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打、枕頭與夢結局〉
紙簾上浮出的「卯嵯巳 純玲洲」字樣,以粗細不拘的筆畫勾勒童趣。
太鼓吭吭噹噹地搶著三味線風頭,伴隨這樣有些令人煩躁囃子出場的少女戴著單片紅框眼鏡與一頭微天然捲短髮,還披著外黑,裡子大紅的羽織架勢十足走出來,不像個落語家倒像個混混。跪坐姿勢有些彆扭,並銜接僵硬的伏拜。
「大家好,其實昨天有些落枕。要是無法完全發揮最強的女高中生力量還請見諒。」
說著說著用一隻手扶住後頸,又放下來。
「自從之前換個枕頭就沒睡好,睡眠跟枕頭還有床具啥的很有關係。說到這,雖然大家應該都曉得,現在說得正是枕頭。在落語會把這樣的開場閒聊稱作枕頭,意思是鋪枕頭,鋪陳這樣的意思所以才說是枕頭……大概吧?」
講完,少女猥瑣地笑幾聲。
「藝人們總有自己一套行話。像是「很冷」或者「無聊」就說是「滑倒」;就連現在說飯吃、飯吃,也是那些鄉下來的武士們自以為是京城人有禮貌的談吐,便要假裝自己也是一等一的文明人跟著用了才散播出去。話說回來,有人拿枕頭來為之後的故事鋪陳,那麼我的枕頭是為什麼存在的?」
少女雙掌合十貼到頰邊。
「當然是要各位好好睡上一覺。說來說去早已是熟睡的時間,之後就是吃點心的時間。睡飽吃、吃飽睡,人類就算斷去四肢,吃喝拉撒睡能照常倒還活得下去,似乎哪個小說家寫過這樣的故事。」
「那麼,說到底所謂觀眾就是徒有眼耳口手的生物,應該說要是存在那樣的生物也足以擔當觀眾;至於演者,那也是有個人類軀殼與故事便能勝任的職業,我既沒有貶低也沒有高抬。您要知道,我可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超能力者。我說得絕不會有錯。」
「因為您看,所謂寄席就是個買了票,只要不打擾表演跟其他觀眾就隨各位走動、睡覺、交談。這並不是什麼能登雅堂的表演,正是如此吧?」
「那麼所謂落語到底算個什麼呢?只要這樣一個人穿著和服,遵循一定形式演出的話就稱得上是落語吧?說來說去我最不擅長說故事了。像現在這樣數枕頭倒是輕鬆愜意,也十分感謝還沒有睡著的觀眾願意聽這樣無邊無際的瞎扯。」
講著,她又是邊喊脖子疼邊拜謝後,又起身說:
「是的,說到底不管是誰都擁有故事,再不然應該說是『言談』。而落語只是販賣言談。現在這樣鋪枕頭不也是正正經經地賣話嗎?那麼誰都能成為落語家嗎?」
「不是的,為什麼咱們要鋪枕頭?」
取出扇子向斜上的天花板指了一下,俾倪一眼。接著她又壓下頭掃視客席。
「因為要請各位進入夢的世界。想想,落語還不少跟夢有關的故事。像是〈芝濱〉就是講男人喝酒喝得分不清真實給妻子善意的謊言騙了後才戒掉酒正經工作的故事。您以為我要說這個?唉呀、別那麼急嘛--」
「過去也存在鋪枕頭一鋪就過去四十分鐘的名人,我也才說了十分鐘吧?還早還早。」
「說來說去,這已經是夢的世界。」
她眼裡所映的座席,空無一人。
「即使如此也有人笑呀拍手呢……有點掃興了,其實我沒有特別準備演目,既然剛好提到那就來說吧!〈芝濱〉。」
% % %
「蓮子、蓮子!」
蓮子像瞎子摸來摸去找到鬧鐘看了看。
「怎麼啦……不是才凌晨兩點嗎?」
「就是妳吩咐要我凌晨把妳挖起來。」
「啊--我醒了。」
「妳最近老是睡不好的樣子,還是別去社團活動,睡個回籠覺明天一早好好把研究搞定,被當了要重來我可不饒妳。」
「好、好--喝啊啊啊--」
蓮子打了個大呵欠,從被窩裡滾出來開始脫掉睡衣換上平常的外出服。早就梳洗完的梅莉在一旁看著心急就刁說:
「襯衫穿好,扣子不是弄錯位置嗎?」
她越來越看不下去索性出手打理起來。
「裙子要穿正、真是的,妳坐到床旁邊。襪子給妳,妳自己穿,我來整理頭髮。別、彎、腰,這樣我不是很難搆到妳的頭。」
「穿襪子不彎腰也太難了吧!」
雖然嘴上抱怨,她還是想了個辦法,就是舉起大腿,彎曲膝蓋硬是把襪子套上腳掌。
「辮子打好了。對了,還有領帶。嘿!」
梅莉一扯緊領帶,蓮子的頭就像受擠壓的氣球發脹,她頻頻拍著友人的手背。
「會死、會死。」
