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習慣潛水的小比 于 2016-8-30 13:12 编辑
時節是風和日麗的夏天,天空藍得看不見一片白雲。
和煦的微風吹過被翠綠稻穀覆蓋的田野,零星的農舍裝飾著過於空曠的鄉間。
擁有如此平和的風景,看不出這個國家數年前曾經歷過一場慘烈的戰爭。
沿著小道行徑,轎車黑得閃閃發亮,在這樸素的背景中顯得格外突兀。
轎車裡,氣氛已經尷尬到了極點。
「一定要今天就去嗎?」
腿上是睡著了的美游,阿爾托莉亞似乎有些坐不住。
駕駛座上的凱完全不需要時間思考回應。
「妳可以繼續嘗試,但我是不會掉頭的。還有半小時就到了。」
「我只是說,書信上只說我們會這個假期會來訪,而今天才第一天…」
「這個再會已經被妳拖延了快十年了。現在你只需要閉上嘴巴,乖乖地等半個小時。」
原本還想要說些什麼,阿爾托莉亞停頓了一下,嘆口氣。
就坐在她旁邊,愛麗絲菲爾不知道自己該笑還是該擔心;這樣優柔寡斷的阿爾托莉亞很少見。
「需要我來抱美游嗎?」
知道對方正在替她擔憂,阿爾托莉亞笑了笑,稍微調整了一下美游的姿勢。
「沒事的,再半個小時而已,沒什麼。」
說著,她有些無神的看著窗外,盯著那片藍天。
看著她心不在焉,愛麗絲菲爾知道,半小時後的會面完全不是『沒什麼』。
沒有雲的天空,藍的讓人焦慮。
***
一切都是從打賭開始的。
那時阿爾托莉亞已經退位將近一年,日後居住的鄉間小屋還在建造,美游正每天精力充沛的在大宅子裡四處亂跑時發生的事情。
那天正好沒事,她和愛麗絲菲爾外加逃掉值班的凱決定來打撲克牌,美游則是由倒楣被叫來顧小孩的高文看著。
單純玩實在是太無聊了,凱提議要賭些籌碼才有趣。
「凱,你還沒有學乖嗎?」
阿爾托莉亞加冕演講當天的賭博還猶記在心,愛麗絲菲爾不敢相信凱還有膽子談賭。
沒有馬上使用那一個月的權限的結果就是,她們的新家和裡頭的所有東西基本上都是凱送的。
搖搖手,凱當然沒有忘記他慘烈的錢包。
「錢就算了,賭些別的吧?玩二十盤,最後輸的人必須要替其他兩個人做一件事。」
感覺無傷大雅,阿爾托莉亞也就答應了。
可想而知,她成了最後的輸家。
而她被要求去做的那件事,自然就是這一件。
「說起來,小時候還沒有發覺,里歐爵士的家居然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嗎?」
又轉了一個彎,不平的道路讓車子震了一下。
「這是主宅,他在王都另外有據點的。」
現在想起來,格妮薇爾的確與他們距離了百里之遙。
那時她竟然能夠每周每月來回,也真是夠了。
「里歐爵士是…」
「格妮薇爾的老爸。真正的全名太長了,所以我們大部分都是這樣叫他。」
從未和愛麗絲菲爾細說格尼薇爾的事情,現在可變成了問題。
「她的父親也算是資格老的大臣了;雖然不管軍務,但還是會遇上的。」
至於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就真的見仁見智了。
點點頭,愛麗絲菲爾的表情看來似懂非懂,默默地思考著什麼。
或許是因為剛剛的晃動,原本睡得安穩的美游醒了過來。
「我們在哪…」
「去朋友家的路上喔,再一下就到了,妳可以再睡一下。」
搖搖頭,美游看起來睡眼惺忪。
「還有多久?」
「幾分鐘,樹牆後面就是了喔,我們在找入口。」
他們行駛的小道邊是一排莫約兩公尺高的樹牆;不是無法攀爬而過,卻也看不見後頭的景象。
幾分鐘過去,樹牆似乎沒有盡頭一般的綿延。
原來這宅子那麼大嗎?雖然說潘德拉剛宅邸也不算小…
還在這樣想著,一個上坡,巨大的鐵門就這樣豎立在面前。
這地方經過了十年,還真的完全沒有變呢。
眼前的景象實在是太接近過去的惡夢,阿爾托莉亞感覺有些不適。
為什麼,今天必須要是大晴天呢?
