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恶人自须恶人磨
夏树和舞衣都认识鸟居江利子,她们看到这个即使笑起来也如豆腐般滋味清寡的女人,突然笑容甜蜜得如玫瑰松子糖,都吃了一惊。只有静留早已了然,江利子对某人的笑容越是甜美,那她越要对那位表示哀悼。而此时江利子左半边脸留下青紫的殴痕,让这笑容又是美丽,又是诡异。
在同来的车上,面对静留惊讶的询问,江利子简单地说了伤痕的由来。想到这个,即使此时如此剑拔弩张的气氛,静留仍然不禁看向夏树,眼神微微含笑。是啊,如果不打这一拳,那也不是夏树了吧。这个少女虽然执拗起来让人急死,单纯得让人担心,可是比起率性聪慧的鸟居江利子,沉稳冷静的水野蓉子,她还是喜欢这样的夏树。
石上亘是个仪表堂堂衣着讲究的壮年男子,面对素不相识却一副自来熟模样的江利子,他皱起了眉头:“你是谁?我认识你么?不要和我套近乎。”
江利子仍然是不急不躁地笑着说:“哪里的话?您虽然不记得我,但这几年我在日新堂碰见您好几回,今天在这里见到,也是有缘吧。”
江利子看见石上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对她打了个哈哈,说:“原来如此,不过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好么?”她就知道,她这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试探,已经收到了效果。
从刚开始,她就在默默地观察这里所有的人,很快地得出了一个结论——搞定了这个搅事的石上,这里所有的事都可以平息。而确定石上这个目标时,她已经在规划如何对付他,从他的外表、言谈、举止,迅速地找到他的弱点,一击即溃。
于是,她决定以石上左腕上的那只百达翡丽5131J黄金腕表下手。这只顶级腕表在全日本只有银座日新堂才能买得到,价值六百五十万日元,虽然作为年薪一千四百万日元的医大教授可以消费得起,但背后的故事,却不一定是其他人能得知的。
因为这种级别的百达翡丽新款腕表,只有VIP客户才能订购,而要成为日新堂的百达翡丽VIP,必须在五年内至少购买五只表……
如果没有其他渠道的巨额收入,石上每年都要用一半薪水去买表,这怎么可能?而如果是获赠的,若无企图和收益,谁会赠送如此昂贵的礼物?
而石上的态度变化也立刻告诉江利子,这里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她连准备的后手都不用了,已经占据了先机。
于是她笑得愈发温柔:“可是我现在就想和您说说话。”她已经极其自然地挽住石上的胳膊,“我也相信您不会让我等。”
还没来得及反应的石上身不由己地被江利子带到了窗边,等到两人背着众人站定,他定了定神,低声道:“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江利子并没有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可我想问,您想干什么?”此时她的声音和表情已经恢复到平素的冷淡,如四月天偶尔卷土重来的寒潮。
这个突如其来的反问一时让石上语塞,他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而江利子则是根本没有准备让他回答:“不过是想找个人帮忙背个黑锅推卸责任而已,这种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可是您看看,阵仗被您弄得越来越大,恨不得让整个大学都知道您心里那些不能见光的东西,我是说您傻呢?还是说您太傻呢?”
这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女人,说出的话如此的毒舌刺耳,高高在上的石上教授哪里能受得了这种气,他眼睛一瞪,就要发作,可是又听见对方的轻笑:“瞧,您要发火了,是不是如我所愿要把动静弄得更大,那我可得感谢您的帮助哦。”
刚才还在会议室左右局面的石上亘,想说的话全被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噎在喉咙里,他实在是气得要命,可是只能冷笑:“你是在吓我么?你以为我怕吓?”
