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aith 于 2016-9-1 02:17 编辑
These Foolish Things(下)
深夜兩點整,大吉嶺拄著拐杖,單獨踏入凱伊的書房。
前來求救的管家這麼說:“從與您分開後就沒有回來,使用車輛在一家雜貨店前方被發現,有目擊者表示凱伊小姐最後與一名小姐走了。”
“為什麼不報警呢?如果是為了那位人物,全美國警察都會出動吧?”
“昨天,法警總署的檢察官來找凱伊小姐,兩人不歡而散……隔日,凱伊小姐就不見了。”年紀約莫五十歲的管家捏緊雙手,三更半夜的飯店交誼廳裡,只有他跟大吉嶺還醒著,即使請值班的櫃台人員倒杯水給他,似乎也沒發揮任何安定心神的功效。
“換言之,你懷疑背後主使者是美國政府。”
“我無法說明。”管家沮喪地垂下肩膀。“只是,凱伊小姐不喜歡軍隊和政府組織,也不相信警察,特別是這裡的警察,誰都知道他們素質不好,每個都有貪污收錢。”
“……我明白了,我會幫忙。一定會讓她平安無事地回家。”
派了阿薩姆前去追蹤,大吉嶺則到凱伊家找尋蛛絲馬跡,管家也顧不得小姐的隱私,任由大吉嶺翻遍個人臥房、辦公室和藏書間等處所。
她繞了書房一圈,隨手打開書櫃,發現凌亂安置的信紙與信封,大部分是商業文書和律師建言,也有蓋著美國國會印章請求資金援助的來函,其中,更有著幾封以德語書寫的求救信。
在櫃子更深處,被紙張埋藏一個紫黑色小盒子。
大吉嶺打開時,看到一塊金製的五角形勳章,每角以三葉草作為裝飾,五星被綠色月桂葉環繞,懸掛寫有英文字的小牌子,而其上站著一隻展翅雄鷹。
「VALOR(英勇)……」
喃喃唸出金牌上的文字。
美國最高級的榮譽勳章,國會議決後,只能由最高統帥總統頒發,授獎者必須具備英勇頑強、自我犧牲、臨危不懼的事蹟,所展現勇氣必須遠大於其他同伴──死後的追贈亦如是。
大吉嶺將盒子蓋上,放回被文書淹沒的櫃子深處。
調查報告很清楚地寫著,關於凱伊一家所發生的事,父母與妹妹死於飛機失事,弟弟在戰爭中戰死,偌大莊園只剩她孤獨地支撐,幸好本人性格奔放自由,時常跑覽世界各國,結交奇妙特殊的朋友們,想必感到寂寞的時間相對較少吧。
至少看完資料後,大吉嶺是如此為她希望的。
5月歐戰勝利,德意志宣佈無條件投降,倫敦重建尚未開始,大吉嶺找了一天回到過去家園,她仍記得當年景像,不管是再走幾英呎就會看到的樹,木幹上的樹屋,下午茶時間擺放於草地的圓桌,紅茶的香氣,交談的笑聲。
……明明以為自己記得。但是,回到家園後,無論是破屋殘壁,崩塌的避暑城堡,被燒光的焦土,沒有一處能讓她與記憶互相呼應。
頓時,連回憶都變得如此模糊,唯一清晰的只剩右腿殘缺的刺痛。
這種地方……能如何重建呢?英國真能復甦嗎?
曾經,這個國家有著浪漫故事,出現眾多國王和勇武騎士,如今,絕望深刻在這片大地,鑲嵌入每吋國土。
戰爭時期等待的和平和勝利,原來是長這個樣子。
以前的大吉嶺會流下淚來嗎?
那個曾為書中天馬行空創造的愛侶悲劇而掉淚的少女,曾幻想帥氣魔法師和神秘魔咒的小女孩,看到殘破狼藉的家園會有什麼反應呢?
現在的大吉嶺不知道,已經不認識那樣的人,她不再是她。
就在此時,於大選中慘敗的邱吉爾閣下,秘密傳喚大吉嶺,並詢問是否有意接受攸關英國未來的任務。
她被派去美國,派去那個人身邊。
獲得一個足以接近對方,最正當不過、卻也最無能啟齒的理由。
為了英國人民,為了戰後未來,請再一次伸出援手吧──難以將厚顏無恥的請求說出口──大吉嶺望著凱伊的笑容,陷入了情緒複雜的抉擇。
“在那之後,我遇過一些事,稍微能體會妳的立場。”
大吉嶺的左手放在書桌桌沿,手指不經意撫劃合約書上凱伊親署的簽名。
美國人寫的英文,真可愛呢。這樣小小的發現,使唇邊不禁揚起淺笑。
腦中思索幾天前的對話,是什麼樣的事?是改變了她,帶來今日惡劫的原因嗎?