一路開到了鐵門邊,凱原本還想掏前些時候寄給他們的信件證明身分,卻發現門口的警衛已經替他們敞開了鐵門。
「那個、我們…」
「凱上將、阿爾托莉亞閣下與愛麗絲菲爾殿下是吧?主人已經事先知會過我們了。」
並不認識這個門衛,但顯然他是認識他們的。
彷彿感知到了她的思緒,那個門衛看向坐在後座的阿爾托莉亞。
「小姐她一直都在期盼著您的到來。」
點點頭,很難說這樣的消息是好事還是壞事。
她不知道格妮薇爾是怎麼看這整件事的,也不確定自己想不想知道。
轉過頭看看坐在旁邊的愛麗絲菲爾,得到的只是個微笑。
既然她都沒有說什麼了,那就沒有什麼好緊張的;一切都不會有事的。
既然已經放行,凱自然就繼續往前開,按著他的記憶行進。
「這地方還真的是能喚起不少回憶啊。」
「嗯…」
太多的回憶,讓她再三的考慮回到這裡到底是不是對的選擇。
「阿爾媽媽常來這裡嗎?」
或許是太緊張了,美游忽然說話的時候阿爾托莉亞跳了一下。
「啊、嗯…小時候還挺常來這裡的。」
「跟我一樣大的時候嗎?」
「還要再…大一點。」
伸手比弄著身高的差距,似乎讓美游有些不高興。
「我已經不小了!」
停下車,凱在阿爾托莉亞有機會反應前就下了車。
抬起頭來,她才發現他們已經來到了宅邸大門口前的圓環。
「要說什麼下車再說吧?坐了三個小時,屁股酸死了!」
看見凱下了車,美游也掙扎著想要離開;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但是三個小時對她來說或許還是太長了一點。
打開車門,小小的身影就這樣竄了出去,追著正往草地跑去的凱跑去。
「真有活力呢,兩個人都是。」
「這也是凱的優點啊。」
與愛麗絲菲爾相識一笑;相對於她們兩個人,凱和美游的確沒什麼理由感到緊張。
對他們來說,這只是一次旅遊。
稍微深呼吸放鬆了一下,她知道自己不能就這樣一直坐在車上。
「阿爾托莉亞。」
被呼喚了,阿爾托莉亞回過頭,看進了愛麗絲菲爾的眼睛。
「會害怕嗎?」
愛麗絲菲爾絕對比誰都清楚這問題的答案,會這樣問純粹是希望她說出來。
「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怕。」
或許是因為太輕易的就跨過門檻,以至於現在她還沒回過神來。
搭上她的手背,愛麗絲菲爾的微笑一如既往。
「妳應該要怕的;一點也不怕的話就不算是懲罰了不是嗎?」
不說還真沒忘了,她的確是因為懲罰遊戲而來到這裡的。
似乎是從她的表情裡讀到了什麼,愛麗絲菲爾玩弄性的拍拍她的臉。
「好啦、該下車了。凱他們也不知道是跑哪裡去了。」
「應該是到花園去了,以前他總是在那裡。」
簡單兩句話卻讓她放鬆許多;阿爾托莉亞替愛麗絲菲爾開了車門,讓她挽住她的手。
回想起來,她完全是靠著愛麗絲菲爾才來到這裡。
當初是愛麗絲菲爾提議要來到這裡,不然她自己是沒有勇氣去聯絡的。
書信往來間,是愛麗絲菲爾使她堅信這是她一直都應該做,卻沒有勇氣去做的事情。
到了現在,她還是需要對方去讓自己鎮靜下來。
「說起來,這裡真的也很大呢…」
「畢竟是鄉間,房子也就蓋得大了些。小時候玩捉迷藏,還不小心…」
「從樹上摔下來了,那次真的很驚險呢。」
忽然的加進對話,那個明明已數年未曾經過卻仍然熟悉的聲音讓她打了個顫,寒毛直豎。
分不出這是現實還是夢境,阿爾托莉亞只知道她很害怕;非常的害怕。
看來她的身體終於跟上了情緒。
腦袋還來不及決定她是否真的想要看見說話的人,人卻已經轉過身去。
就像是她從十六歲那年開始幾乎就未曾變過,那個人除了比過去成熟一些之外,臉還是與記憶中沒有顯著的差別。她以為她早忘了,她以為這麼多的時間能夠至少將她的記憶磨損一些,但是…什麼都沒變。
站在門口,格妮薇爾…不會錯的,格妮薇爾就站在那裡。
「格妮薇爾。」
明明是自己說出的字句卻感覺無比的陌生,彷彿這名字是出於其他人之口。
她有多久沒有喊出這個名字了?
