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aith 于 2016-8-25 01:17 编辑
We'll Meet Again
英國紳士、上流貴族文化、淑女教養……這些概念即便從遙遠之前五月花號的清教徒遷徙,到北美十三州獨立戰爭,宣佈徹底脫離英國之後,仍在美國人心中根植。就如開國者們在獨立宣言提到的,我們與英國是兄弟之情,所以更無法忍受同一血緣永遠被置之不理。
只是,這樣的國家,在戰爭爆發時,與被其統治殖民已久的落後民族並沒兩樣。
陰暗小屋內,燈火閃爍,凱伊皺眉看著被捆綁倒立的德軍俘虜,那個人身上體無完膚,在此之前肯定已承受諸多折磨,被灌完辣水後吐了滿地暈厥過去。一名英國軍官坐在椅上,手持馬鞭,語氣冷然地下令:「把他弄醒。」「慢著,」忍耐許久,沒辦法再忍。「應該夠了吧?他也許真的不知道。」穿著英國醒目的紅衫、肩披穗帶的那名軍官,投來比極地更冰寒的目光。凱伊抿緊唇,不願承認被這對眼神震懾。明明看來與自己差不多歲數,但表情比冷血劊子手更是嚴峻,要說服對方恐非易事。「妳在跟我說話嗎,Miss Kay?」清冷嗓音,與骯髒環境格格不入。「我不知道美國的教育方式,但在這裡,妳必須稱呼我為“上校”。」「我致歉,上校。」凱伊握緊拳頭,維持冷靜,卻也不免咬牙道:「但這件事……拷問和凌虐,有違我們美方的作戰精神。」「美國的作戰精神?妳是指開著飛機到處丟投降海報嗎?」對方笑了出聲,竟是輕柔婉轉,使人聯想到夜裡宴會外幽靜的陽台,站著一名典雅高貴的女士。「看了那種東西會投降的人,不是懦夫就是騙子。」「戰爭與犯罪是不同的,上校。有很多人是被迫參與戰爭,不得不陪納粹做盡壞事,手染鮮血,就像妳我一樣──我……我們想要拯救這些人,有什麼不對?」凱伊堅定不移地懇勸:「不要把自己變得跟敵人一樣,這場戰爭我們跟他們是有分別的。」「我不覺得我們跟納粹有何區別,我們都急著結束戰爭,也厭倦永無止盡的征伐。」
英國上校站起來了,閃逝燈光中可見是名身材纖瘦的年輕女性,金髮盤成傳統少女的模樣,皮靴和衣服看起來都比凱伊一路所見的英國士兵還要乾淨,彷彿是在維持著最後一絲上流社會的尊嚴。她緩步走到凱伊面前,右手輕輕晃著沾血馬鞭,凱伊敢打賭這跟那名被囚士兵背後的鞭痕一致。「很明顯,美國人覺得自己跟我們不一樣。」她淡淡而笑,笑意卻未曾浮現碧綠淡藍的眼底。「美國人覺得必須拯救我們,必須拯救這個愚蠢至極、陪惡魔起舞的歐洲世界。」「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在乎。」上校伸出手,馬鞭挑釁地刮起凱伊的下巴,這或許是第一次,凱伊感受到身穿平民服飾的自己,與對方在地位和想法上存有莫大鴻溝。「妳是商人,Miss Kay,妳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意思。」凱伊沒有移動分毫,深知何時該戴上威權面具,何時該出言恐嚇,商場跟戰場都一樣。「是我的錢驅使美軍部隊和糧食來到這裡,請妳放尊重點,上校──只要我一句話,這些東西全會不見。」「……來人,」眼底明顯燃燒怒火,牙關緊繃,上校喝令兩名守在門邊的士兵。「請帶Miss Kay回房休息,要妥善保護好她,包括她的錢。」「Aye, Colonel!」凱伊當然不願就此放棄,但這時某名副官站到她身旁,恭敬地說:「請先離開吧,Miss Kay。」副官那雙紫羅蘭的眼睛,充滿真摯和關懷,輕易動搖原想以硬碰硬的意圖。
