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羅森店員煮飯娘 于 2016-8-18 23:14 编辑
“我对你的钢琴不感兴趣。”父亲说。“我也没时间。”
他不耐烦地盯着镜子,脸色通红,不知道是束得过紧的领口让他喘不过气,还是衣服本身令他恼羞成怒。精细的细腰礼服上金线蕾丝花边和铜扣俗气地闪闪发亮,宽大的袖口和纤细的下袴对比鲜明,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尊刚从红衣孩儿市场【注1】搬回来的大号玩偶。
Maki最先是为他这身新装束感到好笑,继而为他对自己粗暴的拒绝而愤怒,最后心头涌起却是压倒一切的悲哀和绝望。三种叠加的情感像一团粘稠的胶质压进她的喉咙深处,令她作呕而窒息。
几天前从战场上归来的父亲衣衫褴褛,全无将军的尊严而像是一个遍体鳞伤的老兵。他抱起她亲吻时,混合着海水、汗水和数月未沐浴而积攒下的污垢的腥膻气刺穿了她的鼻腔,他蓬乱的胡须把她娇嫩的脸颊摩擦得火辣辣地疼痛。可她爱那样的父亲,她敬仰那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英雄。然而这个英雄很快变成了一个涂脂抹粉,衣着华丽的怪物。在德意志的故乡,在他离开法国去新大陆之前,他是那么喜爱她的琴声,他说那胜过奥菲欧的歌声。而如今这怪物顶着一头羊毛般的假发,仰着那活像个太监似的光溜溜的下颏,告诉她,他不想听她弹琴。
是昨天的炮火震裂了他的耳膜,还是今天的荣华富贵扭曲了他的心?她看见父亲焦躁的神情,意识到他也厌恶这样的自己,然而她也知道,父亲是个从不肯屈服于他人强求的硬汉,这身打扮和新的身份不是王上强加给他的,而是他自己的选择。作为一个军人,他又何尝不厌恶硝烟战火,枪支利剑?然而他从未因此在战场上退缩。如今他要运用这些他同样厌恶的着装和礼仪,在新的战场上开始一场新的战争。
曾经的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Maki凶恶地瞪起眼睛,把涌上来的泪水压回胸口。她倔强地扭身奔回自己的卧室,把那块已经在手中捏得汗湿的奖牌从窗口丢了出去。那是她和母亲参加勃艮第公爵的家族音乐会时,公爵夫人因她演奏的出色赠送给她的奖品,她本想把它在父亲的面前炫耀,告诉他这是自己的一块小小的勋章。
“你怎么丢掉它了呢,可人儿?”有人在她的背后嗤之以鼻地调笑。
她愕然回头,惊骇地看见普拉蒂耶子爵的三位随从站在卧室正当中,一个头上绽开着血红的弹孔,一个胸口鲜血殷殷,第三个头向后仰去,喉咙上齐耳根割裂的伤口热烈地大笑着。
“丢掉就丢掉了罢,”那第三个随从用喉咙上的嘴巴快活地说,“我们兄弟还要给小姐再发一块儿呢,比那个更大更漂亮。”
“好啊,好啊!”胸口中了一剑的随从拍起手来,鲜血从他的胸前随着手掌的击合一股一股地潺潺流出。
“拿着你的奖牌,”头部中弹的随从说,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件东西。一颗眼球,粘连着血肉,像是刚刚从眼眶中挖出。它在他摊开的手掌上生机勃勃地转动着,像是要贪婪地把世界看个清楚。
Maki颤抖着,痉挛着,在恐惧中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控制地也在和随从们一起开心地笑,像是有两根无形的手指在撑开她的嘴唇。她后退了几步,随从向她逼近。“收下吧,收下吧!你应得的奖牌。”
“一口气放倒三个人,一口气杀死三个人!”他们一起朗声念诵着,声韵悠扬,回声空阔,像地狱的唱诗班。
“收下吧,收下吧!”他把那眼球举到了Maki的眼前。“一口气杀死三个人,一口气杀死三个人!”