她曾在腦中無數次演練過她們的再會;最初的困惑與質疑,之後的苦澀與哀求,一直以來所帶有的恐懼…真的站在她面前,她卻無法說明心裡感覺到的是什麼。
在早已數不清的時日裡,她以為她已經不再介意;雖然仍有排斥,但在心裡的某一處,她真的以為她能夠輕鬆坦然的面對過去,面對這個人。
現在,她卻無法向前,也無法後退。
現在,她們之間沒有靈巧的話語,沒有被逼到邊緣的哭喊,沒有會把她整個人拖出大門的警備,她卻仍然恐懼;害怕當時所感覺到的崩毀,世界末日的崩潰。
害怕在那麼久之後,曾是她的全部的情意仍未完全離開她。
「格妮薇爾。」
看著她,格妮薇爾的表情也是一言難以道盡。
「歡迎妳們過來。」
***
這就是曾經讓阿爾托莉亞神魂顛倒的人嗎?
感覺身邊的人整個僵硬,愛麗絲菲爾知道這個疑問已經得到了解答。
正如過去曾聽過的描述,眼前的女子是絕對的美人;少見的純正黑髮,比凱還要深邃藍色眼眸。
絕對的美女,雖然跟自己比就有待商討了。
完全能夠想像凱玩笑性的調侃阿爾托莉亞似乎有聚集美女的體質,但現在她根本笑不出來。
就是妳讓阿爾經歷了數年的惡夢,讓她不珍惜自己的嗎?
即使不是直接性的,但是眼前的這個人讓阿爾托莉亞數次處於生死的邊緣。
光是想到這一點,就讓她心裡不舒服。
在能好好思考之前就舉身向前,她能夠感覺到身後與眼前的人的驚訝。
走上台階,她與格妮薇爾面對著面,伸出了手。
「初次見面,我是愛麗絲菲爾,阿爾托莉亞的未婚妻。」
知道這樣的宣示主權就等於她承認她在生氣吃醋;她知道,但她還是說了。
知道等下大概會被阿爾托莉亞埋怨一下,知道對方十之八九會一笑置之,但她還是忍不住。
或許過了那麼多年,她還是不夠成熟吧。
對於她的舉動似乎甚是驚詫,格妮薇爾遲了一陣才握住她的手。
「我想現在全世界都知道妳是誰了。」
自阿爾托莉亞的退位演說之後,她們兩人的花邊新聞的確是在國際間傳播了好一陣子。
並不是非常在意,但是記者們的想像力與情報搜查的功力確實讓她嚇了一跳。
到了現在,大部分的人聽見她的名字,第一個想到的不會是公主,而是阿爾托莉亞的愛人吧。
「至少自我介紹就輕鬆多了。」
「但這似乎沒有讓妳的警戒心放鬆下來呢。」
瞪視著,握著的手有點痛。
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間,格妮薇爾先放開了手。
「妳知道,我寧可我們和平相處。」
「那可要我們兩個人合作才有可能發生呢。」
瞄了眼從剛剛就沒有任何動靜的人,格妮薇爾又繼續開口。
「站在這裡說話也不是辦法,我們先進去吧?蘭斯洛特也很想見見自己的上司呢。」
示意著要她跟上,格妮薇爾與她身後敞開的大門讓愛麗絲菲爾駐足不前。
還沒決定好要如何反應,阿爾托莉亞已經牽起她的手。
輕輕的,她的指尖纏繞包覆,掌心相對。
挽手依靠在她身邊已經是家常便飯的舉動,但是真正的十指相扣卻甚少發生在他人面前。
應該說,阿爾托莉亞很少在其他人面前與她太親密。
或許也是因為這樣,愛麗絲菲爾發現自己愣住了。
「那就叨擾你們了。」
沒有看著她,但是牽著她的手似乎訴說了千言萬語。
想要讓誰安心,想要讓自己鼓起勇氣,想要對過去的苦痛證明什麼。
勝過一切文字語言,此刻她傳遞的感情就如她手心溫度一般真實。
進入宅邸的時候,愛麗絲菲爾消化著腹中累積的情緒,思考著很多事情。
或許與格妮薇爾見面並不只對阿爾托莉亞來說是個挑戰,對她來說也是個不小的考驗。
***
忘記是在哪裡聽到,同樣的一天,無聊的總比有趣的要漫長許多。
要現在的阿爾托莉亞來說,這天並不無聊,但也太漫長了一點。
