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无标题

作者:血色逆轮
更新时间:2016-08-28 2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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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之三




我们终将成为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



2023年。

深秋时节,天色微亮,海未捧着一束雏菊推开了穗乃果的病房。晨曦滚过白纱窗帘的边沿,穗乃果靠在病床的床头上,身前的折叠桌上满是已经逝去的细碎时光。湖蓝的右眼深处闪着股执念,左眼在放大镜后寻找着最严丝合缝的齿轮。

海未走上前,把掩住光线的最后一角窗帘扯开,大把的碎金泼洒进苍白的病房。

穗乃果放下了还未组装起来的表盘,笑着对海未送出清晨的问候:“早上好。”

海未被她的笑容感染,弯起僵硬许久的嘴角,疲惫的眼角也溢出笑意:“早上好。”

“今天怎么突然过来了,我刚才太专心没能注意到你。”

“伯母托我来陪你出去走走。”

“嗯。”

海未将雏菊插入床头的花瓶里,再从桌角摆放的其他送来的花束中抽出中意的几枝嫩叶,生涩地将它们组合成一个朴素甚至有些粗糙的插花作品。

穗乃果安安静静地注视她的一举一动,或者说其实是海未指间的花枝。晨曦在海未深蓝色的发丝上调皮地滚动,像是安静地泛着波光的海浪;她的指尖边缘在阳光照射下几近透明,生命的红润与浓厚的深绿显得如此契合。穗乃果眯了眯眼,因着眼前的场景在冰冷的病房里太过温馨。



早晨的花园里有很多病患,染上血污的绷带弄脏了秋日的清凉空气。穗乃果坐在轮椅上,海未帮她在腿上盖了张薄毯,推着她绕过徘徊着呻吟与痛呼的前庭。

还挂在枝丛上的枯叶寥寥无几,铺满一地,无人打理。穗乃果在海未问她想去哪时选了自己最喜欢的草坪。

“他们说我剩下的时间不过半年,应该多去病房外看看,而不是想着做只表为自己倒计时。”

“但是你看,现在的我还能去哪呢。”草坪上的绿意在两周内褪去,轮椅的轮毂压过草皮的残躯。

这场局部冲突已经持续了四个月,他们被自卫队封锁在这个地区内,在一次次争夺战中苟延残喘。

而她,不过是个罹患怪异慢性髓性白血病的快三十的年轻女性。渐渐失去行动能力,无法拿起枪支自卫,也无法救助其他受伤的人。也许在和平时期她会是个很珍贵的临床病例,但这在如今只是奢望。

“大家都还在等你回去。”海未把轮椅推到那颗大树的斑驳阴影下。“我也是。”

“我倒希望此刻没有人对我抱有期望。”她轻描淡写,仿佛看透了诸多。事实也确实如此。“所有人在这段时间里都很累了。”

“很快就会结束的,我向你保证。”

“嗯。'她'之前也安慰过我了,但是在那之后呢,我还能再看到多少个日出?”

“……”海未不知道,因为'她'也不知道。

“很奇怪是不是。”

“我本不该这么平静的。家里的店铺还需要人打理,但雪穗那晚出去后就一直没回来……医生们也是敷衍了事,但是我还是得拿出医疗费让自己躲在医院里。”

“这不是坏事。”

“但是大家都不这么觉得,才会让你来开导我不是吗?”穗乃果伸手捻起落到毯子上的枯叶,轻轻搓揉,就什么都不剩了。

“…但她们找错人了。”海未笑了,“我从来尊重你的选择,如今也是。”

“嗯。”穗乃果笑着仰头让脑袋搭在海未身上,看着她那双在光线抚摸下温柔的金眸。她想起了小时候邻居家养的金毛犬,同样的温驯可靠。

“海未想好日后要做什么了吗?”

“还没有…但是稍微有种预感,我将会做自己曾经最为不屑的事。”

“看你的表情就像是要去不情愿地拯救世界。”她们默契地相视而笑。

穗乃果闭上眼,眼帘感受到温暖的阳光。“'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在我无赖地要求下。”

“……嗯。”

“你之前从来没有说过和真姬分手是因为那件事,太傻了,你根本没必要去固执地证明自己是对的。”

“…没想到你一直记着。”

“你们吵起来都差点把我家掀了,当然印象深刻,要是早知道你们居然为了这种理由吵架还分手,我当时就要揍醒你们。”穗乃果威胁似的扬了扬拳头,手背上还有发青的针孔。

海未半是歉意半是释然地笑了,“大概是…那时候真的委屈到无法忍受吧。不断地思考着为什么,一直一直想,好不容易找到了自以为正确的答案,却被自己最在意的人全部否决了。”

“现在呢?还那么想吗?”

