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5.光与影(下)

作者:侍剑歌行
更新时间:2016-08-19 1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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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双手握住某个物体的两端,并向相反的方向施加力气——人们将这样的动作称为“拧”。这不过是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动作罢了,可真穗却无法从吉野先生粗壮的双手上移开目光。猫咪的四肢悬在半空,随着时起时伏的冷风左摇右摆。她望着那双金色的眼睛,右手不由自主地按压着自己的颈椎。


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厌恶情绪。掩饰也没用,不如说这么做反而会让那些不懂变通的同僚们对自己更加反感。她在黑森峰已经有太多的敌人,却几乎没有朋友;即使是在尖牙队里,她也会被莫名其妙地排除在各种重要场合之外。队伍的现任指挥是个脾气暴躁的倔强青年,真穗只知道他姓佐佐木,是自己同班同学的堂兄,而这些最为基本的情报并非出自他本人之口,反倒是由身为外援的吉野先生好心传达。


西住真穗是尖牙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成员。黑森峰理事会认为某项特殊的“任务”只有真穗才能完成,安排她进入这支有名的刽子手队伍时并没有考虑过她本人的意愿。尖牙队虽然恶名在外,但在黑森峰的学生眼里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值得憧憬的英雄。这一点让真穗极为苦恼。她因这种不合常规的安排成为众矢之的,无论走到哪里都十分引人注目。那些曾将她双手捆绑于排水管道、企图拍下她被鬣犬吓到苦苦求饶的视频放到网上的前辈们,如今见了她就像是老鼠见到猫一样远远地躲开。而被她用猫爪抓伤了脸的那个学生正是佐佐木队长的堂妹,至于他对自己素无好感的原因,恐怕也是显而易见的了。


真穗懒得照顾佐佐木的情绪。若因个人情感而影响到团队协作的话,也只能说明他不过是个只会发号施令的傻子罢了。她收回目光,正好看见吉野把猫的尸体丢进罐子里。“你讨厌这样?”吉野先生笑着问,“可这些事总得有人做。高贵的怪物大人们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又不想让尸体引来更多的精灵古怪,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哟!”


“怪物大人?”


“可不是吗?尊贵的‘怪物’‘大人’,”他轻蔑地哼了一声,继续道,“一个个活的像畜生一样,天晓得你们怎么还觉得自己是人类?”


“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真穗问。她无法理解吉野的话,却又隐隐觉得他并没有说错。


吉野啐了一口,习惯性地用鞋底抹掉那块浓痰:“管好你自己吧,丫头。黑森峰那帮蠢驴,多半是想让你今晚开荤见血哩。”


“嗯。”


吉野大叔捏着下巴,有些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你还不满十五周岁……”


“这跟年龄没有关系。”


“怎么没关系?过了十五岁生日,作为易形者才算得上成年。”


“你不是易形者,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吉野用手背抹掉下巴上的汗。“比嘉!”他喊道,“你要是闲着没事的话,过来帮个忙吧!这傻丫头啥都不懂,净问些蠢话!”


“我很忙。”货车内传来了带着鼻音的女孩声音。


“嘿,信不信我把你从车上扔下来?”


“……你太喜欢多管闲事了,吉野。会秃的。”


真穗叹了口气。这便是整个尖牙队仅有的两位愿意跟自己说话的同伴——一个不满十六岁的懒散前辈,还有一个马上就要谢顶的大叔。他们承担了大部分的后勤工作,不过这些工作跟自己的任务没有多大关系。她抽出腰间的匕首,仔细地观察着钢面上的划痕。这是海野教官的临别赠礼,不过看来今晚是用不上它了。


“IV号。”她叫道。那只小狼在听到真穗的声音后开心地跑了过来。它看起来还没有那些狗大,真穗想。


她摸了摸小狼的脑袋。这只狼颇为年轻,身材瘦小,毛色杂乱,但脑子很聪明,学东西极快。海野教官将拴着小狼的绳子递给她时,她便对这只小家伙充满了好感。比起尖牙队的那些黑色牧羊犬,她的狼更愿意亲近人类。不知为什么,它总会让真穗联想到自己的妹妹。


