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目、想不開的數盤子與時壽司之謎〉
金髮紫服的少女起身退場前,將舞台左側的看板紙簾翻了一面。新換上來的紙以細瘦字體寫著「卯嵯巳 漣湖」。
紫色帶著花卉圖案的衣襬從舞台上消失不久,黑白分明的浴衣飄呀飄晃出來,有些嚴謹又有些隨意。薄布料底下透出的一抹紅巾在女人跪下的同時與扇子抽出來擺到膝前,她低身一俯謙恭地用頭頂接受了掌聲。起來後把頰邊辮子用手梳了梳。
「大家午安,剛才被嚇出一身冷汗沒?」
她訕笑著望向觀眾席。
「奇異奇幻之事在落語裡絕對少不了,不過落語也更少不了小人物們編織出來的滑稽瑣事。這些事情有時當作茶餘酒食間的談資倒也不錯,接下來這檔事正是吃飽喝足後發生的瑣事。」
她臉一側,抽起扇子手搭上去一拉一縮,如同收起雨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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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啊這雨真大。」
蓮子把收好的雨傘抖過幾下,放到門口邊的傘架。
一旁的梅莉捏起左肩溼透的衣服,說:
「為了來這吃壽司可是犧牲不少。」
「不是有人要我請客吃壽司嗎?」
兩人也不顧是在這古色古香的木造房屋的屋簷下槓了起來。
「哎呀、到底是哪來的那位呢?」
「就是有位小姐,嫌人做研究做太晚又沒帶傘要別人接,於是說要給點報酬而坑人一頓自己沒吃過而想吃的壽司。最可怕的是要大半夜找一間有營業的壽司店。東京姑且還有不少連鎖迴轉壽司開一整天,京都可是一間也沒有。」
「大半夜吃壽司怕消化不良,一定不是我說的。而且收到這種要求沒有果斷拒絕的人一定也是個貪吃鬼吧?」
蓮子搖搖頭,拉開木門後低身穿過門簾。
「歡迎哩--來我前面坐吧!」
帶著紅框眼鏡有頭棕色捲髮的老闆中氣十足說道。雖是京都的壽司店,卻有著江戶之子的架勢,隔著櫃台靠宏亮聲音為空蕩蕩店裡增加幾分溫度。
等她的聲音退掉,一旁的立鐘咚咚咚響了三聲。是凌晨三點了。
蓮子很快到老闆前的座位坐定,而梅莉雖是自己提起要來吃壽司倒縮著肩膀坐她旁邊。
「妳怎麼反而害羞起來?」
「我實在不習慣如此熱絡的態度。」
雖然是小小聲交談,這話還是傳進老闆耳裡。
「小姐有頭金髮卻比日本人還要怕羞,可是江戶的作風就是這樣,大方!爽快!瀟灑!您可知道握壽司正是江戶時代才有的食物嗎?」
「曾經耳聞。」
梅莉自嘲地用教養極好的大小姐口氣回應。
「早先壽司就是把發酵的魚肉用米飯包起來如同飯團的食物,處理起來可麻煩啦!」
卯嵯巳 漣湖抄起她的扇子在紅手巾上一前一後的推送。
「說著,這老闆從她的冷藏櫃裡抄出一塊沒有多餘肥油的鮪魚中肚肉,用她巧妙刀工片下如瓣瓣櫻花的沙西米(刺身),開始做壽司。」
手巾與扇子已被藏進懷中,卯嵯巳兩手在空中比來比去,正是握壽司的手法了。這會兒她也沒閒著,以老闆的口吻說:
「但江戶人生活步調快,所以這握壽司才會誕生了。您瞧,這肉也不用弄熟,飯也不必是熱騰騰的,哎--這都是我亂講,請別到其他壽司店說是我說的嘿……不過我的手藝絕對是一等一的好。」
「梅莉給她逗笑,同時壽司也送到兩人之間。『請用!』」
「蓮子先捏起一貫壽司--」
邊說,她手往前伸,用手指虛拈什麼在半空中翻了幾圈像沾醬油,大嘴一張送進口裡,誇張來回鼓動雙頰,上下咬合然後吞下肚裡。
「好吃。」
「沒吃過壽司的梅莉好好看了蓮子的吃法後也學起她。」
她動作生硬,像要抓什麼昆蟲,捏住空氣後再空中倒攪一下,輕輕張嘴把假想的壽司送入口中,手微半掩,咀嚼起來。
「好美味。」
然後兩人便接連點菜。烏賊、鮪魚大肚肉、比目魚。「吃多鹹的想來點酒了,請上些清酒來。」「好呦!」然後又是鮪魚大肚肉、鮭魚卵軍艦、金槍魚、鮪魚大肚肉……「喂!怎麼老是點大肚肉!」
「因為是蓮子請客的不是嗎?好好,妳就吃這個消消氣。嗯啊--」
梅莉取起一個壽司毫無意義在空中繞了很長路徑,只是想在蓮子面前多晃幾圈。蓮子也很賞光幾乎要連手指一起啃似的上前咬了一次、兩次……
她恨恨地眨眨眼又抿抿嘴,再撲!