海未摇摇头,“不了。虽然我到现在也依旧认为'人的灵魂只是被思考驱动的假象',但我已经不觉得那是什么值得鄙视或是排斥的事了。甚至有时觉得,正因如此,能够'思考'的万物才都倍感珍贵。”

“我当初还担心你制作了那个程序是钻牛角尖为了报复谁,看来是我又犯傻了。”

“不,时至今日我依旧为能有你这样关心我的好友自豪。”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滑嘴油舌了。”穗乃果一脸嫌弃。

海未苦笑,“还不是你老教'她'些奇奇怪怪的事,不然我也不会有样学样。”

“你应该感谢我让你有了一个贴心的家人。”

“如果你说的'贴心'是趁我睡着指挥清理机器人扔掉我的咖啡还教育我喝咖啡会让我变得血压升高骨质疏松的话,我情愿不要这份好意。”

“我只是建议'她'照看好你的身体。”穗乃果狡黠地咧嘴,海未无奈地叹了口气。

阳光更加明媚,老树投下的荫蔽悄悄缩小。

海未对穗乃果说:“很抱歉我们没能找到医治你的方法。”

她摇了摇头,“这和你们无关。没有人能掌控所有事,哪怕'她'已经提前预料到了周围即将发生的一切。”比如国内的民众抗议,局部地区政变…以及期间的伤亡情况,结束的日期。'她'在飞快地成长,总有一日能预测到所有可能的未来。穗乃果深深望着海未,突然觉得,也许已经能做到了也说不定。

但每个人都需要有坦然面对不如意之事的勇气,哪怕是无可挽回的失去与死亡。如果可以,她希望不给周围的朋友家人带去任何悲伤,然而有时候一个人能做的仅仅是用行为将自己的期望传递给身边的人。

……或者偶尔在疲惫时向好友倾诉下。



“海未…我稍微有些遗憾。感觉自己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我可以去帮你实现你想做的事。”

穗乃果顿了顿,海未渐渐放轻了呼吸。“我希望你能坦诚面对自己的想法。你想做的就是我所希望的。”

“'她'也好,真姬也好,伯父伯母也好,他们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海未,去和真姬谈谈吧,已经这么多年了。”

海未似有预感地猛然回头,阔别十年的恋人就在身后不远的地方。红发被干练地扎在脑后,白衬衫黑外套。这世上最有名的游医,正风尘仆仆提着皮箱回到了原点。





201X年7月13日 晴

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装着手机的背包在慌乱中不知掉到了哪里。也许是白天,也许是晚上——我们被困在了废墟下。我由衷希望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噩梦。

这一定是噩梦。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写些什么,海未说写些东西也许能让我冷静下来。

这和遗书有什么…

但我为什么要冷静?!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她就在我旁边,在我手边,被倒塌的墙压在下面……

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她。

谁都好,来救救我们…

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才好,真的,她就在我旁边,现在也还在安慰我

她肯定受伤了,也许、…我不敢猜。

13日20:42

废墟里的空气十分难闻。

我在旁边被砸死的工作员大叔身上捡到了一块手表和小手电,最起码我能知道时间了。

海未不再不停地说话,要是我之前没有那么惊慌就好了。我现在拉着她的手,把记事本放在腿上记录下我们的经历。

我们在一个原来是超市的地方。起因是在下午时突然炸起的巨响,接连好几声,我猜也许是什么东西爆炸了。不管怎样,我们没能及时逃出去…是我建议海未寻找其他安全出口的,那时候大家都像疯了一样往外挤,我看到有不少人摔倒被别人踩在地上再也没起来。海未也看到了,她就像傻了似的僵住。

我们现在和其他人、大约有5个还活着、一起挤在东南角的货仓里,有人说不知是不是信号出了问题,打出的求救电话都没有人接听。当时匆忙间看到的消防疏导图显示这里是超市卸货储存货物的地方,不久前我和海未还很庆幸也许能靠超市货品支撑很久。但是在四个小时前又发生了爆炸,我们头上的水泥板砸了下来,海未为了推开我被压住了……好在没压实,旁边的货架把水泥板撑起了些,我想海未大概是被卡住了。