“您当然不会,四十岁就突出重围成为兽医部的部长,只有您吓人,怎么会怕吓呢?”江利子语气恭敬,可听起来却又满是嘲讽,“可是我不是在吓您,我是在威胁您。吓是没有底气的,而威胁一定是有根据的。”
石上倒笑了:“威胁?你有根据?就凭我的这块手表?”他打定主意,如果有人追究,就豁出去说自己爱表成狂,全部收入都来买表,也不是不能糊弄过去。
“当然不止这个。”江利子淡淡地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能成功上位的,谁的屁股上不是一笔烂账?可是在您身上,那账只会更多更烂。我也坦白地告诉您,您有多少烂账,我现在不知道,但不代表我以后不知道。”这原本是暴露自己毫无底气的话,她却说得坦坦荡荡。
石上冷笑道:“这就叫威胁?小女孩,你还是太嫩了。我很忙,你别耽误我时间。”
江利子也笑了:“是啊,我是需要成长,就想拿您练练手。我得找个帮手,您的烂账谁知道的最多?您帮我瞧瞧,会议桌旁边那个穿深蓝条纹西服的,还有左边那个穿黑白千鸟格套装的,我该选哪一个?”
石上眼角一跳,脱口而出:“富坚,还有武内,你和他们勾结了么?”他可不知道鸟居江利子有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短短几分钟,就看得到那两位兽医部教授眼神深处对石上的嫉恨。像石上这样习惯于推卸责任,踩人上位的人,没有几个恨他入骨的对手,简直是笑话。
江利子笑而不语,愈发显得高深莫测。过了一会儿,她又忽地道:“或许我应该找她,可能更有效果。”她的目光指向,是舞衣身边刚刚走进来,穿着黑色连衣裙,约莫三十出头的女教师。
“你想和紫子胡说什么?”石上真的急了,注重仪表的他第一次露出了惊慌的神情。
江利子淡淡地说:“护理学部的真田紫子老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
原以为这个女人如她自己所言的一无所知,可是现在看来,她不仅知道自己在竞争部长时的对手富坚和武内,还知道自己在正在追求的紫子老师,自己还有多少事是她已经掌握的,石上心里越来越没底,他感觉似乎有一张网,慢慢把自己套牢了。
天知道鸟居江利子只是从刚才这个女老师的举止气质,以及她一进来就和舞衣打招呼推定她是护理学部的老师。而舞衣那一声“真田老师”,加上石上自己不打自招的“紫子”,女老师的姓名也昭然若揭了。而紫子老师一进来就把目光投向万人嫌的石上亘,眼神又是疑惑又是关切,恐怕只有女朋友能做到了。
这种推理拆开了其实很简单,而观察的一瞬间得出结论又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却的的确确是过人之能。而这种过人之能,却又能在刹那给本已心慌意乱的对手巨大到绝望的压迫感。
此时的石上正品尝着这种压迫感,他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开始的问话:“你到底是谁?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我想要做什么?我不想帮玖我夏树,也不认识那个小红毛,我只是不想让我的静留小妹妹失望,更不想让她自降身份,和你这种下流东西对决。”说话毫不客气的江利子的目光转到静留,总算有了一点温度,“至于我,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你只要知道,我是个不学无术蛮不讲理的富二代官二代,我有钱、有闲、有权、有势,对于我想对付的人,我最擅长死缠烂打、仗势欺人、穷追不舍、赶尽杀绝。今天你我对赌,我若输了,低头认错;你若输了,身败名裂!你若不信,便来试试。”这种横行霸道目无王法的台词,被她毫无起伏阴冷到极点的声音说出来,却有一种无形的震慑力。
她又斜睨了石上一眼,露出了漂亮又诡秘的笑容:“要不咱们现在就打个赌,我向这里的人公布我的律师妃英理的电话。”她体贴地把她的恋人兼专属律师水野蓉子的名字掩盖了过去,抛出了蓉子的老师妃英理,而这个响当当的名字,更有一份慑人的力量,“告诉他们我需要什么。恐怕我下楼还没发动汽车,电话就已经打到妃律师的办公室了。怎么样,你赌不赌?”
其实不用等石上的回答,她知道自己已经赌赢了。像石上这样的惯于推卸责任的人,必然色厉胆薄、树敌如林,他太虚荣,在乎的东西也太多,这种人最怕威胁,因为他不敢赌,也输不起。更何况一层层加上来的压力,早已经压垮了他的信心和底气。果然,就在江利子作势转身面对大家的刹那,她听见石上微弱的声音:“好吧,你说怎么办?”
