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貘》·星空凛

卷一

周末的时候，真琴来我家探望我的母亲，带来了新鲜的柿子。洗干净后放在盘子里，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能倒影出四周的景色。

母亲的病并没有太大的好转，但是也没有继续恶化，每天昏昏欲睡，食欲不振，一点一点消瘦。同时也没法伸手抚摸我的头发，说出安慰的话语。

我知道她每天都会担心自己给我跟父亲所增加的负担，然后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

“伯母，不要想太多，我向神社的巫女祈福过了哦。”真琴安慰她。

母亲笑了笑，大概是想说好孩子。但是却没有力气说出口。

“是山上的那个神社吗？”我问。

“恩，巫女告诉我，伯母一定会恢复的。”

“......谢谢。”虽然那个神社带给我更多的感觉是日渐增长的恐惧和疏远，但是真琴的这番好意我却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窗外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我一转头，便消失了。但是在那片刻中，真琴却认出了对方。

——“阳子......”她低呼了一声。

母亲眼里露出了惊恐的神色。我砰地站起来，然后冲了出去。来到街上，阳子的身影闪过了对面的转角，我便没有追过去，即便是抓住她，又有什么用呢？

但是，莫名的情绪却让我怒不可抑。

“——不要再靠近我了！”冲着那个转角吼道。

阳子没有回应，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不过我想起，这是我第一次对她这样大喊。

——摘自《雨女》 Paki

房间的门被礼貌地敲了三下。晚饭时间到了。

西木野真姬转过头，看着那扇白色的门犹豫了很久，握紧了衣领里的勾玉，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正要前去开门，却忽然听见放在书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疑惑地回过头，然后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是大概两小时前在学校告别后就各自回家的星空凛。

难不成又是问作业什么的？

这样想着，西木野真姬便接通了电话。“怎么了？”

“......那个，真姬。”星空凛一向元气干净的声音显得有点犹豫和不安。说话间还夹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西木野真姬觉得她应该是在外面。

踌躇了很久都不见下文，西木野真姬便有点不耐烦了。追问了一句。“你在外面？”

“恩。”

“不回家吗？”

“......今天爸爸妈妈去亲戚家了，我一个人。”

于是她就明白星空凛的意思了。转头看了看那扇白色的门，思索了一下。“......比起来我家，还是让我去你家陪你好了。”

“诶？没问题吗？”

“恩。”倒不如说，求之不得。

西木野真姬再次看了一眼那扇白色的门，阴森森的像是野兽在黑夜中的獠牙。她跟星空凛告别后就立刻从衣柜里翻出换洗的衣服，然后是充电器，书包，要看的书，检查妥当后就拿起手机推开门小跑着下楼。

跑到玄关前假装有急事一样说了句我去别人家留宿后就立刻开门，冲了出去。

星空凛最近有点奇怪，西木野真姬并不是没有发觉，遇见自己后欲言又止的次数越来越多，而这个欲言又止并不符合星空凛一贯的性格，甚至让人不得不在意。

纵然她在平日交谈中表现得跟往日无二，但是跟她交情甚久，西木野真姬不可能察觉不到自己朋友的别样。就像是星空凛不可能推测不出她话语里带着的情绪，有时甚至是脚步节奏不对，都藏不住心里的思绪。

西木野真姬并不想告诉星空凛关于自己所面对的那些危险事物，但是却又抵不过对方的一再追问。只能断断续续说些表面的东西。

而星空凛则没有太大的惊讶，即便她自己并不具备能看见其他东西的能力——但是并不会惊讶，就是这样而已。

——真姬不会伤害别人的吧？

星空凛那时只是问了一句。

西木野真姬下意识就立刻回答“当然不会”。但是末了，却如鲠在喉般难受不已。不是因为自己不知道能不能真的能做到不牵扯他人，而是因为星空凛那样平淡地问着自己是不是会伤害别人这个问题。

对，不是因为自己能力，而是因为她的问题。

一再确认般让梦境变得破碎。而逐渐显露出所有要面对的现实，如同毫不过分的谴责，即便是为此而赔上性命，也丝毫不过分。

在雨中奔跑着，但是踏出的水花却又在身后凋零成涟漪。西木野真姬一步一步往星空凛家接近，而心里却莫名觉得难受。她变得害怕，很久之前开始害怕——而这份害怕在矢泽妮可面对红线时露出那份恐惧时更加强烈，像是一双轻轻从天而降的手，围成牢笼，将她温和地包裹在其中，温和，却寒冷无比。

西木野真姬害怕挚友因为自己必须要面对那些不知何处而来，又没有明确去处的怪物而离自己而去。甚至将自己看成是灾难。

背叛......