再調鬆領結,梅莉拍拍蓮子的頭,又撢撢蓮子的黑禮帽把帽子按上她頭頂。
終於從梅莉手裡解脫,蓮子無精打采地去拿她的包包。
「今天是難得的社團活動,要是妳不打起精神我會很煩惱。」
「難得梅莉比我有精神呢……」
「不曉得誰昨晚跟小孩子一樣興奮得睡不著覺。」
「沒辦法。雖然這次是非常可疑的地點。」
「聽妳昨晚睡前說是個半夜會發出笑聲的落語劇場吧?」
「不是落語劇場。正確的稱呼是寄席。畢竟是個差點被定為古蹟又要被拆掉的地方,要是有什麼好事早就該傳出來。」
「說不定只是小混混把那裡當做秘密基地聚在裡面打鬧。」
「要是遇到,我馬上打電話給警察。但那裡最重要的好處絕對是離這裡近得很。非常適合不良社團夜遊。」
「會被報警處理的也許是我們呢……」
講到這裡兩個人走到玄關換好鞋子出門去。
京都夜晚的街道冷冷清清,路燈的慘淡白光連在夏夜都顯得寒冷。
幾百年前還是由天皇以此處為全國的中心統治日本之時,夜晚的京都並不屬於人類,也不屬於電器和人工的光線。
幾百年後的今夜,蓮子與梅莉兩個不務正業的大學生踏過無人的大道,穿過得拿出手機照明並側身通過的小巷,終於抵達目的地。
黑墨褪色的招牌,破破爛爛的旗幟,腐敗的木窗與傾頹牆壁。兩側的民家像是避忌它而隔出一些距離。它,一座被更新改變的都市遺棄的房屋,來自那曾經尊重傳統藝能的時代的幽靈。
蓮子先抬頭看了夜幕群星。
「兩點五十四分一十一秒。」
「比想像中的有氣氛。」
說完,梅莉抿著嘴微笑。
「這種房子在我家旁邊的話一定跟市政府投訴。」
蓮子則是邊說,邊從包包裡取出手電筒開開關關確認電池狀況。
「對我來說倒是狀況良好,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景象。本來古老的建築就會充滿各種境界,尤其是這種過去人來人往的地方也會有很多因為觀測而出現的裂隙。」
「沒想到會從梅莉的嘴裡聽到量子力學的話題。」
「跟某人現學現賣的。有請我們的大科學家帶路--」
「嘿哈!科學家就是未知領域的探險者呀!」
梅莉裝模作樣伸出右臂,請蓮子先走。蓮子也乾乾脆脆開了手電筒進去屋裡。
強烈的霉味讓兩人忍不住用衣袖掩住口鼻,這裡撥撥蜘蛛網,那裡推開倒下來的桌椅持續往前進。
她們往內探索發現了售票亭的工作人員入口。
「梅莉妳等等。」
「什麼?」
跑進去售票亭,蓮子從沾滿一層灰的壓克力窗,裝模作樣的壓低聲音說:
「咳咳,這位小姐要買幾張票呢?」
「一張。」
蓮子隨便拉開抽屜,瞧見裡面正好躺了文具與印章還有一點零錢,隨手抓起零錢來,拿到眼前端詳又透過窗口底下的小洞伸出去。
「妳看還有這種東西。這是一百年前的硬幣呢……」
「不就是破爛嗎?」
「一百年前的話,現在有幾萬元的價值也說不定。」
梅莉把蓮子的手推回去另一側。
「那不是這次來的主要目的。」
梅莉別過臉走開。
蓮子聳聳肩把零錢收進口袋後也跟著要離開售票亭,邊說:
「真是不上道。」
然後她晃著手電筒不意照到了時刻表與海報。穿著浴衣的人像缺了臉孔,整張海報又褪色,卻仍可知道當初以鮮艷配色印製。接著她把目光移到時刻表上端詳一下說:
「這是開什麼玩笑呢?我還是去找梅莉吧,畢竟手電筒在我這裡。」
「蓮子真是的,剛起床時還興致缺缺,現在卻這樣亂鬧。」
梅莉說著說著走到了劇場大廳,一排排的座椅與遠處的舞台居然像是發出薄光刺激著她的眼球。她抬頭仰望,的確天花板破了個足以讓月光照進來的洞,可是那微光絕非物理現象而已,於是梅莉將目光移下來更加努力要辨清其中奧妙。
眾多人事物像是雲霧般透過她的雙目進入腦袋,後來耳朵還可以聽見三味線與綁鼓連同八尺奏起如同夏蟲般細微又吵鬧的樂聲。
梅莉明白自己正在「看」另一邊。
她看得見有人走到台上說了什麼,接著又畢恭畢敬跪拜離開,掌聲與笑聲交織其間,來來去去又是好幾個人上台說話;而有時幻影會從自己身軀穿透而過,數量其多,就像是大量的錄影影像交疊同時快進撥放。
這時候蓮子也來了。
「妳在做什麼呢?我剛剛到處找妳都找不到。」
影像如同被切斷電源的電視瞬間沒了畫面。
「什麼?我不是一直都在這裡嗎?」