如今它却被视作自己的武器。血缘纽带是黑森峰唯一看重的标准,与眷属之间的感情维系只不过是加强血脉认同的手段罢了。无论是预备役的学生还是已经被配属到各个队伍中的成年易形者都不会像她一样抱着自己的小狼、亲昵地呼唤它的名字。整个黑森峰被一种怪异的冰冷气氛笼罩着——人与眷属之间尚且如此,与他人之间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黑森峰里倒是不乏吉野这样的普通人。他们或多或少与怪力乱神的世界有些联系,却没有上天赋予的特殊能力。易形者的行动受到习惯法与《赫尔辛基协定》的约束,许多工作仍需交给这些知情的普通人来做。他们相互憎恶,却又因为各自的利益不得不相互利用。


即使涉足这一世界的时间并不久,真穗仍能明显察觉到他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而她的情况更为特殊——不比那些从出生起就知道自己会成为易形者的孩子,她在临近成年之际才突然觉醒,对这一群体和自身都缺乏足够的认知。在易形者看来她恐怕还不如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而在普通人眼里她则是最为可憎的狼灵。


她想问的问题太多了,然而没几个人会像逸见艾丽卡那样耐心地为自己答疑解惑。那孩子对自己有种奇妙的依赖感——这在真穗看来也颇为有趣,毕竟怎么想她们之间的关系都应该是反过来的样子。逸见艾丽卡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德国度过,读写汉字的水平还不如两年前的美穗。她十分好学,也常常在训练之余向真穗甚至美穗请教。真穗在来到黑森峰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后来也只是从菊代小姐那里听说了她打算回德国继续进修的消息。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见面,真穗想,或许她会喜欢上自己的小狼。


车门突然打开了。比嘉从车上跳下来,惺忪的睡眼里满是怒意。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皮肤白净、短发齐肩,无论走哪脖子上都挂着一副看起来颇重的耳机。她望了真穗和那只小狼一眼,然后直直地冲着正在琢磨地图的佐佐木走去。“有好戏看了。”吉野笑着把吊床绑在树上,饶有兴趣地哼起了小调。


“怎么了?”真穗听到佐佐木这样问。


比嘉低下头,狠狠地踹上了他的小腿肚子。吉野放声大笑,几乎要把手中的铁锅和铲子甩在地上。年轻的队长惨叫着跪倒在比嘉身旁,他气得要死,鼓胀的脸颊几乎变成了深紫色:“你脑子有病吗?”


“血,白痴。你们的狗咬死了一只猫。”


“难道不该咬死它们吗?这些畜生跟疯了似的上山,不杀掉它们迟早要暴露我们的行踪!”


“连我都闻得到的味道,野兽会闻不到吗?收拾东西,撤退。”


“我才是尖牙队的队长!”佐佐木气急败坏地喊了出来,而比嘉先一步将耳机捂在了耳朵上。“那孩子总有办法把你气死,”吉野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千万不要惹我们的比嘉小公主。她可比世界上任何一种野兽都要可怕。”


“谨记于心。”真穗取下小狼脖子上的项圈,“跑一圈吧,IV号。”


小狼温柔地咬了下她的手指,之后拖着尾巴冲进了树林之中。真穗帮着吉野收起便携燃气炉和吊床,拉开车门坐在了副驾上。没过多久比嘉也上了车。真穗看到了她在红色外套下穿着的黑森峰制服。


“你有驾照?”她问。


“没有。”比嘉猛地挂上档,踩下了油门。


真穗十分庆幸自己没把小狼关在车厢的笼子里,否则它一定会把从出生到现在吃过的所有东西全部吐出来。她别过脸望向窗外,正好瞧见几只黑狗围着一只猫的尸体打转。猫咪仰面躺倒在地上,敞开的腹部中流出一串亮晶晶的内脏。真穗突然觉得后颈一凉。她张开手,看见红到发黑的粘稠血液正沿着她的小臂缓缓流淌。