「大吉嶺大人──」阿薩姆站在書房門口,稱謂又恢復戰時下層軍官的習慣。「──找到Miss Kay了。」
***
有一個女孩子,看起來無辜清純,她來到凱伊車外,用不純熟的美語問路,說車裡還有發高燒的姐姐,急著去找醫生。
發揮善心的凱伊,跟她跑去車邊想要幫忙,但是……。
「醒了嗎?」
頭上布袋終於被掀開,口鼻還聞得到使人暈眩的臭味,凱伊努力睜著眼睛適應光線,發現自己正位於堆滿木箱的倉庫,雙手捆綁在大腿前方,手腕被摩擦出幾絲血漬。
「妳……妳們……」咳了好幾聲,喉嚨充滿燒灼感。「是、誰?」
右前方,站著那名滿嘴謊言、長相清秀的栗髮少女,正前方則有一名鐵灰色長髮的女性,雙手環胸,惡狠狠地瞪來。
「妳這種身份的人,出門在外居然不帶保鑣,真是愚蠢啊。」
「艾莉卡。」栗髮少女抓著她的手臂,似乎是想勸導她別再說。
但凱伊並不在乎對方說多少毒辣的話,嘴上逞能向來沒有意義。她環顧四周,確定只有一個出口,抿唇問道:「妳們想要什麼,錢嗎?」
「我們才不需要美國人的臭錢!」
「艾莉卡,好了。」栗髮少女下了命令,雖然依舊是輕輕柔柔的聲音,那名被稱為艾莉卡的女性卻明顯退怯,變得乖巧不少。少女走到凱伊面前,屈膝望來,表情歉意盈然。「我很抱歉,讓您不得不承受屈辱對待,但是──如果您願意聽聽我們的請求,我保證絕不會傷害您,凱伊小姐。」
「……妳想做什麼?」
「您在歐洲幫助過很多人,包括將要出席紐倫堡審判的受害者。」少女輕聲說:「我希望能藉由您的關係,為我們找到幾位證人,我們需要他們給出真正的證詞。」
我有一個納粹軍官的姊姊。
她也在受審名單中,如果沒有證人幫她說話,她一定會被判死。
「但她不應該死,她是很溫柔的人。」
「如果妳的姊姊是納粹,那就不可能溫柔。」
「是真的!」咬牙的少女,眼底泛著淚珠。「她沒有上過戰場,沒有殺過任何人,她只是在集中營裡盡己所能保護大家……她會加入納粹,也是為了保護我們!」
「你們全都一樣。」凱伊冷冷地開口:「覺得自己只是遵照命令,眼睜睜看他人被折磨,妳真以為管束控制集中營的囚犯就不算為惡嗎?只要沒動手殺人,就算知道他們快要被殺,也可以心安理得?」
「不是的──」
「──我們不需要說服妳!」叫艾莉卡的女性憤恨低叫,一把抓住凱伊的長髮,將她的頭暴力地扯起。「妳有什麼資格說我們是甘心為惡?妳以為美國人真的是天使嗎?把我們鎮民當成納粹間諜通通殺掉的,不就是美國人嗎?」
只因為我們出過一個納粹軍官。
因為我們某一位同胞,穿上美軍敵人的制服。
「你們憑什麼──!」
「艾莉卡!」栗髮少女趕緊把人推走。「妳冷靜點,不要傷害別人!」
鐵灰色髮的女性暴躁地低吼一聲,誶罵幾句德語,走到幾步之遙的後方大力呼吸喘氣。
栗髮少女跪坐在凱伊面前,用更歉然更加絕望的語氣,滿臉悲傷地說:「凱伊小姐,我很抱歉……」
「……我也是。」
凱伊發出詭異低語,被捆綁的雙手摸進長靴裡,身體突然有了動作。
少女睜大眼,來不及反應,回神後才發現已被壓制在地,喉嚨被小刀抵住,咽喉亦被有力的指節緊掐,即便張大嘴巴也喘不過氣。
「妳這傢伙──」綁架犯之一的那名女性,為了拯救同伴,從腰間拔出魯格手槍。
「妳想賭是誰先死嗎?」凱伊瞪視持槍的她,手頭力道更是不留情,刀鋒劃出血痕,而少女的臉很快從脹紅轉為蒼白。
艾莉卡雙手顫抖,即使如此憤怒,但單純從持槍姿勢來看,長年與軍人為伍的凱伊判斷得出她並不熟稔,恐怕本人亦很清楚,就算比刀子下手更快開槍,是否真能一槍射中凱伊,還是未知數。
「──請、您……救救、我的姊姊……──」少女掙扎著呼吸,卻沒有反抗,她仍堅持最初的願望。「因為、我們也是──猶太人……」
這是二戰時到處發生的故事。
猶太血統的人們,千方百計隱蔽身份,如果能當上納粹軍人,那就再好不過了,可以保護自己的家人遠離危險。
雖然必須偷偷摸摸,雖然可能被視為叛徒,但能留下更多的生命和希望──有誰能審判這樣的他們呢?誰有資格判決他們的死罪呢?