眼球不再转动了,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Maki猛然意识到,眼球中的瞳子是赤红色的,彷佛火焰和鲜血。
他们不该活着,我得消灭他们,Maki想,如果他们像拉撒路【注2】那样从地狱归来,我就要再把他们送回去。她本能地伸手去抓她的武器——手枪,佩剑,或是随便什么东西,哪怕是一个花瓶。但是她的手在空气中摸索着,什么也没能拿到。最后她感到手被握住了。
是父亲的手。
“我要你去圣巴西勒公学。”父亲说。
“我不要!”Maki大声反对。
“你必须去。”他的另一只手捏紧她的肩膀,“像个真正的贵族的女儿那样。老老实实地接受贵族的教育,脱去你这身不受训教的皮。”
“然后我就可以成为你驯顺的棋子?”她用力挣扎了一下,但没能挣脱父亲的手。
父亲没有理会她的刻薄,“你是我的女儿。”他说。这在Maki听来等于一个肯定的宣判:你只能成为我的棋子。
我只能成为他的棋子吗?
Maki觉得有一瞬间昏了过去,但马上又醒转过来。“你看这星空,”有人在她的耳边轻柔地说,“孩子,这些星星多么美啊。”
似乎是母亲的声音。在她四岁那年母亲给她买了一架望远镜,出自尼德兰【注3】的能工巧匠之手。她爱不释手,而在那之后母亲也就常常在夜晚陪她一起欣赏星空的美景。母亲教给她认识那些星座,黄道上的十二个,北天球的二十八个。
“星星都是上帝造的吗?”她问。
“都是。”妈妈说。
“星座也是吗?”
“不,星座是人命名的。”
“人为什么可以给上帝造的东西取名呢?”
“我的孩子,世间万物都是上帝让亚当命名的。上帝允许我们自行其是。”
也许直到今天她也无法理解,为何上帝会赋予人类自由的意志。这自由曾经让人背离神,投向魔鬼,抛弃神的救恩,甚至最终把神钉上了十字架,但是……
也正是这样的自由让人类创造了上帝所未曾创造的美丽。
就像人们在那些无边的繁星中所勾画出的星座。
Maki努力睁大眼睛,星空就在眼前,但是母亲消失了。她能感知到凄冷的风吹过,轻轻抽打着自己的面庞,星星们在寒风中抖动,旋转,无声地俯视着她。她有点眩晕,夜空变得忽远忽近,像一个巨人的胸膛在随着呼吸起伏。它似乎要对着她直坠下来,或者,是自己的身体向群星飞去。
“你醒了。”另一个声音说。
Maki艰难地扭动着头颅,去寻找声音的来源。这动作使得她后脑一阵疼痛。她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粗糙冰冷的石板上。她想努力撑起自己的身体,却意识到手臂在身下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束缚住了。又一阵眩晕猛然袭来,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忽然把她提到半空中又倏地掷下。她回想起几年前乘坐海船,在丹麦近海遭遇大浪时的情形。这一次的眩晕消退之后,继而开始折磨她的是尖锐的疼痛,那种疼痛彷佛在脑髓中有无数支锯子在切割。
她呻吟了一声,这声音听起来很怪,好像从喉咙中涌出,刚到口边就被挡了回去。她轻轻摇摇头,才发现口中被塞进了什么坚硬而圆润的东西。
“头疼得很厉害,是吧?”那声音问。一个少女的声音。
Maki知道自己为什么看不见声音的主人了,因为她一直站在她脑后的方向。
“被击晕之后再醒来一般都会疼一段时间,等下就好了。”少女的语气貌似关切,但明显混杂着嬉笑的成分。
Maki想说些什么,但口中堵塞的东西让她只是又一次发出了和先前一样滑稽的闷哼,像一只恼火的猫在咕哝着。少女忍不住开心地笑了一声,这嘲笑让Maki勃然大怒,却又无可奈何。
几秒钟之后,Maki眼前的星空忽然被挡住了,变成了少女的面孔。那少女俯身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她瀑布般柔顺修长的黑发低垂,像帐幔一样把她自己和Maki的脸围拢在一起。Maki看不清她的容貌,但是她赤红的眼睛在燃烧着。
“我该叫你什么呢,Maki?我的小公主,还是小骑士?”少女问。
她张口说话时,Maki闻到了一阵甜酸而清爽的气味。她应该刚喝过葡萄酒,Maki想。接下来她什么都回想起来了。
种葡萄的少女Nico,被普拉蒂耶子爵凌虐的Nico,被那个大个子当作人质劫持的女仆装扮的Nico,自称贞德的Nico。