正好一盤壽司迎上來,蓮子就像綜藝節目的懲罰遊戲抹了一臉米粒,臉頰再各黏兩塊紅嫩魚肉,倒像畫壞的腮紅了。不過立體效果挺好。
「客人您再心急也不能這樣吃壽司。」
「就是說呀!」
梅莉說完把臉湊上去一舔,巧妙用舌頭捲起刺身納入口中好好享受一番。
本來沒好氣的蓮子這下亂了陣腳。為了掩飾無措,默默抓起臉頰另一塊魚肉來吃,邊吊著眼珠看梅莉把她剛剛抓在手裡的誘餌解決掉的吃相。
「這盤就算請客了。不過您要記得,這些盤子的花紋與價格是互有對應的。」
「蓮子最近在研究室加班的時數絕對負擔得起吧?」
「是、是,我去廁所洗把臉。」
去廁所啪刷啪刷洗過臉要從口袋裡取出手帕擦擦臉,又收回口袋時她才知道少了什麼。
左撈撈、右探探,上摸下摸。
「錢包呢?」
她又重複動作,加快三倍。咻咻咻--就把渾身上下有口袋的地方翻遍,只差沒有把衣服脫光甩甩看。
「開玩笑呀!」
接下來她蹦蹦跳跳,想聽聽有無零錢抖動的聲音。
確實有金屬碰撞聲,可是手探進去碰到的是鑰匙,整坨掏出來也還是鑰匙,放在眼前繼續盯著看……當然也還是鑰匙囉!
不,在手掌心裡卻時有一團軟軟的……把鑰匙收起來攤開那團軟軟的紙球,這不是野口嗎?還有五張,是五千元呀!
如果在大學裡的入駐店家可以用電子卡付費,可是到了這麼遠的地方可就不行。大概這些紙鈔是之前亂塞進口袋洗衣服才留到現在,真是撿回一條命。
放寬心,她昂首闊步走回櫃台前坐下。
「哈--吃飽了、吃飽了。」
梅莉滿足地說完,把小巧的一口杯裡的酒乾掉。
蓮子便抬起頭看看招牌上盤子花紋對應的價錢。
最普通的流水紋是一百圓,然後是竹子、梅花,到最貴的蘭花--
「一盤大肚肉要八百圓!」
「蓮子該不會不夠錢吧?」
「怎麼會呢?」
揮舞雙手後,又低頭小聲數了起來。
一、二、三,三盤是流水紋,沒有竹子。再一盤梅花,六盤蘭花--也就是最貴的大肚肉。
居然前前後後吃了六盤大肚肉,連同酒水四百,林林總總算起來不多不少是五千八百圓。
開什麼玩笑,居然不多不少差了一盤嗎?
蓮子左思右想終於生出個辦法,雖然實在不願意,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正好時候也更加晚了,不管怎麼說都已經三點多快要到太陽升起的時間,老闆開始收拾起店裡的生意道具背向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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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客官到這裡先打個岔。過去有這樣耳熟能詳的落語故事--」
「有天晚上某個詐欺師去蕎麥麵屋吃麵,邊吃還邊捧,捧個沒完沒了的讓老闆快飛上天去。而他吃完要結帳了。老闆說:『一共是十六文。』」
「那時候日本用的單位還是文錢。詐欺師說:『老闆,我一文一文算給您。』然後老闆就聽那人邊點頭,邊揪著拍子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這時遠方咚一聲打更的鐘響了,他問:『現在幾時啦?』
『九時。』
『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一共是十六文錢您收好哩!』」
「相信各位都曉得他玩了什麼把戲吧?是啦!他藉著鐘聲跟老闆的回答矇混少給一文錢。現下蓮子就是想來這套啦!而如果矇不過去,就說是一時想不開才起這種歹念,給自己開脫。」
蓮子斜眼瞧了老爺鐘,鐘擺晃得老慢,分針走到三點五十分。要死聊活聊硬撐十分鐘。下定決心後,蓮子開口:
「這麼說起來,老闆營業到這麼晚不累嗎?」
「每天都累得很呢!不過也因為這樣而遇到各式各樣的客人,說起來到這麼晚還要吃壽司的客人三兩天能來一組就難得了,但您想看看半夜的壽司店什麼的不是神秘又有趣嗎?」
沒想到一聊起來倒是老闆話匣子大開,讓蓮子也有些招架不住。
再說,這麼認真勤懇的人自己卻要坑她一頓。