她叹了口气，通往星空凛家的方向有一条上坡路，在这种地方浪费体力并不是一件值得推崇的事情。于是西木野真姬便想着一点一点慢慢走上去。

走到大概一半的时候，前方路灯光线后方却看见一个陌生的影子站在那里。她愣了一下，总觉得有点熟悉——气氛，以及四周的空气。

西木野真姬站在了原地，而那个影子也没有往她的方向靠近，一动不动，甚至毫不随雨丝而摇晃。

于是她撒腿就往反方向跑。

不能把任何奇怪的东西或者人带到星空凛家里，不然会让对方受到困恼。西木野真姬收起伞，一边奔跑一边往后看了一眼，正如她所料，那个影子正扭曲着诡异的四肢向自己追来，看不清外貌，只有一片浓稠如油性笔涂抹的黑色。

万人影子。西木野真姬记得园田海未这样称呼。

她一边计算着距离，一边从衣服领子里掏出了勾玉。

黑影窜到西木野真姬后背时，她也正好用折叠刀划破了手指，挤出了血滴。放出两只“守”，让三只不属于她的世界的生物缠斗在一起。利用这个空隙，西木野真姬跑进一旁的商场。同时，从来不远离主人的“守”也随着她的移动而脱离战斗跟随而来。

追来的黑影看见满商场的灯光明显停止了追赶，直勾勾地站在雨里盯着里面。偶尔来往的人没有注意到它而从四肢穿过，丝毫不觉不妥。

西木野真姬钻入人群里，看了看那个黑影，确认对方只是站在原地而不会随便移动后，她便在货架之间穿梭着，最后绕到后门逃走。

其实西木野真姬遇见过不少这种影子，因为见识到矢泽妮可那时与之对抗后会造成怎样的破坏性而一直避免着针锋相对，进入有灯光的地方，随后在对方不注意时绕走就可以了。

而所幸，这种东西似乎并不懂得寻找后门这个技能，一旦西木野真姬进入商店或者什么它所不能靠近的地方，便会在入口处干站着。非要她从这地方出来才会去追。

只要有安全通道的饭店或者别的什么灯火通明地方，要躲还算是蛮轻松的。

就这样甩掉了那个黑影，西木野真姬有惊无险地来到星空凛家里。她按响门铃的时候看见门前的三色堇枯萎了，上次来的时候还特地叮嘱过对方好好照顾什么的，估计也全当耳边风了。

等了几秒，门开了。星空凛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袖衫出现在玄关。家里亮堂堂的全部都开了灯，西木野真姬觉得对方估计是觉得害怕了，独自一人。

但是。

“真奇怪。”进门后，她一边脱掉鞋一边嘀咕。“我记得凛你不是那种害怕一个人的胆小鬼啊？”

“......就不能允许我拥有一点少女心吗？”星空凛给她拿出一双拖鞋。

厨房里传来微波炉的提示声。从漫出的香味上来看，似乎是盒饭。

“没有做饭吗？”西木野真姬穿上拖鞋，跟着星空凛来到客厅后问。

对方摇摇头，然后说道。“真姬吃过了吗？”

本来想逞强是吃过了，但是肚子却不合时节地响了起来。西木野真姬脸一红，默默地回答。“......接到电话就出来了，没吃。”

“那一起吃吧，估计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星空凛好心地邀请。

在西木野真姬的印象里，星空凛绝不是什么小家碧玉的女孩子，通常一吃三碗泡面的事情还是非常普遍的，更不要说一盒小小的盒饭，对于她来说简直不过是闭上眼一口闷就解决的程度。

所以一开始西木野真姬认为这不过是星空凛为了客气而说出的话而已。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半个小时后，她看着连半盒盒饭都没法吃完的星空凛，心里受到的震惊无异于听见父母回家里吃饭的消息。

“凛。”

她吃惊地咽下嘴里的米饭，然后看着星空凛握着筷子却没有再动过，一双漂亮的眼眸盯着饭桌，不知道愣了多久。

西木野真姬这一声让星空凛回过神来。“啊？”

“你不舒服吗？”

“为什么这样问？”

——为什么这样问，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

西木野真姬在心里苦笑一声，然后叹了口气。“就算有心事，也不能不好好吃饭啊。”

对此，星空凛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非常简单地哦了一句。继续看着桌面发呆。西木野真姬想着如果二十分钟后对方没有吃的话那自己就把那半盒盒饭也解决算了。

但是就在她这个想法刚成型时，星空凛却开口了。“真姬，你会做梦吗？”

梦？

西木野真姬挑了挑眉。她自然很经常做梦，梦见的东西也是千奇百怪的各有不同，西木野真姬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值得回忆的。如果星空凛单纯是想问她做梦梦见什么的话，还不如用这点时间多算点数学题来得实际。

但她还是点点头。“恩，怎么了？”

星空凛抬头看着她，眼眸里是平日里难得的认真。“那，噩梦呢？”

“有的。”

“天天重复的噩梦呢？”

“......”看来病症所在便是这个了。西木野真姬心里嘀咕了一句，接着问星空凛。“凛你做噩梦了？”还是天天循环播放的那种。

这次星空凛并没有回避西木野真姬的问题，而是轻轻点了点头。“我做了一个噩梦，它每天都会出现——”

而这个梦的内容，说不定连西木野真姬本身都会惊恐万分。

星空凛眼里的那份认真非常熟悉，西木野真姬握着筷子，良久没说出一句话。而后瞳孔一点一点收紧，将面前那个人倒影在其中的身影越缩越小。她尝试说服自己不可能和不应该相信，但是无论怎样暗示，最后都抵不过越发混乱的心。

“你是说......”