“我很想念你,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那个Nico无辜地诉说着。
Maki自以为又一次救了她的性命,却只是落进了她的陷阱。当她把折刀架在自己的喉咙上时,Maki完全不知所措,就像看到罗密欧与朱丽叶终场的悲剧转折时那般呆若木鸡。而Nico仍然保持着那纯洁的农家少女的微笑。甜美无邪,带着一点痴傻,双眉俏皮地抬起,张开的口唇中露出洁白的牙齿和粉嫩的舌尖——也许下一秒她就会割开自己的喉咙,那一瞬间,Maki忽然想到,大概在做这件勾当的时候,那微笑也不会从她的脸上消褪呢。她彷佛已经看见自己的鲜血喷溅在Nico的笑脸上。
但后者只是狠狠地一拳打晕了她。
现在,同样的笑脸又在看着她,只不过是倒转的。充满着某种滑稽的诡异。
“我这就为你把塞口球拿掉,答应我不要大喊大叫,好不好?”面孔倒转的Nico说道。她略带酒气的呼吸又一次吹拂在Maki脸上。
Maki没有作答——当然也无法作答。她只是愤怒地闭上了眼睛。
“答应我啊,不要喊。虽然也没人听得到,但那太有损于骑士公主的美貌端庄了。”Nico边说边用冰冷的手指抚摸她的脸颊。Maki猛地把脸扭开,这引得Nico又一阵轻笑。
我早晚会让你笑不出来的。Maki这样狠狠地在心中发誓。
Nico跪坐下来,缓慢而轻柔地抬起Maki的头,平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摸索着在她脑后解开固定塞口球的皮绳。
木球终于从Maki口中拿出时,她忍不住拼命呼吸了几口。寒冷的空气灌进她的喉咙,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她感到下颚生疼而麻木,嘴巴很难合拢,口水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嘴角流淌下来。
“哦,我勇敢又可怜的小猎豹,”黑发红瞳的贞德哀伤地说着,用一块手帕擦拭着Maki的口水,“你真教我心疼。”
Maki愤怒地睁开眼睛。跃入她眼帘的仍然是Nico那张有点苍白的笑脸和血红的瞳子。“别看着我!”她沙哑地呵斥。
Nico的脸又凑近了一些。“明明是你在看着我呢。”她嬉皮笑脸道。
Maki气得发疯而又绝望。她想扭开脸的时候,头却被Nico的双手用力按住了。
“你看,你看,你还是在看我。”她揉着Maki的头发。
如果不是此时手脚都被死死地绑着,Maki相信自己会立刻扭断她那纤细的脖子。
“说点什么吧?”Nico问。
Maki一言不发。
“这么下去可不好,”贞德摇摇头,“你不跟我说清楚,我就搞不清你是敌是友。”
Nico的发梢擦着Maki的鼻尖和面颊,惹得她很想打喷嚏,但是忍住了。“这有什么可疑惑?”她冷冷地道,“我追杀了你的手下,而你又把我一拳击晕,你我之间的立场还有得探讨么?相信我,你如果现在解开我的束缚,我会让你和你那些手下享受同样的命运,毫无痛苦和恐惧地死去。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敌人,我是你的刽子手和掘墓人。”
“可你也曾经救了我一命呀。”Nico边说边用指尖挑逗地拨弄了一下Maki的鼻尖。
“别碰我!你他妈……”Maki差一点就要粗鲁地大骂出口,但Nico捂住了她的嘴。
“别,这样可不好,亲爱的Maki,如此渎神的言语【注4】怎么能从你这么可爱的嘴唇中发出呢?”贞德的声音忽然低沉起来,“你在面对普拉蒂耶子爵那样人神共愤的恶棍时,都不曾出口不逊。”
“你现在和普拉蒂耶子爵那样的人有区别吗?”Maki尖锐地反问。
“你把我和那种畜生相提并论,只因为我杀了几个贵族?”贞德冷笑。
“四十五个。”Maki说。
“在法国,一个像我手指尖那样大小的贵族杀害的平民和奴隶,也远远超过这个数字。”Nico用右手的拇指顶住的小手指骨节,伸到Maki的眼前。
“贵族杀害平民是不可饶恕的罪行,而你杀害贵族也一样。”Maki强忍着头痛道,“这不是一场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复仇,你们都应该受到上帝和国王律法的审判。”
“而你这位上帝和国王律法的代行人只敢来对我下手,对贵族却无能为力。”Nico的目光充满怜悯。“告诉我,你真的想杀死我吗?”