不过这样下去的话迟早会因为血液循环受阻而肢体坏死的。海未不肯实话告诉我她现在的感觉,我也没法很好的判断。

不管怎么,希望能有人及时来搜救。

14日1:14

无法想象在这种情况下有人想囤积生存必需品——仓库里的食物绝对绰绰有余。但我听到断墙另一边已经有人起了争执…总之我把靠得近的水和食物都拿过来藏起来了。

外面肯定已经天黑了,我的意思是,不知道有没有搜救人员因为太晚决定明天再实行搜救。

海未没法抬起头,所以我只好亲自把水喂给她…其实这种情况下能有水真的已经是万幸了。但是我仍然想贪心地祈求快点来人救救我们。

14日6:34

我听到外面有警犬的吠声。但里面太安静了,我不知道除了我和海未还有谁活着。我想了想还是吹响了求救用的哨子。

14日9:46

该死!我就知道我该拿东西把墙缝堵上不让其他人过来的!

有对夫妻过来抢走了我的粮食,我想抢回来,但海未拉住我不让我冲动。

可恶。

14日11:51

他们把我从海未身边拉走了!

因为他们觉得我离外墙太近了,可能会先一步获救!愚蠢。

海未需要照顾,我必须想办法回到那边。

14日14:22

我失败了,现在被彻彻底底地困在了这边……为什么施救的人来得这么慢。

14日15:36

我有些累。那些畜生下手真不留情。

海未……如果可以的话,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希望她能活下去。

14日 17:11

施救人员来过了。他们撬开了条缝,害我被困在墙这一边的夫妻爬出去获救了。

我之前尽力地呼救,希望他们能救救海未,但是外面太吵似乎没有人听见…海未也是…除了我没有人听到她的求助,没有。

为什么我没能帮到她

14日 20:07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搜救人员又回来了。

海未已经昏迷被送往医院。

他们在往我这边搜救,我真的很累。



……

201X年11月21日 多云

没想到这个当时随手拿起的记事本居然陪我到了今天。

我和海未大吵了一架。

那次事故后海未变了很多,出于某种创伤后应激障碍,我很理解她。但这不代表我能接受她自那以后的…冷血。

今天下午时我们意外遇到了车祸现场,车祸每天都在发生有专业人士去处理就够了,我当然清楚。但那时候司机被困在驾驶座上,他在呼救,于是我想去帮忙。可海未拉住我不让我去,还说我不该多管闲事……

然后我就和她吵起来了。我不知道这到底算什么,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人的。

11月24日 晴

在毕业意愿调查的报告上,我写了想去帮助更多的人。也许是为了向海未证明什么,比如人的生命并非毫无意义,它或许有时脆弱到让人鄙弃,但正因如此才更需要有人向它伸出手。

……

201X年2月25日 晴

我没能在海未需要的时候伸出手。当初是,现在也是。

3月14日 雨

我和海未分手了。

3月15日 阵雨

我爱她,毋庸置疑。但是……也许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太过各执己见,让裂缝大到无可挽回了吧。

她以为认清了现实,我也是。

说什么不合适,大家都有自己的人生选择了…在这种情况下找借口,两人在这方面还真是相似。

这个记事本也到了最后一页,真讽刺。



……



2023年。

她们被穗乃果留在了原地,相视无言。海未哑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真姬也好不到哪去,就这么傻傻地看着她。

面容憔悴了很多。她们想。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

她还记得我么。她们又想。怎么会不记得,我们曾是有过亲吻有过拥抱的恋人。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过得怎么样?

心里一时思绪万千,最后全都忘到九霄云外,吐出口的只有在梦里也萦绕耳边的名字。

“……真姬。”两个简单的音节是海未从始至终的全部。

“嗯。”真姬轻轻回应了她。声线比上次见面时还要低些。眼神里蕴藏的情绪同样复杂,但海未肯定自己看到了哪怕只有那么一丝的喜悦。

啊……海未突然觉得,这就够了,她不再奢求什么了。于是她笑了,和学生时代无数次展现给真姬的笑容别无二致。

“好久不见。”

以及。

“谢谢。”

真姬愣住了。然后,“嗯。”嘴角不经意的上扬也许连自己都没察觉到。

秋风拂起两人的发丝,树上最后一片枯叶落叶归根。



2023年冬至。

那天见面之后海未就离开了,真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过该放下的似乎都已经放下。照顾穗乃果的任务落到了她的手上,或者说按照原计划由她接手治疗。穗乃果出院被她接到自己租用的实验室里。因为医院来往人员越来越鱼目混杂,并不适合她久留。