躺在不熟悉的床上,她長長的嘆了口氣。
被算計了。
原以為這只會是一次簡單的會面,長假的一部分,直到凱一臉無辜地告訴她要留宿。
「沒跟妳說嗎?明天有個大宴會,我已經替妳們答應下來了。」
凱絕對沒有跟她們說,但她們也絕對不可能不參加。
現在想想,當時愛麗絲菲爾替她和自己包了一整箱衣服這點也異常的可疑。
兩個該要替她撐腰的人不打算合作,原本就想留她下來的格妮薇爾和蘭斯洛特更是無法期待了。
總體來說還是只有一句話,她被算計了。
除了在心中大喊不公之外也沒能做什麼,她只能硬著頭皮撐過剩下的夜晚。
整件事至今的發展已經讓她心慌意亂到分不開神,只能慶幸美游並不無聊,不需要她過於擔心;新地方和新朋友似乎讓她很愉快,今晚也難得的沒有吵著要跟她們睡。
她知道格妮薇爾已經有了孩子,而她尚未決定讓美游和夏洛特成為朋友是不是對的選擇…愛麗絲菲爾說不需要太擔心,但是眼前的既視感讓她有些害怕。
相較於既視感,愛麗絲菲爾和格妮薇爾沒有盡頭的交談或許才是這一整天最讓她焦慮的事情。
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她和格妮薇爾一整天都沒有真正的說到話。
撇去一開始的劍拔弩張,愛麗絲菲爾似乎跟她很有話聊…雖然主要都是她們兒時的糗事。
也因為知道她們都在說她的事情,與凱和蘭斯洛特拉著喝酒聊天的時間裡她都未曾放下心來。
她自己都尚未釐清心裡對格妮薇爾的定位,愛麗絲菲爾就已經強行闖入早已混亂不堪的場面之中,形成一幅詭異的鬧劇。
劇情一點都不好笑,整齣戲除了混亂之外還是混亂。
原以為回到房間就能歇口氣,愛麗絲菲爾卻匆匆跑去洗澡;晾著她在這裡等她回來。
躺在床上,旅途的疲勞加上心理的壓力讓阿爾托莉亞想要就這樣昏睡過去。
然後就聽見了敲門聲。
一開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阿爾托莉亞並沒有起身應門。
愛麗絲菲爾才離開了十分鐘左右,應該不會那麼快回來才對。
凱的話…他基本上沒有敲門的習慣。
還在想著應該是自己太累了,外頭的人已經又敲了三聲,略帶催促的味道。
「別再敲了,等等就來。」
有些艱難的從床上起身,推開門之前非常草率的整理了有些凌亂的頭髮。
看清了站在門口的是誰之後,阿爾托莉亞只希望剛剛她有再稍微多準備一下…無論是儀容還是心理方面都是。
「格妮薇爾。」
「抱歉、吵到妳了嗎?看來妳已經準備要睡了。」
拍拍身上皺得亂七八糟的襯衣,阿爾托莉亞手忙腳亂地讓自己看起來不要那麼狼狽。
「沒有!我只是…沒想到還會有人…」
「沒想到還有愛麗絲菲爾以外的人會來妳房間?」
或許是今天第一次好好地看著那藍色的眼眸,阿爾托莉亞想到她從來就無法對著格妮薇爾說謊。
原本就已經不擅長掩蓋事實,面對這樣的壓力,更是一點靈巧的話語都說不出口。
「差不多…」
說不出那笑容代表了什麼;她已經太久沒有看見對方的笑了。
「用她當藉口不是壞事啊,妳們可是有婚約的人啊!不說這個了,我可以進去一下嗎?」
「愛麗絲菲爾她…」
「我知道她現在不在。別擔心,我不會把妳吃掉的…就聊聊?」
姑且不論她自己,阿爾托莉亞真心認為愛麗絲菲爾不會喜歡眼前的畫面。
在床上坐下,格妮薇爾抬起頭來,分辨出對方臉上的憂心忡忡。
「就說不用擔心了…愛麗絲菲爾至少還會弄個半個小時吧,美游也跟著去洗澡了。」
像是讀出了她的想法一樣的準確,讓阿爾托莉亞不太確定應該要回答什麼才好。
她不想和格妮薇爾談論美游,愛麗絲菲爾相關的話題也絕對不要,其他…還有什麼?