Maki犹豫了一下。“我想杀死的是贞德,”她回答。
“然而如果你早知道贞德就是我,恐怕你就不忍心了吧?”Nico反问,“而且杀死我好像也没那么容易,你看,你中了我的陷阱!陷阱、陷阱、陷阱!可爱的小豹子,我抓住你了!”
她像个小孩子念歌谣那样欢快地说着。
“所以现在你想杀了我。”Maki打断她。“那请便吧。”
“如果我想杀了你,现在你为什么没横尸在沙勒氏街角的小巷里,而是舒舒服服地枕在我这双可爱的腿上?”Nico拿起一个酒壶啜饮了一口。
红酒的香气和Nico咽下那液体时的咕噜声响,让Maki顿时感到喉咙里刺痛地燃烧起来。渴,我好渴。她舔舐了一下干涸的嘴唇,但她不愿向贞德作任何请求。
她倔强地挣扎了几下,但绳索只是更紧地勒进她的手腕。
“你渴了吗,我的公主?”Nico问。Maki没有作声。
“如果我真的是个坏人,”Nico叹气道,“此刻我就会像天父那样慈悲地说,求我吧,公主,你求,就得到。可是你这么高傲的小骑士,肯定是不会求我的,而我就狞笑着,慢慢地在把这些红酒倒在地上,让你的干渴感被逗挠得千百倍增加,让你生不如死。不过我才不会这么对待我的救命恩人。来,让我给你喝一点。”
Nico把酒壶的尖嘴放在她唇边时,Maki几乎有点感激涕零。她贪婪地吮吸着,但因为仰卧的缘故,大部分酒都流了出来,而且她被呛得涕泪交流。
“这样喝起来真是不太方便,”Nico懊恼地用手帕帮她擦拭,“我应该让你靠在我怀里……嗯,等一下,我有个更好的方法。”
Maki听见Nico把酒倒进嘴里的声音,然后,猝不及防地,Nico忽然俯身下来,噙住她的双唇,用舌尖顶开她的牙关。
震惊之下,Maki根本没有来得及反抗,甚至没有来得及意识到应该反抗。温热甜美的酒流进了她的口腔,她麻木而机械地配合着Nico,一口口把酒吞下。
Nico甚至还用舌尖挑弄了几下她的舌头。
直到Nico的双唇从她嘴上离开,Maki才恢复了清醒。“你他妈的在做什么!?”她暴怒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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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Nico满不在乎地回答,“我们法国式的吻。怎么,Maki小姐,别告诉我你以前都没经历过。”
“我没经历过又如何!?”这话她一出口便后悔了。
“初吻。”Nico笑道。
“住口!”Maki怒喝。
“你的脸红了。”Nico说,“别害羞,我也是第一次做这事情。”
“你是个混蛋!”她咬牙切齿地骂道。
“又来了。你看,你在害羞时就会口不择言。”Nico评价道,“不过你并没有不喜欢这个吻,对罢?”
“我不喜欢!”还没等她说完,Maki便急不可待地否认,彷佛迟一秒就会被她带入新的陷阱。
我不能再任由她牵着鼻子走,Maki想,不然她不知还会做出什么轻薄非分之事。“告诉我,既然你不想杀我,”她质问,“你抓我来做什么?”
“你怎么会提出如此愚蠢的问题?”Nico讶异地反问,“这不是明摆着吗?”
Maki心中一沉。“你想让我加入你们。”
“贵族杀手。”Nico的眉毛一扬,“我们都干过这事,不过你应该比我更在行。”
“不。”她拒绝得非常干脆。
“明明是你教会了我怎么杀那些恶棍。杀死他们难道不是很有趣吗?”Nico朝嘴里丢了颗什么东西,从她清脆的咀嚼声中,Maki猜测那大概是巴旦木或者桃仁之类的坚果。
究竟是什么事情让Nico由一个葡萄园的女儿变成了一个可以如此轻松谈论杀人话题的恶魔?
是我教会了她怎么杀那些恶棍?