蓮子抬頭透過屋頂的破洞觀測已變成薄藍色的天色中僅存的幾點光芒。
「現在是五點二十三分零二秒。妳整整消失超過兩小時,期間我當然也有進來劇場裡面,可是完全沒看到妳。」
「或許我不小心去到另一邊。」
「回去吧!這裡什麼也沒有,除了有些零錢。」
回頭路上穿過進劇場前的走廊,一旁的牆上也有時刻表。大大寫著「午前三點正式上演」。
而梅莉的腦袋裡隱隱約約有種看見蓮子也在她看著那段影像的過程裡一瞬間跑到台上的錯覺。
% % %
「多餘得話說的有點多,都快要不是〈芝濱〉了。跑題也是個人特色,這樣的落語家也不錯吧?」
卯嵯巳 純玲洲說著,擺一臉跩樣。
「回到正題,兩人後來返回租屋處假寐一會兒。結果梅莉真的睡著了,蓮子則是早早就起床去研究室報到。趁著午餐的空檔,她上網查了自己昨晚找到的銅板價值,結果林林總總算起來居然值這樣。」
她比出食指。
「一萬?」
搖搖手指。
「十萬?」
這次連頭也跟著左右擺動。
然後她停下動作,用誇大的嘴型語音量說:
「是一百萬呀!」
「這下蓮子樂不可支,下午直接跟教授請假要去換貨幣,不過她調查的太少、行動太快。」
「要找到願意收集古貨幣的組織單位還需要花點時間接洽。即使如此,她還是自以為一百萬已經到手似,去買了一打酒先開幾罐喝過才回租屋處。」
「嘿嘿嘿嘿……」
她不規律地搖搖晃晃,左手往前一推。
「梅莉,我發財了。」
「怎麼了?」
揉揉眼後,純玲洲立刻恢復醉酒的樣子,右手握空拳提起來。
「這些銅板值一百萬,這樣一來不做什麼鬼實驗,甚至不去工作也可以生活個一兩年沒問題。」
「妳之前不是才說要好好做研究成為物理學家研究境界提出學說嗎?」
「那麼麻煩的事已經不想做了。教授只會拜託些麻煩工作,學長姐只做實驗要我替他們整理資料,麻煩麻煩……我們來喝酒開心一下吧!」
右手一遞後,純玲洲改面朝另一邊出手收下。
「好好。」
「就這樣蓮子大口大口喝酒,梅莉小口啜飲。很快就把酒喝完了。」
「酒沒了呀!正好也想要下酒菜,我再去一趟便利商店……」
高跪起來後,復又趴到地上。
「蓮子、蓮子!」
蓮子像瞎子摸來摸去找到鬧鐘看了看。
「怎麼啦……這不是才下午兩點嗎?兩點?兩點!啊呀呀……頭好痛……是宿醉嗎?」
「妳昨天喝太多酒了。」
「對了,我跟人約好要把銅板換成現金。」
「銅板?」
梅莉皺緊眉頭回答。
「對!價值一百萬的銅板。」
「妳作夢夢到的吧?」
「什麼夢到?就是我們凌晨去落語寄席時發現的銅板啊!」
「去是去了,但沒有那種東西,是不是妳幻想出來的?」
聽到這句話蓮子馬上從被窩裡彈出來翻箱倒櫃,但就是找不到她的銅板。她更加急了,要去衣櫥翻動梅莉輕飄飄的洋裝時受到制止。
「蓮子,妳坐好。」
「是。」
兩人面對面跪坐。
「妳之前說,就算畢業了也不想放棄對境界的探索,要成為物理學家,要讓秘封俱樂部直到畢業後也能繼續下去對吧?」
「是有說過……」
「最近妳去研究室也總是無精打采,振作一點,我也會支持妳的!」
雙手撐在地板上,梅莉整個人往前逼近到蓮子面前,眼對眼。
「我會努力!」
「就這樣,蓮子後來順利從大學畢業接著拿到碩士與博士學位。這天她去面試後得以擔任研究團隊的領導,回去之後立刻開心的跟梅莉報備。」
「梅莉,多虧妳以前點醒我,現在才能有這種成就。」
「不……都是蓮子努力的成果。」
「可是妳的激勵絕對不可或缺,我這次在正式就任前有一些空檔,我們去國外輕鬆幾天吧!」
「梅莉先是別開臉,蓮子不解地要重新對上臉後又被梅莉錯開。接著梅莉起身來回渡步,最後終於面向蓮子。」
「妳等我一下……」
「梅莉去衣櫃堆疊的洋裝底下找出一個小包,打開來裡頭全是幾年前找到的銅板。」
「妳不會生氣吧……」
「我感謝妳都來不及了!」
她用力跪倒在地。
「這些年妳每天替我洗衣服煮飯,雖然偶爾會抱怨但還是會幫助我,也自己打工賺錢甚至偶爾貼錢給我,我謝謝妳都來不及了。妳是最棒的,今後永遠在一起吧,梅莉大明神呦!」
她兩掌擺到頭頂合十。
隨後掌聲掩埋了劇場,而大紅簾幕也緩緩從兩側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