沉默之中,格妮薇爾的視線一直都沒有從她臉上移開。
被對方迫切的觀察著,她不知道現在是什麼狀況,她只知道她現在感覺喘不過氣。
「想要喝點茶嗎?愛麗絲菲爾剛剛有泡一些。」
「一點點就好,太多會睡不著的。」
轉身去尋找杯具,阿爾托莉亞只希望自己能多花點時間不去與她交談。
什麼都別說,什麼都別透露,撐過明天然後一切就會恢復正常,只要格妮薇爾別開話題…
但格妮薇爾還是開口了。
「妳知道,這跟我想像中的重逢完全不一樣。」
沒有欣喜也沒有憤怒,格妮薇爾以像是在討論昨晚的菜餚一般的語氣說出了這樣的話。
背對著她,阿爾托莉亞繼續用顫抖的手準備茶。
飲茶應該要心平氣和,她現在卻一點都不心平氣和。
「我根本沒想過會再見到你。」
就連她自己都說不清這到底是實話還是謊話,她往茶裡頭丟了幾個糖塊。
做過無數種接近白日夢的設想是真的,但認定了每一種設想都不會發生也是真的。
那時她為了這件事哭了多少眼淚?
還沒有將糖完全融化,格妮薇爾已經伸手拿走茶杯,指尖輕微的碰觸。
與她粗糙的手不同,格妮薇爾的指尖柔軟溫暖,屬於大小姐的手。
「我有想過很多的可能性…但是不管哪一種都不包含妳牽著未婚妻出現在我家門口。」
一不小心,還是對上了視線。
她會那麼害怕藍色的天空,或許不是因為那天的天氣,而是因為那雙眼睛擁有同樣的特質。
沒有陰霾,沒有盡頭的蔚藍覆蓋著她,將她束縛綑綁。
「我想像過妳一身西裝的出現在宴會場中,在那麼久之後也留戀著我的身影,也想像過妳最終嫁給了什麼我可能認識也可能不認識的人,搖身一變成貴婦...但就是沒有從一國之君的位置上功成身退後,擁有一個小家庭的妳。」
來不及逃開,她的手就這樣扶上了臉龐。
被觸碰的地方有種酥酥麻麻的感覺,彷彿她的神經無法理解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而當場凍結。
十年前,惡夢還沒有發生之前,似乎都不曾有這樣的接觸。
嘆口氣,格妮薇爾的手放了下來。
「但是說真的,這樣的結果比我任何的想像都要好上幾百倍。」
的確,她所述說的可能性都不能說是圓滿的結局。無論是癡情到最後還是與現實妥協,都得不到現在她所擁有的身分地位以及根本的,讓她由衷笑出來的幸福。
「是愛麗絲菲爾讓這一切成真的。」
無關她心中的動搖與困惑,愛麗絲菲爾的重要性是不會有所改變的。
因為遇見了她才會在各種千迴百轉間走上王位,才會有勇氣退出,才會被她所愛的人圍繞。
如果沒有遇見她,格妮薇爾所描述的兩種情況都不是不可能發生。
「我知道,而我也必須為此感謝她。」
回到床上,她輕啜一口紅茶。
她不想要等下睡覺時還想著格妮薇爾曾碰過這張床,但也不能就這樣把她趕下來…
「不過說起來,妳真的沒有什麼變呢。」
「…我個人是覺得我變了很多。」
「骨子裡是一樣的。妳的舉止習慣還有說話方式…整個人的感覺都沒變,妳還是阿爾托莉亞。」
但是那時流動於我骨肉之間的,是對於妳的戀慕啊。
雖然很困惑,雖然很不自在,但阿爾托莉亞還是能夠查覺過去與現在的差別。
或許個性還是一樣,或許習慣沒有不同,但現在的她,已經不再是,也不會是她的騎士了。
格妮薇爾大概沒有想到那麼深吧?