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星空凛点点头。

西木野真姬啪地一声站了起来，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她又发现为何自己会如此激动——对啊，她为什么会觉得害怕？

不是因为害怕被抛下，而是害怕某些已经发生过而又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她同时却又发现，在这份害怕里，却又藏着一点小小的愉悦。

有些扭曲而安心的愉悦。

“明天放学。”西木野真姬最后深吸一口气，然后看着星空凛，眼眸安静。“放学后我带你一个地方。”

——她觉得她一定是变了。

星空凛点点头，而西木野真姬则在满心混乱里又坐回椅子上。

————

如同线一般越缠越紧的噩梦。越是挣脱就越是被束缚，而放任其纠缠，却不甘心自己变得遍体鳞伤。

这并不是任何只要忍耐就能过去的事情。

真相一定残酷得多。

星空凛抬头，眼前是一片阳光正好的景色。遥远的山里红色的鸟居却刺眼无比，自己脚下青石板道路微微散发着略烫的温度。她有时候会恍惚，原来梦里会感觉到温度的吗？是不是在这样一个梦中拥抱谁，亲吻谁，也能得到真实的回忆？并非只有图像和声音的残留，而是连触觉都能留下的那种真实。

......

自然应该不可能的。随后她又这样苦笑着否定。然后张开手，尝试握住一点什么，落在掌心的那片阳光是温暖的，星空凛真真切切感觉到，是温暖的。

温暖的。

——梦而已。她闭上眼睛提醒自己。

沿着青石板的道路，在阳光下一路走去，没有人，也没有营业的店铺，灰褐色的房屋模糊不清，却又并不恍惚，像是被滤镜所渲染的背景。

星空凛认识这个地方。她认为。

梦而已。因为现实里下着不会停歇的阴雨，看不见黎明黄昏，也看不见阳光月亮。

她不安而又无可奈何地沿着青石板的道路行走，一路走过那些模糊不清的房屋，一路走去，不见尽头。但是星空凛知道自己只能一路向前，不能后退，也不能停下，只能往前不停走，才能够离开。

啊啊，多么卑鄙的梦啊。

走到第两百二十二步，身后传来了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或许不是什么东西打翻，而是抛弃的声音。星空凛拿不准。

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因为她知道回头后会看见什么。没有脸的女人，断掉下半身的小孩子——不，是比这些都要可怕的事物。

星空凛感到阳光投射在身上的热度纵然而逝，随之而来的是真切到让她以为自己身在现实。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她只能奔跑，以在田径队所锻炼出来的优秀体能和速度，不停地往道路前方迈着脚步。

没有风，即便是跑起来也没有任何奔跑的感觉，但是星空凛却从两旁景物的快速倒退里知道自己在奔跑，狼狈不堪，像是逃离什么，而她也的确在逃离着什么。

身后有东西追赶着，不紧不慢，但是却越来越快，几乎要抓住她。

所以要再快一点，更加快一点。

感觉不到呼吸困难，也感觉不到疲惫，这大概是梦带给她的唯一好处。星空凛拼命逃离，妄想甩掉身后的东西。

——更加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计算着自己的脚步，一百，两百，三百，四百......

第五百步的时候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双朝星空凛伸出的手。

她想都没想，或者是，已经知道了结局而没有再思考，朝那双手扑去。但是，再她即将要握住对方的同时，那双手却猛地将她推开。

星空凛看着景物随着自己的重心失衡而迅速转换着。手，屋檐，白云，天空，以及一个熟悉而尖锐地笑着的影子。

她倒在对方怀里。如同倒进了冬季破冰的湖面，浑身彻骨地寒冷。

黑暗在眼前像是一双枯瘦的手，啪地将所有景色都封住了。

星空凛睁开眼。

“......”她发现自己正好卡在窗台上，脖颈处淌下了冰冷的雨，而眼前是公寓楼下如同萤火一般不足以伸手握住的马路。睡衣被淋湿，一半身子已经探出窗外，再往下，便再也不需要从梦里醒来了。

——好险。

她在心里嘀咕一声，然后将自己的身体拉回室内。坐在地上，任凭水滴打在地板上，滴答作响，在安静的房间里很清晰。而西木野真姬依旧在床上躺着没有醒来。一切悄然无息，而一切却已经过去了。

星空凛看着对方毫无防备的睡姿，而后捂住自己的眼睛，指尖落在眼睑上，能察觉到颤抖。

——好险。

她再次嘀咕。

但是下一次，就不知道能不能醒来了。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然后嗯了一声。星空凛放下手，看见西木野真姬一点一点睁开了眼睛。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凛。”如同叹息一般吐出一句。

星空凛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而颤抖。“真姬，你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