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aith 于 2016-8-29 23:49 编辑
These Foolish Things(上)
戰爭期間,英國軍隊挖掘數千英里長的反坦克壕溝,一路上在各個橋樑、隧道和通行路口都有移動式路障,當軍隊撤退時,會引爆橋墩下已挖洞埋好的炸藥,炸毀所有通行路線,用盡一切方法阻止敵軍前進。不僅如此,他們還拆除全部路牌和信號燈,用以迷惑敵軍方向,而這同時也造成凱伊一行人旅程的困擾,僅是靠著和平時期繪製的地圖無法應付戰時面目全非的現況,美軍的支援部隊繞了一段遠路,終於說服幾名熟悉地形的英國志願者帶路,來到這個被毀壞殆盡的小鎮。比預期晚上幾個月才可能趕上前一批英軍,而此處原先駐紮的軍隊也不知何時撤退,城鎮只留下被刻意摧毀的民房和燒得焦黑的屍首──避免傳染病的發生,火燒是最好的選擇。有幾個沒被燒灼完整而仍能辨別納粹軍服的焦黑屍塊,似乎曾被戰車履帶輾過,留下怵目驚心的痕跡和碎屑。某些屍體的手腳看得出被用鐵線往後綑綁,與其說大火發生時無法逃難,不如說,也許在火焰蔓延之前,就已經被殺。
做得這麼乾淨俐落、只為不留下任何物資給敵人,怎麼想也只有盟軍才幹得出。“──妳知道先前駐紮軍隊是誰指揮嗎?”凱伊緊咬牙關,努力壓抑反胃和憤恨情緒,低啞地朝引路志願者詢問。男人去當兵了,留下無數只能自己想辦法生存的女性,在此之前見過不少類似光景的婦人,面無表情地回答:“是你們的美國軍隊, Miss Kay。”聽說原本位於此處的英美盟軍,對戰俘處置產生歧異,英軍按照計畫必須先帶平民撤退,而留下美軍善後的結果,就是變成這個樣子。“反正納粹多死幾個,世界才會更和平,所有英國人都會支持你們。”凱伊閉起眼睛,不忍再看,這不是第一次聽到美軍在歐洲所做的事,她那位從軍的弟弟,生前是否也放過這樣的火呢?“國際上互有約定,女士,對於戰俘的人道待遇,有正式的法律公約。”“而約定有用嗎?納粹可不管那些。有用的只有美國人的軍隊。”“美國的軍隊和武器是用來解決戰爭,美國人的生命是為了和平而犧牲──”凱伊並不容易發怒,事實上,很多認識的朋友都會以親切和理智形容她,但此時,面對一個毫無人道概念亦無國際法觀念的婦人,她首度流露怒意,語氣低沉地喝斥:“──我們不是來當你們的殺人工具!”
對。想殺人的話,你們英國人去殺就好。心裡有道聲音,譏諷地說著。打從最初,美國就不該介入歐洲戰爭。如果沒有這些事,或許唯一的家人就不會跟著從軍,或許,美國人的真面目還會留在充滿希望的美國夢裡,而不是如今強迫攤在面前、不得不承認的血淋淋與醜陋。如果沒有來到這裡就好了。如果沒有來到歐洲,沒有來到英國的話──
──……凱伊睜開眼,楞楞望著深夜的房間天花板,淚水已將枕頭沾濕一片。現在是什麼時候?我在哪裡?腦袋昏昏沉沉,凱伊從床舖跳了起來,乒乒砰砰跑下樓梯直衝書房。然後她安心了。牆壁上的月曆寫著1945年八月。快要九月份。西元1945年的九月,就快要到了。
凱伊吐出大氣,之後低低一笑,暗罵真是愚蠢。只是一場惡夢,真是蠢死了。從書櫃拿出威士忌酒瓶和水晶杯,倒滿杯子後,仰頭一口氣喝盡。接著是另一杯,再一杯,連續喝完四杯,她才癱軟地倒坐沙發,抬起雙腿讓自己的臉埋在膝蓋間。「……是事實,不是夢。」睜著朦朧的眼,窗外照來的月光讓瞳色趨近橄欖綠,彷彿晨日如晴空璀璨的漂亮形象,夜裡也消失無蹤,只留下陰鬱和沉寂。
