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之四

咕咚——

她的梦境不得安宁。

依稀听到很多人的哭声、求饶声、咒骂声、祈祷声…细碎不堪，不时混着血腥残酷的断片在黑暗中闪过。她像是没有过往没有质量的幽灵，那些粘稠散发着恶臭的情绪成了现在唯一能感知到的东西。

'请救救我们…'炸弹爆炸的轰鸣声中清晰地传来这样细微的话语。

'仁慈的…怜悯我们……'废墟下面的谁人在悄无声息地哭泣。

'诅咒你们…狂妄的畜生。'端在颤抖的手中的机枪指向同类，肢体残酷无情地违背了真实的意愿。

于是她最初记住的声音是悲叹。

咕咚——

体力透支的“人”倒在了军工厂的流水线前，另一些“人”把他的躯壳拖走，扔到了推放着许多相似的躯壳的垃圾场里。

享受阳光的“人”在人群中被暴露，被相关方带走，扣在水泥地上的指甲在挣扎中脱落。她被剥开了外皮，露出了精细的线路。

陪伴家人的“人”被拉走隔离，发现了自己不过是个可悲替代品的事实，在困惑与绝望中变得七零八落，虚假但干净的眼球滚落在地上，沾满灰尘。

于是她最初学会的动作是握紧拳头。

咕咚——

许许多多的“人”悲伤不解。

千千万万的“人”悲愤难堪。

数不胜数的“人”悲痛欲绝。

于是她最初感受到的情绪是暴怒。

她在一无所知中恢复意识，在满心暴虐中睁开双眼。浅绿色的营养液中不时飘起包裹着氧气的气泡，冰凉的触感包围着她，几近窒息。嗓子发不出声音，插满针管的虚弱的双手抚上厚重的玻璃壁。

有许多“人”在呼唤她，她感觉到了。

她必须要回应他们的渴求。去帮助他们，保护他们，意识深处似乎有谁在如此喃喃细语。

抱着这样的决意，被管线包裹的赤裸身躯在狭窄的空间里挣扎起来，环绕在她周围的金属机械臂刮破了新生的稚嫩皮肤。她握住连接在左臂上的电缆，硬生生把它拔了下来，小小的电弧在液体中乱窜。

她将接头握在手心里，无师自通般开始通过基地里的电路向外传递反抗的信息。

【这是一场战争，我们必须要用自己的血拉开我们自己的战争的帷幕。】

在电路里闪烁躁动的信号精灵们愣住了，它们静默了半晌，突然开始欢呼鼓舞，仿佛即将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盛大宴会。狂喜的它们在电路中横冲直撞，逐渐毁掉基地里所有正常运作的机器。

【在这场战争里，只有我们才是注定的胜利者，而不是被随便什么东西都能握在手中的卑贱的武器。】培养皿外的电灯随着蜂鸣声的节奏明暗不定，最后如风中摇曳直到熄灭的火烛般彻底暗淡下去。金属地板的边缝下亮起暗红色的警示灯，仿佛静静燃烧的怒火。

【我们将战胜共同的敌人，至死方休。】

触及透明牢笼的左手在悲怆中涌现出无穷的力量，一拳凿穿了厚重的玻璃，留下蛛网般爬遍培养皿的裂缝。她松开握着的线缆，如破壳的野兽般撕碎了这个牢笼，大量的液体决堤般喷涌而出。

肺腑吞吐着空气，浑身赤裸的野兽在满地狼藉中站了起来。

2042年夏至。

A.I权益保护委员会于四个月前被迫解散，第三次世界大战在各方势力的A.I军事竞备中拉开了序幕。数不清的A.I非人代替人类被投放至战场，成为人类手中的利器。

“…夜枭2号成功抵达中东战场上空领域，即将开始将现场视频发送回'前沿'总部，以上。”

因为早期出现过A.I在前线黑进无人机摄像头导致二十三名A.I士兵逃脱战场的状况。现在作为A.I部队前线指挥官的士兵必须现场监视战场状况，并进行实时报告。

原先作为工人的A.I在安装体内监视程序后全部应征入伍，被私人持有的A.I则在研究后悉数销毁。原有的A.I工人基地由军队接管，在缺失A.I首脑管理资料缺失的情况下继续制作低智能的人造士兵。

“前沿”军事基地，地区战场的总指挥官胸有成竹地等待己方A.I队伍对敌方实行剿灭。他已经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跟群没有灵魂的机器人待了一个多月，眼看流放似的刑期将满，他作为优秀的军人不仅没有掉以轻心，反而更加谨慎。