江利子笑了:“很简单。”她面对会议室的一干人,提高声音,“石上教授说了,他责怪自己不了解实情,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如今他也愿意帮玖我夏树和那个……结城奈绪求情,教授?”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下,石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向校长深鞠一躬:“我愿意以部长的职位保证,希望您能原谅她们,给她们一个机会。”
这种变化实在突如其来,杉浦碧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讥刺道:“石上教授,我认识你多年,真不知道你是这样一个知错能改的人。”
江利子温声道:“这位教授,您就不要苛责石上教授了,刚才他还和我说,为了弥补错误,他愿意补偿结城奈绪,自愿承担她今后的学费和生活费一直到毕业,将她培养成材,希望结城同学不要拒绝才是。”
“你!”石上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真想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可是怎么能说得出口,何况这里还有紫子的注视?他连忙换作笑容,说:“是的是的,结城同学和你的母亲,你们可不要拒绝哦。”
他脸上的笑容让杉浦碧也忍不住笑了:“那么美国记者和国际舆论的压力呢?你不会再让这孩子来承担吧?”
石上的笑容有些凝滞,却听见鸟居江利子如他的发言人一样接口道:“堂堂的兽医部部长怎么会怕压力呢?当然是自己勇敢面对,一力承担。您看咱们日本的首相大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还不是活得风生水起、笑容可掬?”
所有的事还未尘埃落定,但江利子知道,自己已经不需要在这里。她不再说话,径直离开。她还是被热心的舞衣叫住,关心地问:“您的脸怎么了……要不要我帮您敷点药?”
“不用了。”江利子用手托着越来越疼的脸颊,“生平第一次有人敢打我的脸,这可挺好玩的。本来想玩玩那家伙,哪知道我的手下不解风情,那只揍我的手,已经剁下来沉到东京湾了。”
她说得如此平淡,如同家常便饭,这让一直注意着她的石上一个激灵,不禁向她看去,结果看到的是江利子毫无表情的面容和眼睛。而他也深深地体会到,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尽管学医的他,对于断手断脚已经习惯,可是如果断的是自己的手,他一辈子也不会习惯。他庆幸这个人将要离开,并决定自己好好地遵守刚才说过的话,保护好自己的手脚,不至于和身体分离。
“江利子……”在走廊准备点燃那支闲置已久的烟,江利子听见静留温雅的声音:“谢谢你,江利子。”
江利子回头,她的目光无视地掠过有些无措的夏树,直接面对静留,她露出难得的温暖眼神:“面对正人君子,你用你的正道。对付斯文败类……就用得着我这个斯文败类。我不是轻视你的能力,而是怕对付这种人,会弄脏了你的手,玷污了你的口。”她冷淡外表下的脉脉温情,如寒秋中穿破云层的一缕阳光,让人觉得分外珍贵。
此时她的目光终于盯住了静留身旁的夏树,语气平淡地问:“玖我小姐,你是不是准备对我说些什么?”
夏树面色尴尬,可还是紧了紧先前揍过江利子的拳头,逼迫自己看向这个发誓永远不想见到的人,低声说:“我想说,谢谢你,对不起。”
江利子似乎用欣赏名画的眼神看着夏树,终于在少女的红晕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的时候,展颜一笑:“你不用说谢谢,我也没有帮你。我这么做,就是为了报复你。”
“诶?”她的话、她这个人,真的是太难理解。夏树从未听过这样的报复,谁会用帮助来报复别人?
“我说了,生平第一次有人打我的脸,我绝不原谅。我剁不了你的手,可我找到了更好的报复方法。”江利子笑得愈加欢畅,“你最讨厌的人偏偏在最要紧的时候帮了你的朋友。因为朋友,你没办法拒绝这种帮助,你还必须谢谢我,对不起我,向我低头。而当你做这些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比吞了一个大苍蝇还要难受?而且这种难受还要持续很久很久,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好开心,开心到忘记了脸疼,简直开心得要命!”
说完,她擦亮了火柴,小木棍上的三角形火苗,如同一面小小的骄傲的旗帜,在向夏树耀武扬威。丢下一串笑声,留下一缕薄烟,她就这样扬长而去。听见身后夏树怒气冲冲地大叫:“你这个混蛋!”她的笑容愈是如星光般璀璨闪烁。
她真是尘世的恶之花,天生的坏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