“西住真穗。”


真穗猛然惊醒。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有些苦恼地按压着太阳穴。纵使她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为充实,但这些幻觉总是会趁虚而入——恐惧、愤怒、绝望,以及其他许多许多无法形容的情绪,就像发作迟缓的毒药一般侵蚀着她的理性。艾丽卡说过这种创伤无法治愈,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变得更为坚强,直到能够战胜它所带来的痛苦。而真穗比任何人都清楚,唯有痛苦是无法战胜的:即使能够在短暂的忙碌中将它遗忘,它仍旧会因人的抗拒而变得越来越强烈。


“我没事。”冷静下来之后,她说。


“你看起来像被人捅了一刀。”


“你开得太快了。”


比嘉有些不开心地应了一声,车速却丝毫没有减慢。


“回黑森峰?”


“不。我打算从人吉街道绕到修道院后面。那里有个山菜加工厂,工厂北面有个小村庄。等看不到田地的时候就离目的地很近了。虽然人和车不太好走,但狗没有问题。”


“只用狗?”


比嘉笑了。她说:“你太小看易形者了。”


“没人告诉我具体的计划。”


“你不需要知道。海野教官应该给你别的任务了。某个人?”


“嗯。”


“你见过她吗?”


“没。”


“至少给你照片了吧?”


“只告诉我她会穿什么衣服。”红色的披风,上面绣着金色的玫瑰。过多细节上的描述无关紧要,她的小狼根本无法识别这些颜色。


“黑森峰特色。不过我想他们并不需要你真的杀掉那个人。至少你要记住她的长相,好在下次见面的时候能够迅速地认出她的脸,攻其不备。”


“如果我杀得了呢?”


“那我们就得提前恭喜你成年了,西住,”比嘉用嘲讽的口吻道,“这才是尖牙队的传统。”


“你杀过人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成为第二个。”


真穗苦笑着摇了摇头,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跟撒谎没什么区别。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海野教官窝在皮椅中的懒散模样,以及那支怎么转都不会掉下来的原子笔。“你害怕吗?”他笑着说,“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咬断她的脖子也不需要负法律责任。人类社会的准则对我们来讲什么都不是,道德也一样。”


“我听说易形者也有自己的道德。”


“——准确的说法是‘伦理’。不能占据他人身体、不能在易形时与动物交配、不能食用人肉。《赫尔辛基协定》里超过一半的条目都在强调这三项原则。除此之外,我们绝对不能将自己和这种能力的存在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这是常识。如果你想进一步了解这些常识的形成历史,也可以去图书馆里找找名为Der Hexenhammer的小册子。”


真穗没有时间去阅读更多的课外资料。与基础课程相比,《协定》的内容枯燥、言语凝练,就算是花了几天时间将它们全部背了下来,她还是无法理解其中绝大部分条款的现实意义。易形者世界的道德观念与她固有的价值观产生了剧烈的冲突,两者间仅有的交集也只有西住流的精神罢了。比起该不该做,首先应该考虑能不能做到。真穗闭上眼睛,开始构想执行任务中可能出现的意外状况。


吉野跳下车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棵靠谱的柏树吐了个痛快。他骂骂咧咧的用袖子擦了擦嘴,捏着树干的指关节几乎变成纸一样的白色。天色渐渐变暗。真穗从车上取下工具,找了块平地搭起了帐篷。等到吉野搭好炉灶准备做饭时,另外的车辆才摇摇摆摆地跟了上来。


“你还真是找了个好地方啊,”佐佐木冷淡地说,“那些蠢猫上山的路线几乎是一样的,它们沿着大路或者小道两侧向修道院的方向走,跟人没什么两样。”


言外之意便是有人在操纵它们,真穗想。


“这里有人居住,有农田有工厂,猫的鼻子还不至于灵敏到能够分辨我们和其他居民的地步。”佐佐木接着说,“无论如何今晚就在附近找个地方休息。明天白天去山上转转,看看那些深居简出的大小姐们有什么反应。”


“早上还说对付一群小姑娘只用十个人就够了。”比嘉小声嘟囔。


“我说过不要在野外做饭,”佐佐木没搭理她,而是转向了在一边干活的吉野,“生火也不行。”


“那你最好找个能住的屋子,否则到了晚上我们都得冻死。”


“我们可不是来这儿旅游的!”佐佐木一把拽起他的领子,“就算扒光衣服吊在树上一晚上你也死不了,听懂了吗?”