今年11月,歐洲國際軍事法庭將要開啟對戰敗國的軍事審判,美國接下來也會對其他軍官和團體進行後續審判,凱伊這段期間花費大量金錢支援紅十字會重建救助資料,自己也跑遍各國,鼓勵戰時的受害者能一一站出來指控,還原當時的真相。有罪的人,不可饒恕的人,無論如何,身為人類都不能做的事──種族屠殺、戰爭、反人類──必須將定義傳播到世界各地,讓生命的禁忌深植在每人心中。凱伊認同必須有這個審判,但即使是她也明白,由戰勝國主導的軍事法庭,不可能給出一個公平裁罰。因為如果真的公平,法國對待戰俘的不人道,甚至使美國政府必須要回分配給他們管理的戰俘,還有蘇聯戰後併吞波羅的海三小國的軍事佔領行動,更別提美國自己本身──戰勝國毋庸受到檢驗的審判,只是場猴戲。
今天收到美國政府秘密來函,希望凱伊也以證人身份出席,她在戰時的慈善形象與所見所聞,會成為強而有力的證據。凱伊卻立即撕毀那封信,斥退前來說服的檢察官,並嘲諷地說:你們不會喜歡我想要告訴全世界的話。──他們怎麼還有臉!將頭深深埋入膝蓋裡,抱緊雙腿,氣得身體都在發抖。這些人、所有人──!與正義,與人道,與一直以來教導她的開國精神背道而馳。而自己過往的資助和幫忙,正是讓他們更無所忌憚的後盾。她也是有罪的。對美國政府的行為別過頭的凱伊,也是罪人。
“我不覺得我們跟納粹有那麼不一樣。”腦海裡又響起這句話。說者的寂寥語氣和燃燒怒火的紺碧之瞳,原本只是夢中才會見到的景象,凱伊從沒想過,幾年之後會於現實與其重逢。過去的事無法永遠留在過去,就像人生總是不斷流轉輪迴。「……妳也醒著嗎……」用手指弄倒酒瓶,看著它滾落地毯,沿路撒了深褐遺跡。凱伊不知道為什麼,想起那名歷經戰事後、撐著殘缺肉體繼續存活的人。有誰還是完整的嗎?這個和平的日子裡,誰能找回曾經的自己?
***
從醫療實驗設施走出的大吉嶺,停下腳步,看了陪伴身側的阿薩姆一眼。「……Miss Kay已經那樣坐著很久了。」阿薩姆回答這道沉默疑問,在她們面前稍遠處的草地上,有一位獨坐白色長椅的金髮女性。「她看起來很不好。」今天,藉由這名熱心的美國商人引荐,大吉嶺與阿薩姆在認識公司高層後,一整個下午,便開始了殘肢診斷和義肢解說的過程。大吉嶺獨自踏進實驗房之前,那個人微笑地說,加油哦,希望有好的消息。凱伊當時戴著墨鏡──打從早上相見,就一直沒有拿下那副黑色偽裝──唇瓣即便上了淡妝,還是看得出有些蒼白。大吉嶺其實非常在意,想開口詢問,最後卻還是選擇安靜點頭,沒有多說什麼,拄著拐杖離開她的視線。「妳該去跟她說點話,大吉嶺。」「我?」大吉嶺微楞地眨了一次眼睛,不可思議,心口如此緊張,像幼年踏入轉學校園的第一天。「……我、要跟她說什麼?」「問問她還好嗎,」阿薩姆提議:「好好安慰她,跟她打好關係。」對我們的任務有好無壞。大吉嶺抿緊下唇。「懷柔政策向來不是我在行的事。」「就只是當她的朋友,做一個朋友會做的事。就算不提任務, Miss Kay提供那麼多幫助,我們也該給予回饋──以英國人民的名譽。」「……好吧。」大吉嶺平順呼吸,想在安撫別人之前先穩下心跳。「以英國人民的名譽。」
她告訴自己。美國是戰時堅貞不移的盟友,而那個人,是在悲慘前線唯一心生感激的對象,就像魔法師施展神奇魔力,帶來希望的象徵。某次夜裡,大吉嶺聽到奇妙歌聲,好奇地走近難民區,看到凱伊坐在營火旁彈著吉他,與平民和幾名受傷士兵高唱英國民謠。火光照耀難得浮現笑容的臉龐,每個人看起來都這麼年輕,他們隨音樂回到某段時候,在那個時候,天空還是藍色的,沒有敵機和砲火,不用在陰暗潮濕的地下道躲藏空襲。那時的他們,會招待講著德語的朋友回家吃飯。那究竟是一段什麼樣的時光,大吉嶺已經很久沒回想起──是父母健在的時候,是家園安好的日子,還是她首度殺人之前那短短的瞬間呢?