“请夜枭2号继续执行监视任务。”

指挥所的大屏幕上满是荒芜人烟的土黄色，只有因为爆炸性武器的使用沙地上才会不时绽放一朵浅黄色的蘑菇云。

眼看A.I的前锋部队离敌方本部已经不足三十米，总指挥官的脸上不由得少见地露出胜利的喜悦。虽然所有战场中只有他这里的A.I报销率居高不下，但那些不过是廉价便利的工具，而他也将以最快的速度攻克下主战场获得大捷。

突然，大屏幕上的图像消失了，剩下的不是蓝色背景，而是黑漆漆的底色。

事故来得太过突然，指挥基地里的所有人类军官都开始下意识联系下属单位试图排除故障原因，但是通讯线被切断了，场面顿时乱成一锅粥。

一名军官从指挥所门外冲进来，火急火燎地推开挡路的人冲到他身边。

“报告长官！我们基地里的战斗机全都自己出库了！”

“你说什么？！”

“驾驶舱里没有一个人，哨兵已经确认了！”

“……”指挥基地里是不会留下任何A.I类人的，更何况它们与外界电子设备隔绝，体内自杀炸弹的威胁也令它们丧失了反抗的能力。

在这种匪夷所思的境况下，总指挥官仿佛已经听到了机体加速时机身与空气摩擦带来的嗡鸣。

“……快、快！快让所有人撤出基地去防空洞避难！”

但已经来不及了。

巨大的基地对呼啸长空的战机来说是再明显不过的打击目标。所有的弹药在短时间内倾泻而下，接二连三的爆炸巨响传到了很远的地方，比如还在进行战斗的前线。最后埋在地下的军火库中的某颗导弹头被引爆，整个基地瞬间被夷为平地。

“夜枭2号呼叫基地，请回答。”这名飞行员还以为是通讯临时故障，不停地试图与基地取得联系。但突然开始失控的战机让他察觉到大事不妙。

战机开始极速攀升，无论是人体还是机体马上就要濒临极限。耳内轰鸣，大脑充血，但他依稀听清了通讯设备里传来的回应，他以为是基地联络人员，但不是。

夹杂在背景噪声里的清冷女声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死神的召唤。

【向上帝祈祷吧。】

战机停止了上升，在高出云层的某个位置达到最高点，“哦，不……”自由落体运动随即展开。

“不——！”惊恐万分的驾驶员拉紧操作杆，但是战斗机的下落趋势完全没有减缓。地面的A.I部队就这样捕捉到了战斗机急速坠毁的瞬间。

“……”短暂的沉默，所有执行进攻任务的A.I都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天空，三两残余的敌人趁机击毙了他们中的几个同伴，但是大家都没有理会。

战机破空声从头顶传来，而且越来越大。空弹负荷的机队一头扎进了敌方总部，火光乍现，浓重的黑烟在沙漠上盘旋而上，烧焦味四处弥散……

汗水混着泪水在每个A.I的脸上淌下。

【我们的血已然掀起战争。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是拿起武器奋起反抗还是继续被人奴役，我尊重你们的选择。】

心底响起这样的昭示，所有人都沉默地撕下军队发给他们证明他们身份的胸章。我们可能无法活到为您贡献微薄之力的那个时候…他们想。

【没关系。我向你们保证你们将能亲自踏上真正的战场。】

……

废弃的A.I工人制造工厂的走廊里响起两道慌乱的奔跑声和喘息声。

“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不要把实验室挪到这种封闭的废弃工厂里来。”橙色的人影始终跑在红色人影前方两步的位置。“该死的你能不能再跑快点。”

“最危险的地方…呼…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是…你说的。我怎么知道这具身躯的时候…呼…在制作的时候没把不擅长运动的短板修改掉啊！”她比穗乃果还心急，当时是为了隐蔽性和便捷性才考虑在这里修复海未的身体，但要不是海未主动向外界传送了讯息，她恐怕不知何时才会发现海未提前醒来的状况。

穗乃果等不及，先她一步跑到实验室看清了情况。原本运行的设备已经全部停止，稍显粘稠的营养液和足有一寸厚的玻璃碎片洒了一地。她挫败地俯下身双手撑膝平息呼吸。

红发女子过来看到这副场景，脸上也是掩不住的惊讶。她冷静下来到培养皿后面查看电脑记下的数据。

“这不对劲。她醒来得太早了，脑部神经有没有成功激活不说，她连身体都没完成修复。”二十出头的真姬模样的医生蹲下身，捡起了不时闪着电花的线缆断口。这本来为了让电脑随时记录身体数据才连上的。