吉野忿忿地拨开他的手,像是躲避瘟疫般嫌恶地后退了好几步。“是,大少爷。”他踹翻垒好的灶台,将捡来的干柴一根一根地丢了出去。


入夜后真穗是在车厢里度过的。所有人都在感谢比嘉的先见之明——她带了很多垫子,至少睡觉的时候不会觉得太难受。守夜的易形者们进入了眷属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警戒于营地的周围。比嘉抱着空桶睡在最里面,此前她曾多次表示不抱着东西睡觉会没有安全感;吉野先生则躺在车厢门口,时不时冒出几声粗鲁的梦呓。


真穗理所当然地失眠了。


她想起海野教官对自己母亲的赞叹,还有那个不知道有没有被夸张过的故事:警察们围在绑匪犹豫不前,挺身而出的是只有十一岁的西住志穗和她的狗——她用它的尖牙咬断了那个男人的脖子。然而故事的结局并不美好,那只狗终究还是平静地死在了手术台上。发狂的野兽与犯罪者同样令人恐惧,这是海野教官最后的感慨。


他讲这个故事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告诉真穗人类的世界有多么不合理。自从这件事发生之后,人们都愿意将西住志穗当做成年人来看——所谓“初次杀人”不过是易形者的成年礼罢了。为了维持某种必要的平衡,黑森峰不得不背负起沉重的血债。他不断地强调执行任务与滥杀无辜的区别,好让年龄尚幼的西主流继承人明白这是一件多么令人羡慕的光荣事业。


“为什么是我?”真穗记得这是在接受任务之后,自己问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


“猫。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会刻意训练自己与猫种生物建立联系。你要知道某些动物会让人变得性格乖僻、刁钻狡猾,虽然这个说法可能有些不公平。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对于黑森峰来讲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也多亏了你……”他放下原子笔,双手交叉置于胸前,“既然已经开了个好头,为什么不收个好尾呢?”


最后这句话总会让真穗感到不安。头次进入猫咪的身体时她连发生了什么都没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模糊不清、颜色单调乏味,每一幕场景都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油画。人们的尖叫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刺耳,更可怕的是她们都在追着自己跑……真穗不想承认那时的自己既胆怯又懦弱,东奔西走的狼狈模样如同遇到猛兽的孩子。那段回忆里不乏美好的东西——比如清淡的茶香、被人抱在怀中轻抚时的舒适与安宁,但这些感觉远不及恐惧所留下的烙印那般印象深刻。


事后她将能够想起来的片段讲给艾丽卡,艾丽卡也是一头雾水:“你可能去了一个有向导的地方,不过向导在什么地方都是有可能的。”真穗对向导知之甚少,却能够感受到周围易形者们对这一群体深恶痛绝。至少有向导救了我一次,真穗想,自己理应对包括艾丽卡在内的向导们心怀感激。


天将破晓,黑犬们便依照计划踏上了征途。比嘉蜷在副驾里,用着半死不活的口气与吉野争吵。侦查和巡防的任务依旧没有真穗的份儿,这反而让她松了口气。她靠在一旁闭目养神,不知不觉便进入了IV号的体内——她不愿意将小狼称为“眷属”,哪怕实际上看来正是如此。她穿过了层叠的针叶林、看到了裸露的山坡,还有大片大片的枯木。也不知跑了多久之后她才听到了人的声音。于是她便放慢脚步,极为谨慎地贴着地面缓缓前行。


“不告诉大吉岭大人真的没问题吗?”有个女孩问。


“你们只管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就行了。上帝保佑,圣葛罗莉安娜可不是什么野蛮的狩猎场。我警告过她很多次了,这不符合传统。”


“她想太多了,”这次是另一个女孩的声音,“昨晚不是什么都没发生么?努瓦的猫说不定只是被车撞死了而已。”


“这种死法可一点都不优雅。”


“死都死了,还谈什么优雅?”