「凱伊。」「啊、結束了嗎?」走到她身旁,一同坐在白色長椅,大吉嶺點了頭,目光放在前方由醫療設施闢建的廣場公園,有幾個實驗者穿著病人袍在散步運動。「結果如何?」「沒有答案,還在研究。」大吉嶺說:「醫生們檢查完截肢處的復原狀態,做了幾次電流實驗,然後要我談談喜歡什麼樣子的義肢。」凱伊笑了,溫和地問:「妳喜歡什麼樣子呢?可以防水比較好吧,還能去游泳!」「我會把這個建議放在考慮中。」「已經預約好下次的會面時間嗎?」大吉嶺再次點頭。「醫生建議我持續復健觀察,但我不清楚能在美國待到何時。」「為什麼不留下來呢?」看到投射來的疑惑視線,凱伊流露出跟以前隨和模樣不同的強勢,以及逼迫。「美國可以給妳更多東西,我的公司也有專門為像妳這樣的人準備的培訓計畫,只要完成課程就能直接接任主管職位,每年都有長假旅遊,有宿舍,還有──」「像我這樣的人?」大吉嶺淡淡反問:「是指像我這樣的殘障嗎?」「──當然不是!」凱伊咬咬下唇,焦躁地攏著肩膀的髮。「退役士兵,你們……活過戰爭的人,我想為這樣的人提供更好生活,因為我……我覺得……」凱伊苦惱地囁嚅,好像不管是否有人在聽,也不管大吉嶺是否聽得懂。腦子裡明顯有諸多思緒,而洶湧感情一方面驅使著為之行動,一方面也影響最適切的抉擇。
「凱伊,」大吉嶺輕聲喚她,凱伊立刻閉嘴,無言地轉頭回望。滿意於對方的反應,她伸出右手,將那副意圖遮蔽面容的墨鏡拿下,果然看到腫脹發紅的眼眶,一張憔悴無比的神色。「妳昨晚沒睡嗎?」凱伊看著自己的大腿,像個被斥責的孩子,口吻羞恥地解釋:「我做了討厭的夢……很難再睡。」「有比這個現實更討厭嗎?」大吉嶺揚起淺笑,病態的黑色幽默感,卻完整地形容了走過戰場來到和平之日的人們。「也許沒有吧。」凱伊發出自嘲笑聲,前晚喝太多,喉嚨相當乾啞。幾秒後,嘆了口氣,歉然地抬起眼簾,小聲咕噥:「抱歉……忘記我剛才講的那些吧,我無意……我沒有羞辱妳的意思,我只是……」「我明白,妳無須道歉。」Thank you. 凱伊用口型無聲地為她的理解而道謝,接著仰頭望向天空,雲朵隨稍強的風移動,恰似人世間的時代洪流。「大吉嶺,」終於,凱伊叫了這個名字。大吉嶺察覺到,這是今天見面以來第一次,自己被她呼喚名字,而大吉嶺無法解釋,為何會如此在意這個事實。「那時候的德國士兵……最後妳把他、怎麼了?」兩年多前,與大吉嶺的軍隊相處半個月後,盟軍接獲指令必須往多佛海峽邁進,凱伊便帶著剩餘物資和自聘的傭兵戰力,主動接下引導人民撤退的工作,各自分離。「我把他遣至劍橋的戰俘營。」審視那雙微微睜大的藍眼,大吉嶺挑釁似地挑起淺色的眉。「怎麼,妳以為我會殺了他?」「……如果真是這樣,也不是讓人驚訝的事。」「或許吧,但我遵循國際公約,從不隨意凌虐戰俘。」「可是妳把他倒吊起來,鞭打他,還──」「──不誠實透漏官階和所屬營區的戰俘,無法得到相對待遇。而根據海牙公約第八條,戰俘應服從掌握他們的國家和軍隊現行法律、規章與軍令,對他們任何不服從行為應採取必要的嚴厲措施。」畢竟是受過高階軍事訓練的指揮官,大吉嶺很清楚法律規定,以及在合法範圍下能盡量挑戰的界線。