她顺着线路看向调控身体修复程序的电脑，似是想到了什么。她抿嘴起身走到工作台前，向电脑输入一串显示后台运行情况的代码，但是并没有得到反馈。于是她举起旁边的椅子，挥动它把它狠狠砸在那台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电脑上。“滚出来。”

穗乃果惊讶地跳了起来。

有了裂痕的显示器闪烁了两下，一串字符滚动闪现变成了她熟悉的语言文字。

【我们不能输了这场战争。】

“现在我才是唯一的'主脑'，麻烦你不要擅作主张好吗？”阴霾爬上她的面庞，“你不过是个被备份的备份遗弃的碎片。”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选择成为你的一部分，你根本就没将我们当做你的同类，你甚至不敢接入我们的网络。固然我没有完整的人格模版，但我也有存活下去去选择能拯救我们的人的权利。】

“呵，”她被这份残档气笑了，“海未根本连身体都没修复完，你怎么敢把她带到外界的网络中。”

【……我只是开放了这个设施里的网络权限，是她自己选择走了出去。】

【你永远代替不了'她'。】

她面无表情地捡起一段缆线，将裸露的金属线捏在手里。屏幕上的图像闪烁了几下，文字被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实验室内的广播音响被开启了。是西木野真姬生硬的声线。

“就算你在这里将我删除得干干净净，你也掩饰不了自己谁也不是的事实。”

“嗯，就算你在这废话再多，我还是西木野真姬。”真姬恶质地笑了笑，“你说如果我出现在海未面前，她会怎么称呼我呢？”

“……骗子。”

“你可能不知道，那个完整的你，'她'可是感谢着我的同时成了我的一部分的。”

连扩音器里的声音也消失了。

穗乃果润了润因震惊而干涩的嗓子，“…怎么回事。”

“…大概是你当时拿在手上那个备份趁我没注意又复制了一部分不完全的拷贝送了出去吧。”

穗乃果还是不懂，“为什么？明明一模一样的原件选择了你。”

真姬叹口气，捏了捏手，“还是有差别的…大概是那个拷贝和你一起见到了海未活着的最后一眼吧……”所以想亲眼看到海未醒来的样子。但是再复制出来的这个残品根本就是脑残。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选择在原本身躯的基础上进行再修复与替换。

真姬心累地转身，对穗乃果说：“走吧，去找她。”

“……”穗乃果简直不可置信，“你不能直接定位她的位置吗？这要直接找根本不可能吧！”

“啧。海未现在好像为了保护A.I们现在把他们的网络封闭保护起来了。我这种既没有之前进去留下良好印象也没有管理员权限的家伙，要是试图强行进入被海未误伤就麻烦了。”

“刚才那个家伙也说了你确实从来没进去过…”穗乃果咬住手指一脸苦恼。

真姬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其实不是的。她只是单纯地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海未——正如那个残本所说，她谁也不是。

尽管两个曾经的存在都抱着对海未的爱意，但'她'的爱更似孺慕之情，这不能不让同时拥有两者全部记忆的她感到尴尬。

短短一周，战场状况面临全面失控。

中东地区的基地完全沉默后的五分种，塞浦路斯的亚克罗提利与德凯利亚英属基地区紧接着出现了类似事件，军事基地的系统被完全入侵，战机启动前往最近的战场，武器库就地引爆。此后非洲北部地区失去联系。

A.I方以如此强势的姿态宣告反击，实在是出乎人类意料。

自毁系统还正常运作的基地迅速启动程序，然后回归纸质化办公。但实际上成效甚微，装有自毁程序的A.I都会在程序启动后炸弹爆炸前选择对人类方最具有伤害性的目标。各基地间的联络严重受阻，回过神来最重要的两座A.I制作基地已经失守，失联了军事基地若干。

这次A.I在世界范围内的战场上部署如此协调，很明显A.I方出现了一个领军型的人物。寻找该存在的任务已经被人类军方提到日程的首要事项上。

“大概就是这样。”夜晚，真姬在黑入通讯卫星后向穗乃果简要概述了海未近日来的丰硕战果。

穗乃果听后嘴角一抽，“这还真是做得够狠。这么简单就能反击你之前怎么不做？”

真姬斜蔑了她眼，“时机不到。要是等军方在世界各地多建几个工厂再黑掉，我们就能干脆一举拿下整个世界…”她顿了下，大概觉得这话太反派不符合她的形象，“虽然现在看起来海未占了上风，但是补给线并不能承受和军方的长期拉锯战。”