一瞬间,她忽然醒悟了。理由恐怕只有一个。
“那天……普拉蒂耶子爵……后来又对你做了什么?”她问。
Nico呆了一下。“普拉蒂耶?”她轻笑道,“你好像猜到什么了。不过,我不想说。”
Maki心中一阵刺痛。Nico的拒绝回答让她看到了最可怕的答案。她不想去做更多的想象,现在她开始后悔,当初应该留下来保护这少女一晚。自己竟然是如此的草率和幼稚,只为一时的行侠仗义而痛快,却毫未考虑更为惨不忍睹的后果。这后果摧毁了Nico的心,创造了一个杀人如麻的怪物,现在也报应到了她自己的头上。
“对不起。”Maki的声音小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
“需要道歉的不是你。”Nico的语气听起来毫无悲伤,“来吧,Maki,和我一起去让那些真正应该谢罪的人……啊,不,我才不在乎他们的谢罪呢,我要他们的命。”
最后那句让Maki想起了自己在蒙马特尔山上对普拉蒂耶子爵说过的同样的话。
“你能让我坐起来吗?”她请求Nico。
“唉,真是遗憾,看来你不怎么喜欢和我亲近。”Nico抱怨道。
Maki被她扶着慢慢地坐起。被绑得发麻的双手双脚随着血液的流通开始钻心地刺痛。
“在你答应我之前,我暂时还不能放开你。”Nico看着Maki脸上痛苦的表情道。
“我决不能答应你。”Maki双眉紧锁,“我的家族是国王陛下的侍从,我是王后陛下的内廷女官。我知道贵族们罪无可逭,但我身为贵族的一员,此刻我不能让我的剑指错方向。”
“所以你是想把剑指向我吗?”Nico的面色在星光下凄厉可怖。
“我不想。”Maki诚恳地盯着她的眼睛,“你我的剑都应该收回鞘中。停手吧,Nico,不要再继续下去了。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杀死几个贵族,什么也无法改变,你的一切都只是徒劳,而且在被人利用。”
她不知道要不要把王后先前对她说的那些话转述给Nico,但后者打断了她。“完全没有转寰的余地,对吗?”
“只要你停手,我绝不会再追究你,或者你的同伴。我也保证不会有任何其他人继续追查你们。”Maki劝说道。
“你保证?”Nico睁大眼睛。
“我保证。”Maki相信巴黎警察总队的酒囊饭袋们一旦发现贞德的杀戮终止,只会乐得无事,才不会有心思追查这个案子。
“可我不能保证。”Nico微笑道。
Maki沮丧而又愤怒。她感到自己被这个女孩子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么你杀了我吧!”她自暴自弃地吼道。
Nico低下头,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这时Maki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忽然感到头皮一阵剧痛,一只大手揪住她的头发用力向上拉着,把她强拖着站了起来。
“乐意从命。”那个人俯身在她耳边得意地说。她听出是那个在她手下逃过一命的大个子。
“雅克。放手!”Nico起身呵斥道。
名叫雅克的大个子不屑地哼了一声,松开抓住Maki头发的手,顺势推搡了她一下。Maki跌倒在地,痛叫一声。
“这婊子既然这么想死,我们为什么不成全她?”雅克朝Maki身上吐了一口痰。
“这里没有你做决定的份儿。”Nico说。
“怎么,难不成你想放她回去,然后带卫队来抓我们吗?”雅克绕着Maki走了几步,“或者你想把她养起来?这我倒是赞成,我和兄弟都有福了。”
他朝着Maki的小腹狠狠踢了一脚,Maki闷哼一声,几乎昏死过去。
“看来你对她殴打的仇怨还没有消,雅克。”Nico厉声道,“那么不如我把她的绳子解开,你们重新比试一场。”
雅克颤抖了一下。“我没这雅兴,”他咕哝着,“我宁愿就这么把她打个半死。”
“那你不妨试试看?”Nico忽然灿烂地笑起来,“你就继续打她嘛,来啊?我看着呢。”
大个子看见Nico的笑脸,惊恐地后退了两步。“对不起,贞德,我不是这个意思。”
“滚。”贞德说。
雅克一声不响地垂首离开了。Nico又想了想,然后蹲下来,为Maki解开手脚上的绳索。
“如果你放我走,我真的会带兵来找你。”Maki揉着酸痛的手腕和脚踝。“我不会放过你的。”她警告道。
“我知道。”Nico回答。“所以我还是选择杀掉你吧。”
“你说什么?”Maki吃了一惊。
“但我不会杀死一个手脚被绑的骑士。那是怯懦的刽子手而不是贞德的作为。凯缇!”她喊道,“拿我和她的武器来。”
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应了一声。过了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粗壮的农妇打扮的女人从夜色中走出,把手枪和佩剑扔在Maki脚下,然后又恭敬地向Nico双手奉上一柄Maki认不出是什么款式的长刀。
Nico接过刀。“你喜欢决斗吗?可惜这次我不能让你来挑选武器,Maki。”
“你不是我的对手,Nico。”Maki没有去捡自己的武器。“你这不是杀死我,是自杀。”
“你确信?”Nico握住那柄几乎和她本人一样高的刀立在地上,一脸不悦。
“别开玩笑了。”Maki说。不到一年前她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农家少女,她怎么可能与学习了多年剑术,而且在决斗中屡次取人性命的自己相提并论?“换一个你的手下来。或者让他们所有人一起来都可以。”
“你在侮辱我。”Nico慢慢把刀从鞘中拔出。“你以为我是凭什么成为他们的首领的?”