“我只希望快点结束,好好睡一晚上觉……昨天太晚……起来脸上都长痘了……”


声音越来越远。真穗抬起头,绕过那些不完整的碎石、寻找着能够落脚的地方。也不知这样走了多久……她看到了方砖垒起的石墙,还有被丢弃在墙根处的生锈铁夹。这些东西完全构不成威胁,她想。


狼的身体比人类更加平稳协调。她不用费力就能跳上裸露的岩石、攀上陡峭的斜坡。当比嘉叫醒她时,她仍旧以为自己在小狼的体内。“不要太得意忘形了,”她递过来一块面包,说,“你看到了修道院,对吧?”


“嗯。”


“还记得大致的方向吗?”


真穗努力地回忆着一路上看到的情形:从针叶林到枯木林,沿途看到过几处裸露的峭壁和山石滚落的痕迹,然后就是大片平地和深色的砖瓦……她在地图上标记着自己可能经过的地点,然后将它们练成一条完整的线。


“就是这儿。”佐佐木突然凑了过来,指着地图上一大片空白说,“还记得之前猫走的那条路吗?两条线交汇处应该就是修道院实际所在的地方了。”


“我们查过卫星图,”另一个男孩说道,“那里全是树。”


“黑森峰也不会显示在谷歌地图上,”佐佐木玩弄着手中的铅笔,一对小眼睛眯成了两条细长的缝,“’唯猫与狐狸不可信任’,谁知道她们还会些什么障眼的把戏呢。”


“同感。”比嘉点了点头。


“同感?你那叫‘深有体会’才对吧。不过既然没有像样的公路修到那里……”


“或许她们有一套自给自足的水电设施。”真穗补充道。


“不赖嘛,”佐佐木撇了撇嘴,“无论如何,今晚都要把这个猫窝连根拔起。”


“怎么拔?”


佐佐木笑了笑,说:“用火。”


天黑之前的侦查比头一天更有效率。有几个男孩发现修道院后方的警戒极为松懈、甚至连陷阱都没有,还有人根据林木间留下的气味大致推断出了猫咪们巡逻的范围。与佐佐木同龄的几个尖牙队成员围成一圈,争论声与笑声此起彼伏。比嘉难得坐在车外,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机。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懒洋洋地开口,对正在看书的真穗说:“他开始喜欢你了。我是说,作为队友的那种喜欢。”


“佐佐木?”


“虽然脾气不好,不过本性上不坏。喜欢不代表认同,西住。他们仍然在排斥你。”


“‘深有体会’是什么意思?”


比嘉瞪了真穗一眼。她反问道:“你的目标。你觉得她该被杀吗?”


“比起该不该,我会先考虑能不能做到。”


“嗯哼,西住流。”她两步跨上车,用力地关上了车门。


真穗清楚自己在逞强,但她不知道比嘉和佐佐木是否也与自己一样有着这样的自知之明。刺骨的冷风从天边呼啸而至,营地周围的针叶发出了簌簌的响声。真穗拉紧围巾,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小狼依偎在她的脚边,时不时发出一两声低沉的呜咽。


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群训练有素的猎犬都在耐心地等待着狩猎的时机。佐佐木并没有告诉她具体计划,他坐在木桩上,用一把精致的小刀削着木棍。“你的狼会吓到那些狗,”他低着头说,“单独行动更适合你。”


真穗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位队长已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夜幕降临后的营地里充斥着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人都沉在星光萦绕的梦中,只有她和吉野还保持着清醒。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气温也越来越低。真穗使劲儿地搓着手,试图驱散周遭不祥的寒意。


“去他妈的佐佐木大人!”吉野突然站起身,“丫头,来帮忙。”


“做什么?”


