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对不起!”
万万没想到,静留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的。
这样一场危机,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戏剧性地解决,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玖我夏树和结城奈绪的处分虽然不可避免,但也不过是心慈手软的口头警告、深刻反省,有迫水开治、杉浦碧,特别是石上亘教授不顾一切的极力担保,还有什么问题呢?
当喧嚣散去,她和静留匆匆逃离了人群,四目相对时,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许该解释的东西有很多,可是一切又不需要解释,沉默是心灵的相惜,沉默是最好的包容。
就在这时,夏树清澈的眼睛里那如泣如诉的真情,让静留的赤瞳如朱砂晕染,染红了眼眶。她勉强一笑,低垂下眼帘,轻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静留眼睛里的回避和凄然让她着慌,她们此时正蜗居在江利子丢给静留的车里,空间狭小,连呼吸都在交错,夏树却觉得,静留离她这么近,却又那么远,像是有一种随风而逝的飘忽。她连忙说:“要说对不起的是我,我让你在这么多人面前……”
“不。”静留忽地抬起手,纤长的食指按在夏树的唇上,火热的唇和冰冷的手指,这一刻的相触如两个世界的交融。夏树内心的火热像是传到了静留心中,她终于不再矜持,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夏树的薄唇,终于,一点点的,柔软细腻的手掌温柔地抚摸夏树的脸颊,眼睛逐渐潮湿,带着被雨水浸透的喑哑声音:“是我对不起你。”
“静留……”
“夏树,对不起!”静留的微笑如平湖泛起涟漪,“是我不好,得了这样的病,让你伤心……”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如雨滴般点点落下,笑容却如同雨水洗过的天空,愈加清丽明净,“人生这么长,没办法再陪你走下去。还有,这么晚才认识你,真是……真是对不起!”
“不,不!”夏树扑过去,将静留抱在怀中,已经身患绝症的静留,在这个时刻考虑的还是她,这样的女人,她用生命去疼惜也不够!即使剩下的时间不多,她也要用她坚实的怀抱告诉静留:有她在,不要怕!“一点都不晚,无论什么时候认识你,都不会晚!我会一直陪你走下去,走到没有路的时候,我会开一条路给你!”
静留含着泪笑了,在夏树的怀中,她微微地震颤,气息扑打着夏树的耳廓,像一只寻找花朵的蝴蝶:“夏树,你多好啊。而我,配不上你对我这么好。我其实很自私的。总有一天……怕你会孤单,希望你忘了我,可是又希望你记着我,当所有人都忘了我时,还有你惦记我,记得有一个藤乃静留,她来过,她很好……真是的……夏树,真是对不起!”
夏树只是摇头,泪水落在静留的肩上、发间。夏树想说的太多,她想告诉静留,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认识了你;和你在一起是最美好的时光;和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意义;再给我一万次的选择机会,我还是要选择认识你、陪伴你、为你付出我的一切;我多想能亲口大声地对你说:“我爱你!”
可是她不会甜言蜜语,也知道她不用说,静留自然会明白。这个柔弱的少女,是玖我夏树的灵魂。
“别哭了,傻孩子。”静留又捧起夏树的脸,漂亮的脸颊湿漉漉的,眼睑映着令人心疼的淡红,“你这样我怎么放心走呢?”