站出拷問室後,凱伊觀察紮營各地的士兵帳篷,前幾天匆匆抵達就沒時間注意,但現在放眼望去才發現,幾乎都是傷者,甚至有難民區收容平民,排隊領糧食的大家井然有序。這是很罕見的現象,撤退時帶著難民,拖延自己的行軍進度。一路上看過不少營地,也遇過不少英國軍官,其中不乏貴族領軍,但他們的指揮才能往往在糧食補給出現的那刻,被驗證是充滿缺失的。這個地方……還是有那麼一點不同。
「Miss Kay……」那名副官遞給她一碗熱湯,裡面除了馬鈴薯塊以外就什麼也沒有了。等凱伊微笑地接過,對方繼續說:「請不要被我們上校的發言──我知道那位閣下講話方式有點……但是……」凱伊嘆了口氣。「不管怎樣,這裡規劃得很好,也沒有糾紛,她或許是個好指揮官。」「上校嘗試過所有方式,最先一步就是犧牲自己。我們已經因為這場戰爭失去很多,不能再失去最後的勝利。」副官垂下眼簾,聽到拷問房傳來聲響後,露出了既羞恥又覺悟的沈痛神色。「英國是歐陸抵抗惡魔最後的堡壘,我們肩負歐洲世界的未來,或許在您的家園……在美國,這些行為都是不可原諒的,但……」說到這裡,副官只能深深嘆息。「總之,非常感謝您帶著希望前來,關於Miss Kay的慈善之舉,前線的我們都有聽聞。」「我只是做能做的事而已。」凱伊搖頭,聽到痛苦的叫喊,胃部翻攪。「商人也有理想,即便不是救國,也是為了救人。我知道歐洲面臨人道難關,但是……正因為已經失去很多,才不能連為人的資格都獻祭給惡魔。」但我也許太天真了。「也許就像妳的上校所言,我什麼都不知道。一路上看到的傷痛,只是發生在遙遠國度、與我無關的歷史而已。」「我不認為一個人會為了無關的他人而做出這些事。」副官安慰的口吻中,有著經歷生死困厄後才能體悟的成熟。「除非您真是聖人,Miss Kay。」「哈哈,怎麼可能。」「所以,您今日為我們所感受到的疼痛,都是貨真價實的。」抬起右手,副官行了標準的英式舉手禮。
別生那位閣下的氣。臨走時,凱伊聽到對方說,在還沒見到您之前就不斷想像,還沒與您交談之前就心存感激──「──比任何人更期待您出現的,正是我們上校。」電力系統大部分毀損於戰火中,以至於最明亮時刻通常來自於德軍空襲,敵我雙方四處照射比白天更燦爛的光線,對空火箭砲、照明燈、搜索探射槍……奪命光輝吹散霧茫茫的英國海岸,卻清不掉被敵機佔據的灰淒淒天空。幾天前燈枯油盡無以為繼的英國士兵,在獲得美軍部隊支援、投以大量糧食與醫療資源的補充後,士氣提昇,皆有再戰下去的勇氣。這裡是、守護歐洲世界最後的堡壘。凱伊心有所感,深吸一口氣後,朝副官遠去的背影朗聲說:「等戰爭結束,歡迎到美國來!我會帶妳們去很多地方玩哦,還有游泳池!」副官轉頭看向凱伊,露出有些困惑的笑。
──接著。西元1945年,德國投降,亞洲戰事消弭,把全人類世界捲入的戰爭宣佈終結。然後,出現比惡魔更可怕的事,教導她何謂人道精神的國家,投擲了原子彈。
回到美國後的凱伊,繼續擴充家族企業,進而涉及鐵路與電力系統的開發,當然,她也不懈怠於將大量金錢和人力投入戰後復甦。企業家自有一種社會責任,身為人類,凱伊也有自己的理想,或許人道主義總歸是天真夢話,但追求並實現理想的過程中,遇到許多有相同想法並為之努力的人,所以還是沒辦法放棄。沒辦法放棄人類的根基,畢竟自由平等就是他們開國的基礎。