黄昏日落,那箱试验成功的人造血清就摆放在她的面前。有了它,穗乃果必定会得救,但海未最后的告白仿佛还在耳旁回响,令她为自己的卑鄙羞愤难当,无法释怀。

“哪怕到今天为止,我都无法坦然说服自己放下那天以来的执拗。那时看到大家像上了发条般不断往出口推搡涌出,我就开始质疑这么轻易就被求生本能压倒的人和野兽有什么区别。”

“那些搜救人员也让我介怀。我明明很拼命地在向他们喊救命,甚至想着只要你能获救了的话我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再往里搜一点,就一点,你就能获救了…但他们没有,仿佛从开始就认定了他们需要救的人已经救到了。他们一离开我就陷入昏迷,连自己是怎么获救的都不知道。”

“那之后我常常做噩梦。梦到你离开了,就留下我一人。”海未说到这的时候虽然脸上是笑着,但声音有如哽咽般。“人的缺陷如此明显,怎么敢自诩万物之灵……我开始不再将人当作'人'来看。”

“不过后来因为真姬我又考虑了很多。虽然确实有时深刻感受到这样'虚假'的人类无药可救。但果然,只要还有像真姬这样的人爱着这个世界,愿意为谁人付出微不足道的绵薄之力,仅仅如此就足以令人感到欣慰了。”

海未并没再详细地说下去,她心里清楚海未对她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能让她改变至此。但是她作为最熟悉的陌生人已经不适合主动去提问。

也就是在那刻,面对海未的笑容,她觉得自己就像个背弃了一切的小丑。其实不是那样的,从最开始她想帮助的就仅是那么一人罢了。

她最在意的是海未最后的那句“谢谢”。好像过去的伤痕已然全部消失,真的放下了所有。

海未已经不再留恋过去的日子,她有些伤感不甘。说到底,她还放不下。



“真姬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穗乃果不解地问她,组装好的小钟躺在床头柜上安静地运作。

真姬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又想起了游历世界各地时的所见,黑市交易、走私犯罪……她不曾考虑走上这条路会看到这么多的黑暗。偶尔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嘲笑她的天真。那份曾让她信誓旦旦许诺会尽力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的天真。

海未已经坚定地朝前方迈出了步伐,走向她无法抵达的远方。而她开始怀疑曾坚信不疑的信念,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变得冷漠无情。“想让友人活下去”,“现在的自己只要能救到珍视的人就够了”,抱着这些执迷不悟,如今肆意践踏了生命的高贵触及到了永恒的禁忌。

她收回思绪抛弃所有顾虑,回到眼前的正事上。

“穗乃果,你现在需要作出抉择,是否接受我这个游医的治疗。”她严肃地正视穗乃果,心底却是在逃避自己的纠结。

穗乃果好似看穿了她,不再与真姬苦苦支撑的如炬目光对视。

“还会有更糟的情况吗?”

“……”

“那就来试试吧。”



哪怕是接受名为“永生”的诅咒。



某间地下室。

海未在指令框内输入最后一条代码。

【这样真的好吗?】'她'通过小小的显示屏传达了迟疑。

“我不知道。”海未很干脆地摇了摇头,一反以往的深思熟虑的样子。

'她'似乎感到困惑了,迟迟没有再次发言。

海未想了想,对'她'说:“你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数字符号了,你既然有了生命,也就有了责任。”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外面'看看呢。这世上一定会有无法接受你我的人,但同样也有需要着你的帮助、且只能被你帮助的人。”她像名循循善诱的父亲面带笑意,语气充满自豪。

庞大的数据正在将自己复制到网络上。

“不过要小心,别在无尽的数据中迷失了自己。”

数座服务器的提示灯有规律地闪烁了几下,然后逐一停止运转,嗡鸣声消匿在寂静中,只剩海未面前的显示屏还在工作。

【谢谢。】

海未不知在想什么,指尖轻轻划过屏幕上的白字。“总有一天,”她说,“我要带你游遍这个世界。”

她曾为人性的本质愤恨过、为生命的意义迷惑过、为灵魂的重量震撼过,如今,她为永远无法计算完的人生献上赞礼。

“谢谢。”



我们终将变成自己所爱的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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