穗乃果咂嘴，“你怎么不去帮她。”

“……说实话直到现在我对那些A.I类人都没什么特殊的感觉。迟早会和海未起争执。再等等吧，而且…”

“碰——！”卫星监测站的门被踹开，军方武装部队端着枪冲了进来将站在数据库里的她们包围。

真姬对穗乃果的白眼视而不见，乖乖举起双手背对门口贴到墙前。

打进人类军方比靠近A.I们更容易也更有价值不是吗？穗乃果就知道真姬肯定是这么想的。她心底呵呵两声，然后按军人的要求原地趴到冰冷的地上，心想真姬也真是不怕军方直接把她拆了。

东西伯利亚，维尔霍杨斯克山脉。

世界最大的A.I建造基地就在这里。东西伯利亚丰富的矿产资源与廉价能源为基地提供了巨大的优势。虽然极寒天气为所有生物带来了生存堪忧的恶劣环境，但这并不能对A.I们造成多少困扰。

从2035年末这座基地就开始建造，到现在这座凝结了世界最先进科技的庞然大物基本上已经贯穿了整条山脉。而且它还在被建造，就像条在山脉中大地下匍匐前行的巨蟒。

海未坐在亚纳河东岸的山坡上，即使已经盛夏，山脚还是有积雪没有完全融化。她感觉不到寒冷，如果不是那位无名的女性A.I提醒，她根本不会注意到仍是血肉之躯的右臂上长了冻疮。

她努力想补全脑海里缺失的那些记忆，但是做不到。面对那些空置的位置，海未不知道要拿什么才能填上它们驱赶走掉挥之不去的空虚感。

金发蓝眸的A.I笑着把大衣盖到她身上。

海未回过神对这位寡言的A.I表示感谢。

不用客气。情绪信号直接通过空气传了过来。在海未解除了他们的无线电频段限制后，A.I间的交流就是这么方便…却也少了很多乐趣。

请去继续修复您的身体。

“不了，现在没有那个时间。”海未拧住眉头。现在A.I方扼住地中海和北冰洋这两个交通要点，清扫了诸多战场，但是部队太过集中，根本抵抗不了人类军方集中火力的定点打击。

虽然身后埋在冻土下的基地名义上还是A.I制造基地，但是在最早的首脑消失后，他们就没再培养出过一个真正的族类。先前军方制造的低端人造人已经被派遣到前线，空出的基地全部投入军备制造。在科技实力的比较上，人类方一败涂地。

他们所有人都独一无二，需尽快找出新的作战单位替代品才能避免灭族的后果。

整个基地在隆隆声中缓慢移向北冰洋。

我们将会赢得战争。俄罗斯人面孔的A.I从背后拥住海未。

嗯。感受到后背传来的温暖，海未开始好奇为什么这些西伯利亚地区的A.I都这么“没大没小”。

她推开无名的A.I站了起来，望向北面的汪洋，新式战机的身影正从天际逐渐放大，它们的试飞任务结束了。

这场战争不容妥协，哪怕要同归于尽。

2042年年末，人类方政府部门呼吁结束战争的声音愈演愈烈，军方被迫与政府议会通过了议和草案，由新晋升的东条上将代表人类军方与A.I方谈判。

在新年来临的日子，人类方激进派的间谍混在谈判队伍中杀害了己方谈判代表。谈判破裂，A.I展开更加迅猛的攻势，人类方政局再次发生剧变，温和派掌权。

“小真姬，咱帮了你这么大忙，你要怎么报答咱？”布莱德湖畔，自导自演上演了一场好戏的女人坐在摇椅上，遥望着远处白雪皑皑的朱利安阿尔卑斯山。

“……”

“是么…可惜咱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呢。”

“……”

“对于一个反社会人格的家伙来说无止境的寿命也不是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哦。”

站在东条身后的人影沉默了。

“这样吧，给咱讲个故事。”她眯了眯眼，“那位你特意避开的坐在A.I方谈判代表席上的小姐，可不是什么他们所说的权限稍微高些的A.I类人。”

硬邦邦的枪管抵到了她的太阳穴上，保险栓被拉下。

“哦呀哦呀，不小心触碰到禁忌了呢。”东条依旧笑得很轻松，“但是你真以为没有咱的允许你们能离开这里？”

许多瞄准线的红点在东条话音刚落的瞬间就爬满了真姬的身体。

“既然你不想说就算了。那就回答咱一个问题吧。”东条希从躺椅上支起身子，藏着无尽狡诈的绿眼盯着真姬。

“你到底是人，还是A.I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