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雨水绵长，李碧云上午刚把衣服晒好，下午下课回家可能就被浇了雨水，她也不恼，站在露台上把湿漉漉的衣服收进来放回洗衣机，重新洗。

李秋水来家里吃饭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她说的“经常来吃饭”“每周来住几天”可能被雨水泡软，随后蒸发了吧。李碧云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悲哀的，只是稍有些麻木地把香烟碾在烟灰缸中。其实还是很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更早或者更迟一些，都没什么关系。李碧云很想这么告诉李秋水，没关系啊，你是我姐姐。很想，又或者是不想。她把衣柜里的衬衣拿出来，一件件去皱，把小小的褶皱抹去。心头之事，以不了为了之。这是她早就学会的道理。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毫无休意。许是风雨声淹没了城市的不安躁动，李碧云觉得自己生活在一片大海中，被夺去了呼吸，却又安然存活。蒸汽暖暖的，把她原本有些偏凉的指尖烘热。小时候，北京总下大雪。她从小怕极了冷，一入冬，父母便把她裹成了团子。可是没用，她总归是手脚冰凉地如同在冰窖。

北地长大的孩子少不了雪中滚打，李碧云幼时极为瘦弱，别说是打雪仗，连在深雪中走路都格外笨拙，又极要面子，绝不要父母抱着，更不允许父母为了自己刻意放缓步子。等到李碧云学会走路，李秋水已经是肆意奔跑无忧的年纪。那个年纪的孩子没有一刻能安静下来，李秋水也是，秋霜降下以后，她就是北海的孩子王。爬树打鸟溜街翻墙，哪怕只有个几岁的幼童，她却得心应手得很。只是落雪以后，会牵着李碧云的手，一步步走得稳实的人也是她。

李碧云把熨得好的衬衫挂回了衣柜。她知道自己的手要是冷起来，像冰窟窿一般，李秋水牵着她，大概就像握着一块冰。可是她总是笑着的，紧紧牵着自己的手，一刻也不松开。那会儿白雪皑皑，那会儿人烟平静，那会儿姐姐牵着她走遍了北海与南山。后来还是松了手，那是到了李碧云十四岁的时候。她们总是牵着手，上学，逛街，散步，总归是牵着手的。一年一年长大，李碧云长得极快，才十四岁，就与李秋水一般高了。初中的校服宽大，李碧玉极为瘦削，被校服裹着，有些薄得令人心忧。

她已经可以肆意在雪中奔跑，但北京不怎么下雪了，也过了一同奔跑的稚气。所以那究竟是什么时候，李碧云把明天上课要用的PPT准备好。书桌前堆满了资料，她把打印出来的文稿整理好放进了文件夹。站起了身时，听到了骨骼交错的声音。已经不能算是年轻人了啊。电脑桌面是李秋水与她平静微笑的脸与相扣的手，那是自己研究生毕业那年拍的，就在学校的主楼那儿。能留下这张照片，也是个意外。摄影系的学妹举着相机对她们说，“我给师姐跟秋水姐姐拍一张吧，当做纪念。”毕业的时候是夏天，巨大的树冠遮住了烈日，她们站在被一片阴凉覆盖的主楼前，冲着镜头微笑。不知何来的勇气，李碧云扣住了李秋水的手。手心微热，却毫无松开之意。李秋水愣怔了半分，她侧过头看了自己几眼，却又笑着将手指扣紧。还好拍下了这张照片，李碧云轻叹了半声，关掉了电脑。

第一次主动放开李秋水的手是在十四岁的某个秋雨夜晚。那天突如其来下了雨，父母还在实验室忙，李秋水来接她。未满二十岁的李秋水处于少女与青年的交错口，她黑色直发披散在肩头，还似学生，只是那张漂亮的面容已有了成熟的韵味，纵然只有些许，也能窥见以后的俏丽。李碧云想了想，那天李秋水穿了条黑色的外套，秋雨夜已经有了冬天的凉意。李秋水在读大学，但还是每天回家。时间要是允许，她总会送李碧云去上学，一辆自行车，刚好能让两个人慢悠悠从晃到学校。

可是那个秋雨夜，落雨打散了许许多多。李秋水站在伞下，雨水被平滑的伞布隔开，半点都沾不到她。可是那把伞却不在她的手中，她身侧是位高大的男生，那个男生替她撑着伞。李秋水站在那个男生为她撑开的伞下，冲她笑着，如往日一般，“碧云。”天崩地裂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下半生都如此。只是那个秋雨夜，把李碧云浇得冰冷。

她无法镇定地喊出“姐姐”，也无法跟往常一样快步走过去，她就是站在教学的走廊里，像是枯木一般，看着李秋水一步步走近，那个伞面隔开的雨水飞溅开，她握住了她的手，一片冰凉，一片湿润。李碧云回忆了很久，确信那个时候自己没有哭，只是有雨水溅到她脸上。不能哭，这是作为胞妹当有的自持。只是，不能哭。她冲李秋水轻笑，仍然无法握住习以为常的温热手掌，她大步跨到伞下，“你好，我是李碧云，李秋水的妹妹。”男孩笑得很爽朗，那是李碧云没有的英气俊朗。“你是我姐姐的男朋友吗？”她笑得灿烂。

男孩稍稍垂下脸，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面颊，轻轻地“嗯”了一声，声色低沉，而后他抬头看向李秋水。李碧云没有回头，她想象得出李秋水的表情。大概眼睛里亮晶晶地，嘴角是她见过又没见过的笑容，所以她不能回头。李碧云仍然笑得灿烂，只是眼睛酸痛。

“快回家吧，好凉。”她把这句话留在了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