“走?”这个不祥的字眼让夏树内心咯噔一下。
“傻孩子,不是你想的!”看到夏树突然煞白的脸色,静留连忙解释,“在来的路上,我已经接到爸爸的通知,后天的机票,去纽约。”
她们都沉默下来。静留没有再像以前那样说自己是去哥伦比亚大学读书,夏树也明白,静留将重新踏上她母亲十六年前的旅程,只是不知道是否如同当年的回忆,离开之后一去不回,再也不见……
不,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我走之后,你在这里安安心心的。好好读书,好好生活,攒点钱,假期可以去看我,我带你在纽约逛逛,我对那里很熟的。”静留握起夏树的手,絮絮地交代,如同面对一次旅行,一趟单身赴任,用这种最家常的态度,试图冲走悲伤,“和舞衣、佑一些好朋友好好相处,还有奈绪,不过不许喜欢她。”
静留话音刚落,夏树就抗声道:“谁会喜欢她啊!我只喜欢你!” 这句表白自然而然,像是发自内心共识,天地伊始就存在的真理。
听到这句暖心的“我只喜欢你”,又看到夏树蹙眉竖眼的样子,静留微微笑了。她不想夏树沉浸在悲伤中不可自拔,能让她恢复常态这最好不过了。
“那么,你都听我的咯,还要好好听教授的话去学习,医生的誓言要求对知识传授者心存感激,何况我看到那两位教授又是那么好的人。”
“知道啦。”夏树乖巧地点头。
“还有……”静留踌躇了一下,“在家能不能听妈妈的话呢?我没有妈妈,所以很羡慕你,还有奈绪同学,你们能有关心、爱护自己的母亲。我更不希望你因为和妈妈闹矛盾,在家生活得不开心。”
对静留所有指示都言听计从的夏树,面对静留这番语重心长的话,却如同触到了逆鳞,她倔强地低下头,沉默了良久,低声道:“我做不到。”
静留没有急着去反驳她,只是稍稍等了几分钟,柔声道:“擅自说一下让你做不到的事,是我不好。可是我也很想了解,夏树那么抗拒学医,是不是和你妈妈有很大关系?”她回想起在会议室那一幕,那是她刚刚抵达时看到的,迫水提到纱江子博士,却让原本已经想要屈服的夏树转身逆向而行。此时她语气诚恳:“我也想了解夏树,可以么?”
静留看到夏树陷入了更深的沉默,而在这沉默背后,是内心的激烈交战。她也看得出,这种交战是痛苦的,难以言说的,甚至让她一度想开口让夏树放弃做出艰难的决定。可是她还是忍住了,她知道纯净如水的夏树内心容不下阴影和杂质,因为痛苦和难以言说,所以更要说出来,夏树的痛苦不向她说,还可以向谁倾诉呢?
所以她耐心地等,默默地握住夏树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终于,她看见夏树抬起了头,眼含热泪,满面羞惭:“静留,如果我告诉你,你会不喜欢我,瞧不起我,怎么办?”
“我不会的。”静留坚定地摇摇头,“因为我了解你,没人比你更单纯、更诚实。”是啊,在来时的路上,连江利子都笑着说,这少女如一道阳光,干净到让灰尘都无法容身。
可是夏树眼睛里的痛苦愈盛,她带着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凛然神情,一字一顿地说:“不,你不了解。其实,我是个骗子!我一直在撒谎!”
“骗子?撒谎?”无论静留多么聪慧和善于体察人情,她也无法想象会将眼前的少女和“谎言”这个词联系起来,夏树的性格,不就像舞衣先前在校长面前说的那样“她从来不说谎”么?
“为什么这么说?”静留柔声问。从夏树含着疼痛和难堪的眼神中,她知道这不是空穴来风。尽管这背后藏着痛苦,可她必须去问,夏树开了头,就预示着这少女已经无法忍受隐瞒,而一个体贴的爱人,此时也应该如同辣手仁心的医生,割去病灶、引流出脓液,才能让伤口痊愈。
夏树没有立刻回答,她思索了一下,像是在整理思路。但时间并不长,因为这个秘密是在她心里酝酿已久的,可是这两年来却无人可以倾诉,有时候夜深人静,她也会怕,怕这个秘密有朝一日会烂在心里,而自己的心也会被腐蚀,变得阴暗腐烂,不可见人。
可是她现在有静留,全心全意信赖她、喜欢她、包容她、理解她的静留,这是多么幸运啊,如果这个世界有神灵、有天使,那一定是藤乃静留的模样。
夏树对着静留,像信徒在神的脚下,奉献上自己虔诚的信仰,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两年前,我正在备考大学。”