這天,剛從國外回家的凱伊,難得有時間窩在書房寫信給朋友,管家卻突然通報說,有客人來訪。凱伊認識的朋友們,都是一些想來就來、睡個幾天吃喝玩樂後又自己走了的隨性之輩,所以她並沒有多想,亦未換件更適合見客的衣服,穿著剛睡醒的寬鬆襯衫和長褲就走到會客廳。那裡站著一名年輕女性。金色的髮整齊地盤在耳後,清秀明淨的面孔微上淡妝,白色長裙襯托她骨架纖細的身材。──手持黑褐色拐杖。
「……妳是……」凱伊不知道自己是為何而驚訝。驚訝於這個人的出現?還是訝異僅僅兩年前短暫見過幾次,卻至今依然能清楚描繪對方的輪廓?「妳都是這副模樣迎接客人嗎,Miss Kay?」那道聲音。偶爾在夢中,在質疑自身抉擇時,這道聲音就會浮現腦海。冰冷,清脆,毫無雜質與固執。讓人生氣,讓人想再次站起來,想要反駁它描述的真實。凱伊微微臉紅,扣上幾顆扣子,但逞強地不讓自己拔腿回房換衣。她清了一下喉嚨,試著開口寒暄:「嗯、我不知道……沒想到會是妳,上校。」「我已經退役了,不用再稱呼官階。」「唔……是這樣啊……」不禁瞄了一眼對方的右腳,被拐杖支撐,跟以前意氣風發的樣子不同。「那妳、是為什麼……?」「貴國總統邀請我來演說,激發士氣。」脫去腥紅軍裝後,換上優雅的翩翩長裙,外表看起來就跟任何貴族千金沒有兩樣的那個人,這麼說:「為了貴國自己的戰爭,要我說說關於戰爭的好處。」凱伊咬緊牙關。知道她在暗示即將爆發的韓戰。儘管當局政府極力否認,承諾不會介入他國事務,也絕不帶兵入侵他人領土,但……就連凱伊也看得出來,雄心勃勃的美國想要引發自己的戰事。有時覺得很疲累,接二連三的戰爭,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就是在這種時候,凱伊總會想起這個人說的,關於他們與納粹並沒兩樣的自白。
「──我拒絕了。」出乎意料,對方微微一笑,離開灰黑的英國後,她的眸色在日光燈下顯得璀璨翠綠。「我不想向貴國士兵說謊,畢竟戰爭從未帶來好事。」相對的,它只會剝奪,要擊毀惡魔的核心並非打倒納粹,而是消弭戰爭。「那麼、妳到美國來是……?」「來讓妳履行約定。」「讓我?」凱伊一頭霧水,雖然有些習慣她的高高在上,但還是不太明白英國人的思考方式。「妳曾跟我的副官說過,如果我們到了美國,妳會帶我們到處逛逛。」「還有游泳池。」凱伊吶吶地說。「是的,還有游泳池。」聽到了輕笑聲,甜美嬌柔。跟那時如此不同,陰暗可怕的小屋似乎只是一場無聊白日夢。「所以我來了,而且,有筆生意想跟妳談談。」「生意?」「關於鐵路,還有車類零件生產的事。」「唔……這聽起來會談很久啊。」凱伊笑了,一手放在對方背後,引導她走往大廳門口。「我可以先介紹我家的游泳池,之後再談生意!」「妳是這裡的主人,我完全聽妳的安排,Miss Kay。」「那首先,告訴我要怎麼稱呼妳吧,上校?」「我的名字是──」
交談聲逐漸往陽光戶外遠離。凱伊放慢腳步,陪著跛腳的前英國軍官,走在和平沒有征伐的時光下。即使這是短暫的一刻,也足夠讓人感恩珍惜。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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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
1. 韓戰於1950年爆發。
2. 本篇篇名為英國二戰期間著名歌謠,由薇拉•琳恩女爵士演唱:我們將會再見,不知在何方,不知在何時,但我知道,我們將會再見,就在陽光燦爛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