼命地对自己喊。她用手肘撑住地面,强迫自己站起来,但腰部以下彷佛都失去了知觉。她背靠绞刑台的墙面,努力睁大眼睛盯住她的敌人。
贞德还在笑,比哭还难看的笑。她摇晃着走向Maki,那支佩剑随着她踉跄的步伐在她的肩头晃动,鲜血一小股一小股地喷溅着。她调转刀尖,插进佩剑的护手,用力挑出,远远地甩开。右手的衣袖立刻有一大片殷红扩散开来,血从她的指尖滴落。
我不会闭眼。Maki想,当她对我举起刀时,我不会闭眼。
但是Nico用力把刀戳在了地上。
“胜负已分。”她说。
“动手吧。”Maki呻吟着。
“动手?”
“杀了我。”Maki狠狠地说。
“不。”Nico摇摇头,“我说过这场决斗的规则是到死为止吗?”
“那是什么?”Maki咬紧牙关,按住受伤的腰。
“WINNER TAKES ALL。”Nico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是个英国人的规矩。用法语来讲就是赢者通吃。我赢了,所以你的剑归我,你的手枪归我,你也归我。”
“别做梦。”Maki简单地回答。
贞德的仆从们聚拢过来。“你受伤了,贞德。”那个叫凯缇的粗壮女人说。她弯腰用力撕下裙角的一条布,试图为Nico包扎,但是Nico挥手挡开了。
“你是我的。”她又向Maki逼近了几步。“别抵抗了。”
叫雅克的大个子从后面走上来,用力推开了她。
“你太仁慈了,贞德。”雅克提着一根钉头锤喊道,“我来替你了结这女人。”
“雅克!”Nico伸手抓住他的手腕,“退下!”
但是雅克像甩开一只小鸟那样一挥手把她甩了一个趔趄。
“我已经忍够了。”他说,“忍够了她,也忍够了你。贞德,你还想把她留到几时?难道你爱上这女人了吗?”
Nico没有回答,脸色铁青地用左手拔起了戳在地上的长刀。
“你想杀我?”他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可以。但要等我先把这个女人的脑袋打开花。”
仆从们鸦雀无声。
“我从未杀过同伴。”贞德说。“不要逼迫我开先例。”
“她今晚杀的那几个人是我的兄弟。就像拉梅西耶伯爵杀死我的亲弟弟一样。”雅克转向贞德道,“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所以我把我们所有人都看作兄弟姊妹。是你把我从绞刑架上救了下来,贞德。我欠你一条命,如果你想讨还,我不介意。但我已经不想再看你这副慈悲面孔了。”
“雅克。”贞德颤抖着抬起刀。“看在上帝的份上,放下你的武器。”
“原谅我,贞德。”雅克说。
他瞄准Maki的额头,举起钉头锤。
一声脆响。
钉头锤停在了空中,雅克滑稽地保持着举锤的姿势,彷佛变成了一尊雕像。几秒钟后,他直挺挺向后倒下,好像是被锤子的重量把他给拖倒似的。他巨大的身躯在地面上激起一阵尘土,尘埃散去后,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响声,伴随着这响声,他的口中开始流出粘稠的血沫。仆从们看见他的胸口上像烙印似的留下了一个拇指粗的弹孔。
“原谅我,雅克。”一个女性的声音轻佻地说。
Maki惊异地望向子弹射来的方向。修女Eli修长的身影站在星光下,右手举着一支冒烟的短枪。她仍然穿着那身华贵的蓝裙。在她背后是巴黎城绚丽的灯火,衬托得她像是个东方的炼金术士从油灯中召唤出的什么诡异精灵。
贞德的仆从们咒骂着举起武器向她逼近。“拜托,不要。”Eli左手一晃,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又拿出一支枪。“我身上还有很多支,多到足够给你们每人身上都增加一个眼儿。”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一点,她丢掉右手那支空枪,朝身后一探,再出现时,果然也多了一支新枪。
贞德示意那些仆从后退。“已经没有必要再死人了。”她把自己的刀也慢慢收回鞘中。
“这么说,你是想投降咯?”Eli歪着头问。
“Nico,”Maki挣扎着站起,靠在墙基上大口喘息着,“Nico,放弃吧。跟我走,我一定会保护你。你的那些手下也都可以去他们想去的地方。”
“也不妨跟我去做修女呀,你这漂亮的小姑娘。”Eli说。
“不。”Nico回答。
“那么说,你宁愿选择子弹?”Eli忧愁地叹息道,“孩子,圣母院的生活一点都不苦,你可别想多了。”
“你又是哪里来的外国人?”Nico不屑地抱起胳膊,“看你的架势,像是打算把Maki从我手中夺走似的。”
“大概是这样,贞德小姐。”Eli冷冷地把枪口瞄准了Nico。
“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Nico!”Maki忍着剧痛冲到Eli身边,按下她的手臂。“投降吧,我求你!”
“看在你求我的份上,”Nico仰头望天,“我就放你们两位走吧。”
“看来不再要几条人命,她是不会清醒的。”Eli把枪转向一个仆从。
“Eli!”Maki大叫。
“够了。”Nico收起笑容。“不清醒的是你们。”
她把食指和中指放进口中,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Maki和Eli看见灌木丛在摇动。一群群鬼魅似的黑影慢慢出现。
是人。是手执冷热兵器的人。成百上千的人。
人群向她们靠近,围拢,愤怒的目光如同暗夜的闪电。
“我说过,Maki,你什么都不懂,却自以为是。”Nico说,“你以为我不过是纠集着十几个胆怯的衣衫褴褛的农民的刺客头目。可我是贞德。我率领的是法兰西人民。”
“贞德。”Maki失神地吐出这个名字,便软绵绵地瘫倒下去。Eli伸手扶住她,嘴唇紧绷,一言不发。
“你以为我只是对贵族盲目地复仇。不,杀死那么几个贵族,不过是演习。只是饕餮盛宴前的开胃酒。”Nico阴森地说,“我会消灭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贵族,从骑士到国王。我会摧毁波旁王朝,就像拆毁一座纸牌的城堡。我是上帝的使者,我是大洪水,我是大风暴。”
“Nico……”Maki脸色苍白地向她伸出一只手,“Nico,请不要……”
“当我降临在巴黎时,希望你能和你美丽的情人找到一个避风港,我的Maki。”贞德说,“给她们让开一条路。”
人群无声地闪出一条通道。Eli一只手环在Maki的腰间搀扶着她,另一只手仍然举着火枪,镇定自若地从愤怒而沉默的法兰西人当中走过。Maki绝望地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Eli,我想问你……”她低声道。
“什么?”
Maki有一万个问题,但在开口的一瞬间都消失掉了。最后她只是问:
“你到底带了几支枪?”
“就三支。”Eli说,“而且,只有那第一支装了子弹。”
她们这样一步一移地离开鹰山大绞刑台时,贞德的仆从们开始齐声吟唱被改编过的亨德尔的《弥赛亚》。
“上帝说,要安慰我的百姓,要向法兰西说安慰的话
要向她宣告说:她苦难的日子已满了,她的罪孽赦免了
一切幽谷都要填满,一切山冈都要削平
万军之主耶和华如是说:
过不多时,我必将再次震动天地,沧海与桑田
我必将再次震动万国,万国万民必将聚集
你们所寻求的主,必将进入圣殿。立约的使者快要来到
看啊!黑暗遮盖着大地,幽暗笼罩着万民
我们要解脱他们的捆绑,脱去他们的绳索
号角将吹响,死者将复活。
死亡,将被胜利吞噬!”
“大风暴已经来了。”Eli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