“生火。你也不想连着几天都只吃面包吧。”


真穗坐着没动。吉野有些不高兴地站起身,一边喊冷一边捡来了石块和干柴。


“你不能违抗队长命令。”


“这会对任务有影响吗?放屁吧。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他也没法子斩草除根呐。你听说过‘猫有九命’吗?”


“我只知道被你拧掉头的猫并没有活过来。”


吉野皱了皱眉。他将腌好的鸡串在架子上,然后坐到真穗的对面:“海野想让你给佐佐木擦屁股。那孩子太急躁,脾气倔,不是当队长的料。修道院里总会有一两个脑子灵光的人,她们也很快察觉到要发生点什么了,所以才会搞那些没出息的小阴谋。你知道吗,在我看来这就是两拨小孩子在打架。这些计划啊策略啊不过是游戏的伎俩而已。要是在真正的战场上,你们早就是一堆尸体了。”


“那你会怎么做?”


“如果我是易形者,”吉野顿了顿,用着极轻蔑的语气道,“我会尝试控制她们的猫。”


“如果你是圣葛罗莉安娜的人呢?”


“比嘉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吉野偏过头,有些得意地扯着嘴角,“然后我跟她说,你永远别想从猫咪那里讨到好处。”


“我跟她不同。”


“有什么不同?你们都是易形者。”


“我缺乏经验,还不能很好的控制能力。”


“嚯,也就是说你比她还差劲。”


“我会用普通人的方式思考。和你一样。”


很长一段时间里吉野都没说话。他用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另一只手的拇指,尽可能地克制着某些难以名状的偏激情绪。烤架上的肉中渗出了油,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热浪在他们的鼻尖下翻滚。“时间到了。”他也不顾已经快要烧焦的肉,径自走向了堆在空地上的木箱。真穗深吸一口气。她听到一阵短促的闷响,整个营地的上空便如白日一般明亮。


真穗低下头,在耀眼的明光中闭上了眼睛。她突然觉得很冷、很黑,身后刺眼的光芒很快便被无边无际的夜空吞噬殆尽。小狼乖巧地接纳了她的灵魂,用着无比宽容而又温柔的情绪安抚着她的不安。这让她尤其懊恼、却又无可奈何。


她用着狼的眼睛看、用狼的耳朵听。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她猛地转身,干涩的喉咙中涌出一阵嘶哑的低吼。奔狼的血液在她体内沸腾。夜幕中的一切更为清晰,她不用费力便能捕捉到对手的一举一动。她绕过那些裸露的根茎、在那只猛兽幼崽跃上树枝前的一瞬间咬住了它的后肢。而她的对手不慌不忙地打了个滚,用长鞭般柔韧的尾巴狠狠地抽打了下她的头部。


真穗松开口。受伤的野兽敏捷地从她爪下脱身,跌跌撞撞地奔向树林深处。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嗅着满是枯草碎叶的地面、全神贯注地寻找着猎物的踪迹,这种新鲜的舒畅感让她久违地兴奋了起来。从山谷间吹来的风中有着熟悉的清香。她循着这股味道前行,时而急如飞矢、时而缓若流冰。漆黑的树林中偶尔有光斑闪耀跳跃,像是夏日傍晚飞舞的萤火虫。她潜伏于阴影之中,耐心地等待时机成熟。

真穗并没有料到佐佐木和他的黑犬们会用如此招摇的华丽手段向敌人宣战——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毫无预兆地击碎了黑暗,紧接着她便被白色的光吹了起来,渺小的身躯如废纸一般在这场盛大的狂风中翻滚。她不记得自己是样爬起、又是样慌张地跑到了那块坍塌的围墙前。墙后有一颗树。苍老而又遒劲的树枝上,数不清的白色花朵傲然绽放。


她记得这棵树。


真穗艰难地前行。她提醒着自己仍有未完成的任务,可那副身体却由不得她任意摆布。她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回到了营地的火堆旁边。比嘉探出脑袋,趴在车窗上冲她莞尔一笑。