一口把剩下的茶喝完,放下茶杯的格妮薇爾向著阿爾托莉亞走來。
「好啦、我也該睡了。今晚過來其實就只是想跟妳說說話而已。白天都一直跟愛麗絲菲爾在一起,總覺得沒有跟妳好好地聊過…明明這才是你們這次過來的重點。」
在她臉上留下善意的晚安吻,格妮薇爾的笑容沒有任何憂慮。
直到她即將離去,阿爾托莉亞才再次開口。
「妳也沒變。結了婚,生了孩子,感覺卻還是…同一個人。」
沒有我的這些年,妳有因此而改變嗎?
不善觀察的我,如果不聽見妳說些什麼的話是無法知道的啊。
回過頭來,格妮薇爾臉上的笑容被一種複雜的表情取代。
這麼多年以後她還認得那表情,那是格妮薇爾有心事想跟她說,有什麼需要坦誠時會有的表情。
一瞬間她似乎想說什麼…差點開口,一次呼吸吐氣之間又改變了主意。
「記得在愛麗絲菲爾回來之前把我來過的痕跡抹消掉啊,明天的宴會上見了。」
***
「怎麼了嗎?」
回到房間時看到的是,一臉困惑地坐在床上,摸著側臉的阿爾托莉亞。
看見進門的是愛麗絲菲爾,還是一臉五味雜陳的人抬起頭來。
「愛麗絲菲爾…」
這聲叫喚之中夾帶了莫名的無助感。
環視了周圍,桌上放了一杯喝完了的紅茶。
雖然說剛剛是有泡茶給她,但是阿爾托莉亞基本上還是很少真的去碰。
「有誰來過了嗎?」
「…妳會覺得我很不瞭解自己嗎?」
看著她的眼睛,愛麗絲菲爾幾乎能夠逐字說出她腦中正在想的事情。
忽然的有了這樣的自覺所以回想了一下一直以來的事件,發現似乎的確是這樣。雖然結論已經確定了,但是這樣的事情果然還是必須要由其他人來確認才對…
「有時候妳的確是會看不清自己。」
「我有看清的時候嗎?」
事情不太妙。
在她身旁坐下,愛麗絲菲爾伸手捧住對方的臉。
「發生了什麼事?格妮薇爾做了什麼?」
綜合她們所在的地方和可能讓她如此徬徨的人,這大概是最有機會的猜測了…有些氣人。
甚至沒有懷疑她是如何猜出的,阿爾托莉亞順從的點點頭。
「她來了一下…」
咬咬牙,她不敢去細想實際的情況。
居然算好她不在的時候來找阿爾托莉亞,果然還是太小看對方了。
並不是不信任她,只是這次造訪的對象本身就不是普通人物,如果阿爾托莉亞一不小心分了神…
「妳生氣了嗎?」
見她好些時間都沒說話,阿爾托莉亞臉上滿是自責,甚至露出了像是小狗的眼神。
愛麗絲菲爾原本是有些惱火,看到她這樣卻不知不覺的冷靜下來。
「沒有喔。」
「我們沒有做什麼。」
「我知道妳們沒做什麼,不用那麼擔心啦。」
「可是…」
她知道阿爾托莉亞不會做什麼;要說擔心什麼的話,全部都是來自於格妮薇爾。
但是不表示點什麼的話,對方反而會一直揣著不安的情緒吧。
「阿爾,抱住我。」
已經在一起快三年了,任何的肢體接觸都已成為習慣。
跨坐在她身上,愛麗絲菲爾感覺對方的臂膀環繞,以不會受到壓迫的力道抱著她。
「她碰了妳哪裡?」
「…手,有稍微碰到。」
「還有呢?」
「臉頰…左邊的。」
身體微微向前傾,直到她們的臉頰相貼。
看不見阿爾托莉亞的表情,卻能夠感覺到她的體溫。
「想著現在的感覺,別去想她。」
覆蓋剛剛所感受到的接觸,覆蓋曾被另一個人碰到的痕跡。
能夠感覺到身後的指尖輕輕地撫著腰間,臉頰隨著穩定的呼吸而摩擦。
攀在她肩膀上的手順著她的頭髮,弄開末端細小的打結。
安安靜靜的,感覺另一個人的存在。
忘記過了多久,她才再一次聽見阿爾托莉亞開口。
「我沒能完全忘記她。」