“你知道的。我一直想考机械专业,可是因为妈妈的反对,所以不是很敢明目张胆地准备相关专业的考试。一直以来妈妈就希望我能考医大当医生,或者继承她的衣钵做一个医学方面的研究者。而那时舞衣也在和我一起备考,因为她妈妈因病去世,所以她立志做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我们俩成天在一起,看到她那么积极地为上医大做准备,所以渐渐地我也觉得,考医大也不是那么坏。那个时候的我,喜欢机械,可是也并不像你见到我时那样讨厌医科。所以对志愿犹豫不决,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抬眼看着静留,目光羞怯,“静留,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意志薄弱,毫无主见的人。”
“不会啊,夏树那时只是高中生啊,妈妈的强烈愿望和热情有感染力的朋友,让你做出这个选择再正常不过。”静留的微笑带着令人安心的宽慰,“我不也是这样,明明喜欢诗歌和戏剧,却听从爷爷的主张考了法学院。所以夏树经历过的一切,我都能理会。”
她们重拾一星期前刚认识时的话题,却有一种亲切又超然的感慨万千。真的,她们真的是认识才一个星期么?这么短,时间不够用得让人心疼,可又好像长得像一辈子,那一辈子的相守相知,让她们已经离不开彼此。
夏树看着静留,说起这个话题时,她是那么的无助怯弱,可是静留在这里,尽管这孱弱如一朵风中的虞美人的少女还在病中,可是这苍白憔悴的少女,就是她的依靠,她灵魂的支柱。
“不,我和你不一样。”夏树埋下了头,可还是牢牢抓住了静留的手,将静留带着凉意的手指暖在掌心,同时也是捉住了安心的力量,“那时舞衣很努力,天天去补习。而我还是那样徘徊不定,不知道自己该选择什么。就在报名时候,妈妈严肃地问我,如果让我报考医大,我愿不愿意。我犹豫了一会儿,说,还是可以试试的。”
……
“那好,你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很欣慰。”玖我纱江子博士在说这样的话时,惯于不苟言笑的面容也没有流露多少的喜悦,“可是我想说,医大的录取严苛程度仅次于东大法学院,所以不是你随便说说就能考上的。”
“并不是非得考上不可,也可以有别的选择吧。”可是在母亲审视又期待的目光下,夏树的这句心里话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既然立志,一定要贯彻始终。”纱江子用做出决定的语气说,“你的数学和理科成绩不坏,英文有从小打好的底子,至于国文,我也可以放心地把你交给高中的老师,你通过第一轮的大学入学中心考试应该没有问题。可是医大的专业知识考试……你现在再去补习,已经太晚了。”
“那么是不是可以……”夏树想说的是可不可以放弃,反正愿望不是很强烈,而且她了解了她最想考的东工大的机械工学专业,专业考试的项目是数学和物理,这是她最擅长的学科,应该可以考得上。
“是的,可以!”纱江子不容置否的语气让夏树吓了一跳,还以为妈妈出人意料地改了主意,“我可以帮你补习。医学专业方面,我还是略有自信的。”她的话有一种骄傲到了极致的谦虚,在学术界习惯了如此表达,在女儿面前她也没有考虑过让自己变得柔和。
妈妈的话没有反驳的余地,这位在世界学界都堪称权威的科学家,在女儿面前也保持着权威感。自从和不忠的丈夫离婚,独自抚养女儿之后,越来越多地将自己投身于事业,和女儿交流的方式也越来越粗糙简单。其实她很爱相依为命的独生女儿,可是母女俩性格如出一辙,都不善于交流,只有在心爱的人面前才会袒露心扉、温柔无限,而对于人到中年的玖我纱江子,那场失败的婚姻和爱情似乎已经把她恋爱的热情消磨殆尽。
“可是妈妈亲自给夏树补习,也是个交流感情的好机会吧,”静留听了夏树的述说和袒露的内心想法,感叹道,“我小时候多么羡慕同学们有妈妈辅导功课,爷爷奶奶虽然很爱我,也很有学问和修养,可是没人能代替妈妈的细腻和温柔的。”
夏树苦笑了,她理解静留的想法,也深深地体贴同情她,可是玖我纱江子博士虽然也很有学问和修养,但恐怕除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鸨羽幸平大叔,没人能在她身上找到细腻和温柔这两个词。
可是她还是很爱很爱妈妈,打心眼里感谢她为自己的付出,愿意为她的愿望而努力,直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