“你害怕了。”


“或许吧。”


“乖乖等任务结束如何?反正现在的你也做不了什么。”


“我能做到的事情远比你想象中的多。”真穗冷淡地回答。


那只狼怕火。这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即使真穗认为能够避开那些灼热的光斑,她的小狼依旧不愿意踏入修道院半步。营地里传来尖叫的声音,真穗充耳不闻——她不想就这样放弃,不想被比嘉或者吉野小看,也不想为曾经身为尖牙队队长的母亲丢脸。总会有办法的,她想,一定会有什么方法能够靠近那片火海……


她去过那里一次,只是当时她并不知道那里就是修道院罢了。窜入肺部的空气中夹杂着令人陶醉的寒意。这股寒意让她头皮发麻,有那么几秒钟时间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等到她清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猫。这是她第三次进入这只猫咪的身体了。与自己的小狼不同,这只猫的动作更为灵活、反应也更快。猫咪携着她的灵魂从各种狭窄的通道中穿过,巧妙地避开了火焰与浓烟。


她踩着那层如细纱般柔软的水来到了一间宽敞的房间里。房间的尽头有一段狭窄陡峭的楼梯。砖石的缝隙间透着光,成群的黑影在弯曲的墙壁间手舞足蹈。有个女孩站在房间中央。她穿着睡衣,光着脚踩在水面上。真穗轻巧地绕到她身边。女孩被冻得浑身发抖,握着钥匙的双手悬在半空。


真穗狠狠地吸入一口寒气。虽然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但她还是认出了那张脸。女孩的金发如那日般垂在肩头,她喘息着、颤抖着,也不知试了多少次才将钥匙插到孔里。箱子被打开了,女孩从里面取出一件长袍。她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像是祈祷般跪在湿润的地面上。长袍从她怀中滑落,柔软的布料浸泡在满地的冰水之中。

真穗不知道女孩是不是真的没有注意到自己——她就这样抱着滴着水的袍子跑了出去,满是灰尘的石阶上留下了一串精致的足迹。屋外早已乱做一团,与她们年龄相差无几的女孩子们尖叫着后退。真穗听到了犬吠声,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道……


她记得那只狗。狗的主人是个十七岁的大男孩,个子不高,脸上满是雀斑。他会唱歌,还会弹吉他,佐佐木似乎很喜欢他——此刻他正沉浸于眷属的感官之中,硬朗的下颌上沾着血和晶莹的残渣。他静静地望了真穗一眼,便再次低下头,将鼻尖也埋进了那坨乱七八糟的深色衣物之中。


所谓的协定条款就跟法律一样孱弱无力。枯燥的文字无法阻止动物的本能、也不可能断绝人类的欲望。他的同伴们像军人一般冷眼旁观,没有人愿意站出来阻止这场闹剧。倘若有哪个女孩妄图穿越那道黑色的防线,她的下场恐怕只会比这堆粘稠破碎东西更惨。


“回去……到教堂去!”


女孩们向着声音响起的方向跑了起来。她们中的一部分人披着湿漉漉的衣物,另一些人只能用沾了水的手帕捂住口鼻。真穗随着她们一起跑到了教堂里。猫咪的心脏在胸腔中搏动,真穗几乎要喘不过气。她固执地将这种状态归咎于空气的污浊和场面的混乱,并用眼睛仔细地扫过一件又一件的衣物。这里没有自己要找的目标,她想。她必须回到小狼的身体里,万一那个人已经离开修道院了……


但是真的找到了那么一个人,她又能做什么呢?咬断她的脖子,然后沾着满嘴血向其他同伴炫耀?


墙壁轰然倒塌,女孩们惊叫着散开。“上帝保佑!”她听到有人喊,“谁去帮帮她们?”

