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aith 于 2016-10-25 19:05 编辑
And Let Me Love
下午一點,大吉嶺站在桑德斯仿紐約最有名的廣場旁等候,穿上秋季風衣的身影在幾片落葉下高貴卻寂寥,偶有幾名帶著球具的網球球員經過,以熱絡地宛若老友的態度打招呼,那是她唯一會揚起笑容的時候。
在此處,全校師生以支援戰車道為己任,無論是誰也認得出來聖葛羅莉安娜的隊長尊容。過去風風雨雨的校風隔閡,誇張不實的交惡謠言,隨兩校頻繁舉辦的練習賽交流,至三年級的即將畢業,改朝換代,於今日海風吹過的午後變得恍若隔世。
大吉嶺有時會思索,如果當初沒有接受異想天開的邀請,沒有踏出第一步率隊來到桑德斯,自己此時會站在哪裡,會在哪個地方想著什麼?
而在這些思緒中,某位喜歡從雪曼戰車探出頭開心揮手的對象,是否打從最初就不會存在。
……胸前的軍牌好像在發燙。
大吉嶺的手指輕輕勾纏顯露於脖子的銀鍊。
是因為胸口熱了起來吧。自己會有什麼未來是模糊不清的,但一想到回頭就會看到堅強後盾──走上這條道路以來認識的朋友、夥伴以及付出真心的戀人──便覺得不管遇到多大難題,即便無法迎刃而解,至少到最後總會有辦法的。
稍微被傳染桑德斯的樂觀主義了呢,不過,也沒有不好。
這時,聽到了異國語言,使她看向經過身邊緩步走去的兩名女學生。
原以為是德語,但仔細一聽,應該是荷蘭語(Dutch)才對。從略知的單字猜測,是在談著世界排名和績分的事呢……。
長崎是荷蘭商人自1640 年來,唯一獲日本容許的通商港口,因此成為西方工業革命和科學知識輸入的首站,教堂甚多,身為腹地的佐世保也充滿當時從荷蘭來的傳教士,這些帶著西方知識的人們,在日本本土開始了從醫學、數學乃至科學的『蘭學』革命。
以戰車道歷史而論,荷蘭在二戰爆發前雖宣佈中立,卻無法避免他們被納粹帝國侵佔,當其他國家發展出精密的戰車技術時,荷蘭對戰車比賽的熱忱始終原地踏步,可能適逢文部省為籌組世界比賽而到各國宣揚,桑德斯也吸納了不少藉由情報資料絕查不到的新星吧。
「喬裝打扮登艦是想當spy嗎?我可不會允許的。」
細高聲調粗率地打斷大吉嶺的思緒,碧藍色的眼瞄了瞄雙手放在頭後、趾高氣昂走來的矮個子少女。「我只是一般的觀光客哦。」
「觀光客不會一登艦就把我們隊長──……把我們的學生擄走。」
「正好相反,我是被凱伊さん帶走的,帶回宿舍。」
「我、我才不想聽這個!」亞理莎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臉龐脹紅,但其實她想得可能很正確,大吉嶺在心底自我解嘲地回答。
「桑德斯的荷蘭交換生很多嗎?」
「蛤?」楞了楞,亞理莎幾秒後扁嘴道:「也不到很多,大多是凱伊さん引荐來的,那位閣下認為初次接觸戰車道的學生會有巨大熱情,足以改變規則。」
但如果要我來說,亞理莎持續抱怨,鍛鍊什麼都不懂的新生實在麻煩死了。
「……就像大洗那樣嗎?」
「對啊,誰知道會更好或更差呢?反正桑德斯有資源做實驗。」
──……說得也是。大吉嶺輕嘆口氣。
有空間放手一搏,去嚐試從前沒有做到的事,也被支持著開創新局面,如果要說桑德斯最讓人欽羨的地方,那無疑就是具備失敗的餘裕。
「妳們聖葛羅莉安娜又如何?」亞理莎不覺得自己是在給予警告,只是敵校的毫無動靜讓人焦急。「再不趕快交接,磨練妳們的新隊長,其他學校可是都越走越遠了。」
大吉嶺沒有說話。移轉隊長執務這件理所當然的事,卡在三大會的意見和其他小派系的爭執間,變得情勢詭譎而錯綜複雜。儘管不認為白毫處理不來,但可以的話,想讓後輩更無後顧之憂,所以需要一個一旦執行就能斬草除根的計畫。
此時,一臺左駕的寶藍色敞篷車開來面前,駕駛的左手臂靠在車門上,右手拿開墨鏡,露出燦爛的笑,那是凱伊。