“砰”。
忽然傳來一道槍聲,擊破深夜的冷空氣與僵持不下的局面。
艾莉卡被擊中手臂,劇痛使她頹然蹲下,凱伊在聽到槍聲那刻,下意識抱住將要被她掐至窒息的少女。
明明快要掐死人,卻還是想要保護人。
是習慣嗎?還是出於真正的良知呢?
「Miss Kay,」是阿薩姆的聲音。凱伊楞楞地抬頭,看到那張淡然微笑的表情,以及一雙沉靜的紫羅蘭眼睛。「能站得起來嗎?」
阿薩姆伸出手,凱伊被她攙扶起身,看到栗髮少女正悲悽無言地望向受傷同伴。
……啊啊,又是這樣的臉。凱伊心想,戰場前線已看過無數遍。
自己的,敵人的,盟軍的。
為什麼和平之日還會見到這種表情呢?
阿薩姆和其他幾個長相精悍、但凱伊根本不認識的人,留在倉庫處理傷者與後續事宜。凱伊被引導坐入一臺黑色轎車後座,在那裡,右手撐著拐杖的大吉嶺已安然入座,正等待她。
「……有受傷嗎?」
凱伊沉默搖頭,按住被繩索摩擦後滲血的手腕。
「我送妳回家吧,」大吉嶺平平淡淡看了凱伊一眼,之後便將視線鎖在前方,唯有握緊拐杖的右手洩漏真實情緒,表明了她的擔憂和怒意。「有人非常關心妳。」
「──我沒有家人。」凱伊開口的時候,語氣平板,彷彿靈魂不在此處。「妳應該很清楚。」
無論身在戰場或商場,調查有機會合作的同伴是基本功課。
「妳的管家來請求我帶妳回家──妳的朋友也關心著妳。」
「我的朋友?」
「……我相信我們已經是朋友,凱伊。」大吉嶺望向她,嗓音低柔,說話方式卻是一貫的迂迴。「難道是我的誤會?」
「Sorry, my bad.」凱伊笑了出來,聽在耳邊比低泣更惹人心疼。「我的朋友,謝謝妳。」
大吉嶺點了下頭,有些高傲,有些純真。
凱伊默默注視她的側臉,感慨的笑容浮現唇角。「……她說她也是猶太人。」
「誰?」
「綁架我的人。」
「而妳相信了?」
「是不是猶太人,不是重點。」她甚至不知道人類生於此世有何重點,只能嘆氣。「告訴阿薩姆,放她們走吧。」
「──我不認為這是明智的選擇。」
「但能讓我好過一點。」右手撫著臉,眼淚突然隨這句告白決堤,凱伊知道自己肯定很難看,讓人不忍目睹的狼狽,但還是聲音乾啞地說著:「拜託妳了,大吉嶺……讓我能夠、能夠覺得好過一點……」
有這麼多的事,這麼多愧疚,想要改變的種種過去,凱伊從沒跟任何人訴說,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戰爭終於結束,和平時代到來,卻只能活在歷史夾縫中,難以向前。
未曾失去雙腳的她,找不到邁步前進的勇氣。
每夜都在夢中驚醒,看著黑暗的房間害怕地發抖。
她住在很大很大的房子,身邊卻誰也不在。
只留下她,和那棟很大很大的房子。
「……我知道了,就尊重妳的意志吧。」如果凱伊此時正視大吉嶺的臉,她一定會噗哧笑出,因為那是一張慌亂忐忑、與冷靜口吻截然不同的神情。大吉嶺先是抬起手想要安慰,懸空許久卻還是放下,左右不定,最後她輕嘆一聲。「我去跟阿薩姆說──」
「──不要走。」凱伊仍在哭泣,哽咽地拜託,左手拉住大吉嶺的袖子,低頭時金髮遮蔽臉頰,使她看起來非常弱小,像個迷路孩童。「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大吉嶺讓她繼續拉住袖子,自己也靜靜坐回原位。
在難堪幼稚的哭聲中,這道柔和的承諾愈發清晰。
我是來找妳的。好不容易才找到,就不會丟下妳。
三日後,某兩名女性以不同身份離開港口,凱伊為讓軍事審判足以順利進行而做的準備工作,多了一份名單,多出一些必須尋找的證人。
然後今日,大吉嶺來找她了。
凱伊知道該給出答案。是時候鼓起勇氣,踏出朝向未來的一步。
因為她也在尋找她──戰爭那時,和平之後──凱伊一直在找著,能將自己的過去和現在,與未來相互連繫的人。
如今她也不能丟下她。
如果兩人能獨自走過戰亂,那麼,在一起勢必能走向想要的明日。
The End
-------------------------------------------------------------------
備註:
1. 榮譽勳章:美國在二戰時期頒發400多個,分成海陸空三種造型,本篇文提及的圖樣是陸軍的榮譽勳章。
2. 魯格手槍:德國最著名的半自動手槍,在一戰與二戰期間都被盟軍視為最珍貴的戰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