聲音平緩,但是愛麗絲菲爾很確定說話的人心裡並不平靜。
「有些人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忘記的。」
「我以為在這麼多年之後,在遇見妳之後,我放下了。我以為我能夠更加鎮靜,可是實際見到她的時候,我還是動搖了。我還是會害怕她,害怕她認為我一點都不重要,把我拋棄讓我一個人苟活在沒有她的世界裡。明明早就習慣看不見她的日子,真正見面之後卻感覺果然還是好在意她,好像我從來就沒有忘掉她。沒有她的日子裡所得到的、所感受到的快樂都好遙遠,能夠思考的就只有關於她的回憶,只有被她拋棄了的事實。」
十年的時間並沒有把所有的事情洗掉,留下來的殘渣對她來說還是太過強烈了。
阿爾托莉亞還是很脆弱;傷口有被處理,卻很容易就再次裂開,痛不欲生。
「我好害怕,我好怕我根本就沒有改變…」
緊緊抱住她,愛麗絲菲爾只希望她能替她承擔所有的痛。
可以的話,她希望阿爾托莉亞不需要承受這樣的情緒,不用去思考這些矛盾。
但是她沒辦法,這是她無法逃避的事情。
「阿爾托莉亞,妳會沒事的。妳會痛苦,會困惑,這都沒關係的。」
逼她與自己對上視線,愛麗絲菲爾的表情嚴厲起來。
「今晚妳會好好睡覺,好好的休息。明天,妳要去找格妮薇爾,跟她好好談談。」
「可是…」
「我知道妳很困惑,但妳必須要這樣做。妳必須跟格妮薇爾說妳的感受,或是採取任何能夠讓她知道妳還沒放下的行動。妳來到這裡並不是要證明什麼,而是真正的把過去放下。我想妳也知道,時間並沒有讓妳變好。既然如此,妳就只能像她尋求答案了。妳想要知道她為什麼拋棄妳,妳想知道她當時到底在想什麼。只有在知道那些答案之後妳才能真正的忘記。明白嗎?」
確認著她是否理解,愛麗絲菲爾不讓她脫離視線的束縛。
似乎從她的眼中找到了能讓她冷靜的事物,阿爾托莉亞點點頭。
「我會的。」
滿意於這個答案,愛麗絲菲爾給了阿爾托莉亞一個輕柔的吻,夾雜著祈禱。
只盼她的愛能成為她的力量,只盼她能跨過這道坎,讓她繼續向前。
「時間不早了,我們睡吧。」
***
同樣的場景,同樣的情況,感覺卻有什麼不一樣。
手被那個人緊緊抓著,她們一同穿過廣闊的草地,承受著上頭的青空。
這些都沒什麼變化,有變化的是她自己。
愛麗絲菲爾說的話在她腦海裡迴盪。
時間並沒有讓妳忘記,那妳就只能尋求答案了。
在惡夢發生之前,她以為她們很親近。雖然完全說不上愛情,但至少格妮薇爾重視她的存在。
她們相識相處的時間是如此之長,以至於她以為它無堅不摧,即使得不到愛也能一直在她身邊。
但事實是,格妮薇爾將其他東西擺在她之前;她以為在自己順位之後的東西。
很多人並不需要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事也能放下,很多人能夠依靠時間修補自己,找回自己。
她在其他地方找到了歸處,找到自己為何活在世上,知道了自己這輩子想做些什麼,但那些在找回曾經失去的事物的征途上,沒有實質的意義。
如果她要讓格妮薇爾回到她的人生之中,她需要那個答案。
「小雅?」
與其他人不同,只屬於格妮薇爾的稱謂,在那天之後就未曾聽過。
放開了她牽著的手,阿爾托莉亞站在原地。
半夢半醒之間感覺到的是,愛麗絲菲爾就在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