「咳咳、咳……不過這樣說起來要什麼時候休息?」
「下午兩點就要準備材料,五點開店,一路幹到隔天四點再收拾完回家就六點多。還好小店客人不多能趁閒暇算算帳,點點貨,不然真的是擠不出時間休息。也好在明天就是難得的休息日。」
「真好--我們家蓮子最近可是沒日沒夜埋首研究都不理我。」
「沒辦法,畢竟也快要畢業了。等到專題做完就再去哪裡逛逛吧?」
「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今天要好好請我一頓喔!」
「好、好。」
蓮子偏過頭,這樣實在是說不出自己口袋裡就是少了那麼一些錢。就這樣閒聊到四點整再來想。她又拋出問題講:
「說起來老闆的手藝如此好,與其把店開在京都,開在東京不是更好嗎?」
「我可是最強的壽司師傅,不管開在哪裡都能幹下去的。不過說來說去京都的海產並不容易入手倒真是傷腦筋,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要是沒有好食材就無法料理。」
老闆雙手環抱胸前,低著頭散發著微微的陰暗氣氛。
「即時如此這仍然是我這個東京長大的孩子吃過數一數二的好料理。」
「您又知道這真的是魚肉了?」
說完,老闆嘴角勾起險惡笑容。
這會兒梅莉與蓮子都倒抽一口氣。
「蓮子,原來日本是如此可怕的國家嗎?」
「妳擅自誤會什麼?老闆也真是的,大半夜請別開這種玩笑。」
「嘿嘿嘿,我開玩笑的功力也是無敵的吧?」
兩人只好無奈賠幾聲乾笑。趁這空檔蓮子偷瞄了鐘的盤面,已經是三點五十九分。
「老闆,打擾這麼久真不好意思,該結帳了。」
「好,我給您算算盤子的數目。流水的盤子--」
是三盤對吧?這一眼看就曉得了,快點快點不然趕不上敲鐘的時間。啊啊但又不想騙吃騙喝。
「是一、二、三、四、五、六……」
「慢著!怎麼數到六盤去了。」
「哎呀、明天要打烊了想說先數個兩倍呀!沒有沒有,只是跟您開玩笑,臉色別那麼難看。」
這時候老爺鐘開始打響了。
鏗……鏗……鏗……鏗……
「您別再嚇我了,請快點結帳。」
這回老闆乾乾脆脆取出帳單說:
「別看我這樣其實有好好記帳的,流水一盤一百,共三盤,跟梅花一盤三百。再合上蘭花六盤,與清酒四百元,一共是五千八百元。」
這時候鐘已經敲完,可是這老闆太不正經,蓮子也就決定硬著頭皮執行原本計畫。她把口袋裡的千鈔全掏出來,對折以後一張一張配合身體晃動的韻律攤開放到老闆手上,老闆也如舞蛇人逗起來的蛇跟著蓮子搖擺。
「一張……兩張……三張……唉呀請問現在幾點了?」
「二十八點了。」
「那是老闆的生理時間吧!」
「嘿嘿、是四點。客人您一直大驚小怪真有趣。」
「好啦、然後是第五張……」
蓮子硬塞張鈔票到老闆手裡。
「不不不,客人您剛剛少給我一張鈔票吧?」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是嗎?」
「當然是了。不然我給客人數這些鈔票吧?」
只見老闆與蓮子大眼瞪小眼,開始數起手裡的鈔票。
「一、二、三……」
「請問現在幾點了。」
「四點了。然後這是第四張。」
蓮子、梅莉同老闆,三個人六隻眼睛盯著蓮子手裡唯一的一張鈔票。
「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一時起了歹念,絕對不是有意要做這種勾當。」
說完她碰一聲跪到地板上,原本手裡握的千元鈔票也因為動作太過劇烈而滑落,然後從空中飄下來停在蓮子頭頂。
「唉呀客人,您還記得嗎?這京都裡可是很難有海產……嘿嘿嘿……」
老闆猙獰地笑起來。
「梅莉大明神請借我八百元。如果可以的話還希望能有些電車錢。」
但見梅莉優雅地用食指與中指夾起鈔票,說:
「這麼說起來……剛才蓮子撞上的一盤中肚肉,老闆有把那帳扣掉嗎?」
砰一聲,這回換老闆從櫃台裡跳出來跪下。
「對不起,我這也是一時起了歹念。」
卯嵯巳漣湖說到這裡,讓原本五體投地的身體重新抬起如同做出萬歲的姿勢,接著又以更軟更沉一些的姿勢趴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