Maki打了个寒噤。那是一柄她从未见过的异国的武器,精钢的刀身在星光下像流淌的水银。它的长度胜过许多欧洲的双手重剑,只是刀刃略窄。而身形娇小的Nico却把这沉重的武器轻松地单手提起,并且像老练的剑士恫喝和迷惑敌手时那样,用手腕灵活地把它旋转了几圈。
“这是日本国的刀。”Nico解释道,“就是马可·波罗写到过的那个东方的岛国。他说那个美妙的国度到处都铺满了黄金,连国王的宫殿都是用黄金打造的。我猜那是胡说八道,不过这刀看上去倒是比黄金贵重得多。虽然我拿到它没花一分钱。是在某个贵族老爷的兵器库里翻出来的。”
“你读过马可·波罗?”Maki觉得不可思议。就在一年的时间里,这个小女孩非但学会了武艺,而且还学会了识字读书?
“可能我是天才,”贞德笑道。“我学什么都挺快,这段时间不但读了不少书,我还学会了作诗呢,就像我的前辈维永【注5】先生一样。你要不要听一听?”
还没等Maki回答,她已经自顾自吟诵起来。
“我的道路便是微笑。
笑容是我魔法的咒语。
你在祈祷吗?你可曾不安地哭泣?
为何你如此冷漠,摇曳于梦幻的少女?
我也伤心不已,夏日的终结即是永别。
犹豫和迷惘尚在,夜幕已悄然降临。
我的手指,追随着星河的轨迹。
不能再相信任何蜜语甜言。
越过错觉的交叉点,我失去了一切。
我在何处,此是何方?
聚集着来自异国他乡,年龄不详的赌徒。
这不自然的街景,是幻象抑或妄想?
我……”
“好了好了,”Maki哭笑不得地打断她的胡言乱语,“我觉得你的诗作还需要多锤炼一番。而且,赌徒那个字眼,你好像用了英文。”
“没错,英文我也学了一点。不好吗?”诗人贞德骄傲地挺起平坦的胸脯。
“在优美的法语中插入英文,这实在太粗鄙了。”Maki说。
“难道莎士比亚使用的语言是粗鄙的吗?”Nico不屈不挠地反驳。
Maki没有笑。她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Nico,你真的要和我决斗。”Maki说。
“你没有给我其它的选择。”贞德说。
“就在这里?”
“我们去那边宽敞些的地方吧。”
贞德指向她的身后。Maki回转身,看见一座阴森挺立的建筑在夜色中向她逼视。
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身在何地。
那是鹰之丘的大绞刑台。
“我可能会杀死你。”Maki喃喃低语。
“我一定会杀死你。”夺走她初吻的人回答。
(待续)
【注1】红衣孩儿市场(Marché des Enfants Rouges)是十七世纪初兴建的巴黎最大的杂货市场之一,它的得名是因为市场附近有一间孤儿院,院中的孤儿一律穿着象征着慈善事业的红衣。该市场仍然存在和运营着,位于今天的巴黎市第三区。
【注2】新约圣经中病死后又被耶稣复活的以色列犹太人。
【注3】即荷兰。
【注4】Maki辱骂Nico的原文是“上帝诅咒你”,而依据天主教的戒律,信徒是不可指着上帝的神圣之名辱骂他人的。
【注5】维永(François Villon)是十五世纪法国的抒情诗人,同时也是个传奇的侠盗,关于他有很多有趣的传说。他的诗大多描述巴黎的“下流社会”,在中世纪是鲜见的特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