真穗看到了被困在走廊中间的熟悉的身影。她跃过满地的玻璃渣和火星,用着尖细柔弱的鸣叫唤起了那女孩的注意。对了,她们叫她大吉岭——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女孩的奇怪名字,也想起了那天在这条走廊上、被她轻轻地吻了额头这件事。她还想起了自己是怎么闯入修道院,又是怎样摔坏了那些盆盆罐罐、惹得所有人都追着自己跑……


“我认得你,”那女孩抱着受伤的同伴,用着颤抖的声音问,“你来过这里一次——你知道怎么从这里离开,对吧?”


真穗低下头。她转过身,凭借断断续续的记忆寻找着那条狭窄的暗道。有几个胆子大的女孩冲过热浪跟在她们身后。大吉岭走得很慢,真穗会时不时停下脚步、耐心地等待她们跟上自己。这段路远比她头次经过时更为漫长。通道越来越窄,最后那些女孩们不得不趴在地上、像猫一样缓慢爬行。


真穗冷静地意识到自己正在阻碍着尖牙队的同伴们完成黑森峰理事会交待的任务。他们意欲斩尽杀绝,而自己却穷尽一切手段协助那些蓬头垢面的小姑娘们逃出这片业火燃烧之地。她不想成为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也不想落得背叛的恶名,做出这样的决定完全出自于丝毫没有逃避现实的理性选择。当她还清了人情,内心便不会再有任何负担。倘若这些女孩中仍有自己的目标,那么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亲手送她上路。


于是这支奇妙的队伍在长久的寂静中走完了最后一段路。猫咪用爪子拨开了遮掩着出口的枯萎杂草——这是一条勉强能够让孩子们通过的小道,但在此前恐怕只有猫儿们才会从这里进出修道院。幸存下来的女孩们坐在地上喘气,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她们依旧十分注意坐姿和礼节,这让真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大吉岭走在队伍的末尾。她将受伤的同伴紧紧地抱在怀中,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第一道曙光划破了深沉的夜空,紧接着无数道明光从枯枝间溢出,急切地将整片山林中的每一寸土地都染成了闪耀着生机的亮色。她向着曙光迈出了一步、两步……直到脚下一软、再也无法保持平衡,她才重重地跌倒在干燥的枯叶中。躺在她怀里的女孩就这样滚落在了灿烂的晨光下,伤口处的血液早已干涸,如同一张黑色的薄纱般覆在了她苍白的脸上。


那时的真穗正坐在她们面前。她仰起脸,看着大吉岭就这样跪在同伴面前,撑着地面的双手中满是血与泥土的味道。泪水如雨点般落了下来,打湿了真穗的额头、眼角、下颌……她奋力地宣泄着无法言喻的悲痛,夹杂着绝望、无助甚至是愤怒的嘶吼几乎感染了周围每一样活着的甚至死了的事物。奇怪的是,这种情绪并没有让真穗感同身受——她只是如雕像般伫立在女孩的身影中,默默地接受着她想要传达的、却又无法用语言文字形容的痛苦。


这样的场景在真穗心中留下了如此强烈的印象,以至于她在更具冲击的现实面前几乎忘记了自己肩负的使命——大吉岭从朝阳与火光中站起,披挂在肩上的长袍于刺骨的寒风中飘舞。不,那不过是一件于她来讲并不合身的深色披风,一如海野教官所描述的那样,披风的背面绣着一朵漂亮的金色玫瑰……


真穗怔怔地后退了几步。在她想起自己仍有应该履行的义务之前,便被那双过于漂亮的天蓝色眼睛所震慑——即使是在被比嘉和吉野慌张地摇晃着醒来之后,她依旧能够感受到其中所饱含着的、无比纯粹的恨意。



·TBC·




好的这章更完了。

怎么说呢。感觉很舒爽。不会再有哪章比这章写起来更让人想撞墙了。

大纲的第一部分算是完成了一大半。接下来几章会写点别的角色缓缓。

这篇本质上来讲,并不是十分英德——嗯抱歉我一开始就没把CP当做重点来写。

所以追求所谓的英德互动、令人激动不已的互撩的朋友可以弃了。这篇文今后也不会有这种受欢迎的元素的。


感谢阅读、回复及评分。yamibohk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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