「跟美國一樣,英國也簽署這些約定,在戰爭時所有軍隊亦當遵從。」「但美國有辦到嗎?」凱伊喃喃問著,宣揚人道主義的國家,究竟做了什麼幫助人類的事呢?那兩枚原子彈將永遠留在遠東國土和歷史裡。「我說過了,我們必須適應戰爭,也必須適應和平。」將墨鏡還給對方,手指輕觸凱伊的掌心,肌膚接觸讓大吉嶺不由得耳根微紅,輕咳一聲,努力找回平靜口吻。「況且,走過戰事的不僅是軍人,還有像妳這樣的人──」故意模仿凱伊的用語,表面維持冷然,混著綠色的藍眼卻浮現和善笑意,凱伊也發現了,不禁搔搔後腦杓,朝她羞澀一笑。──這個世界的人們。每一個,必須學習怎麼去渡過活下來的日子。
「大吉嶺,我相信妳哦。」凱伊瞇眼而笑。「我相信妳說的。」大吉嶺偏頭看她。「關於什麼事?」「很多事。」凱伊戴上墨鏡,雙手插入風衣口袋,微笑地站起身。「那個時候,能找到妳的軍隊,真是太好了。」我早就聽過妳的傳聞。跟美國盟軍爭執處置戰俘的方式,堅持遵守公約的英國指揮官,千里跋涉帶著難民躲避戰亂,履盡高貴義務的女性。比起殺人,其實拯救了更多生命的妳。「……能與妳認識是我的榮幸。」凱伊伸出右手,大吉嶺在驚訝幾秒後,總算也將左手放在她的掌心,允許她的力量攙扶起殘缺的身體。已經忘記該如何結交朋友,也早已遺忘怎麼安慰他人,但至少這次,大吉嶺可以跟自己說做得不錯。可以嗎?帶來神奇的魔法師,小時候每一本童話故事中最喜歡的角色,成年後在現實裡、在艱困戰場偶然遇到這樣的人,她相信世界還需要對方的魔法,才能越變越好。邱吉爾閣下說,如果糾纏於過去或現在,我們將失去未來。對大吉嶺而言,從沒有一刻如此確信,這名美國商人手中掌握著未來關鍵。倫敦的,以及,自己的。
──然而,那天下午分離後,凱伊再也沒有回到莊園。管家慌張地至下榻飯店詢問時,大吉嶺才知道,有人綁架了她。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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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
1. 歐洲國際軍事法庭:即紐倫堡審判(Nuremberg Trials)。1945年11月20日至1946年10月1日間,由二戰戰勝國對歐洲戰敗軸心國的軍事、政治和經濟領袖進行的數十次軍事審判。
2. 本篇篇名出自1936年譜詞的爵士樂曲,最初由Judy Campbell(英國女星Jane Birkin的母親)演唱,最有名的演唱版本為Ray Noble及Vera Lynn。這首描寫墜入愛河中旁若無人的幸福甜蜜的歌曲,在二戰山雨欲來時成為人們烏托邦式的依靠及安慰。你來了,你看見,你征服了我,當你對我這麼做,我知道這是命中注定。這些愚蠢的東西,讓我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