「久等了。」她朝大吉嶺點頭,後者自動打開門坐入副駕駛座,束緊安全帶時問著怎麼沒穿件外套,凱伊回了句到佐世保的公寓還有衣服、不用擔心,之後將目光停在後輩身上。「Alisa,休息時間嗎?」
「是啊,Ma’am」亞理莎苦笑地說:「下次來看看吧,大家很想念您呢。」
「我知道了。」凱伊的淺笑依舊,藍眼裡卻浮現些許歉意,很快地,她戴上墨鏡掩蓋情緒。「那我們去約會囉,Bye bye、Alisa!」
「路上小心哦!」
明顯依依不捨的少女,站在揚長而去的車後道別,大吉嶺一手壓著被海風吹亂的鬢髮,一邊問:「不要緊嗎?她應該是想說“她”很想念妳。」
「我也很想念……這一切。」長長的手臂,細白的指尖,俐落輕快地操縱方向盤。穿著白色襯衫和淺藍牛仔長褲的凱伊,當風吹散顏色濃郁的金髮時,使她看來形象豔麗卻也氣質銳利,彷彿一把千錘百鍊的鋼刀,該斬便斬。「但是,不放手的話,誰也無法前進。」
「或許妳是個殘酷的人呢,就像小孩一旦滿18歲就把他們趕出家的美國父母。」
「蛤?妳在說什麼啊?」
哈哈大笑的凱伊,輕鬆帶過為自我辯護的機會,因為事實上也沒有必要。
狡猾呢。大吉嶺喃喃唸了她一句,一手撐著車門,遠望沿路風景。
離開校舍後,趨近小型艇接駁的船塢,看起來像觀光客的人潮也變多了。
「我已經安排好快艇,可以不用跟他們一起搭小船。」
命港口商家將敞篷車先運回陸地,凱伊向附近攤販買了一串烤章魚,邊吃邊講解她的計畫。
大吉嶺不太明白桑德斯學院艦跟在地人固定交流的習俗,允許外校人士大量進出也代表安全警備的額外支出,更別提環境相對變得吵雜紊亂,這實在不是聖葛羅莉安娜封閉校園出身的她短時間內能坦然接受的情況。
妳要吃一口嗎?第五次拒絕湊來嘴邊試圖引誘的烤章魚,大吉嶺總算等來接駁快艇,船長是一名皮膚黝黑、身材健壯的中年大叔,就像一輩子都生活在海上,給人豪爽開朗的印象。
「大吉嶺,把手給我。」凱伊先一步跳下快艇,伸出雙臂,想要支撐穿著長裙與綁帶白鞋、不方便活動的約會對象。
大吉嶺一手放在那隻長繭掌心,腳尚未踏穩船延,另一隻有力臂膀已牢固環抱腰際──凱伊一把就將她抱下快艇。
「Kay、妳怎麼不說帶女朋友啊?」大叔佯裝責備地訓話。「至少我會用更舒適的船來接妳們。」
「我有說她是我女朋友嗎?」凱伊笑咪咪地回答,遞給大吉嶺一件救生衣,等她穿妥並安穩坐在椅上後,便蹲下來幫她鎖好固定鍊。
「如果妳對所有女孩都這麼好,那妳絕非正人君子。」大叔在凱伊耳邊悄聲說:「但妳還會是我的好友,所以記得傳授幾招。」
「小心回去我告訴你老婆哦。」
「哎!我是開玩笑的啊,just kidding!」
大吉嶺安靜地看著凱伊跟年紀相差甚多的“大叔好友”閒聊,覺得非常新鮮有趣,不僅是這份遠離東京市區、海景靜溢卻人聲鼎沸的奇妙環境,還有在學園艦和戰車比賽時根本不可能見到的,凱伊的另一面。
快艇駛動時,激起一片白色淺浪,偶有海鷗低空飛翔捕魚,刷地一聲劃過大吉嶺的耳際,噴起冰涼水花。
「從佐世保向北的海面上,一共綿延208座島嶼,因為數目眾多,所以總稱“九十九島”,是日本最西邊的海洋公園呢。」為初次來到自己家鄉的戀人解說,凱伊看來十足驕傲自滿。「這裡也是日本少數能跟海豚近距離接觸的地方哦。」
「有海豚嗎?」大吉嶺難掩期盼地反問,沒發現音調不再是平日的穩重講究,反而變得興奮高亢。
長年生活在學園艦,縱使航母艦開至外海,從高度而言也不容易看到跳躍海面的海豚隊伍。
「這個時節和距離應該看不到吧,但是,水族館有。」
「可以去嗎?」
「好啊。」凱伊覺得此時的大吉嶺真是可愛極了。
「還說不是女朋友,放屁。」大叔粗魯地啐了一口,就算沒人理他,仍能自顧自咧嘴大笑。
來到陸地,向大叔道謝後,凱伊再度把敞篷車開來迎接大吉嶺。車子上了高速公路,經過有名的展望臺時稍作休息。
凱伊牽著大吉嶺沿樓梯走上,在觀覽臺環顧九十九島美景,青翠色的島嶼像是落在海面的礦石,縱使是習慣海洋風景的大吉嶺,也不得不讚嘆從岸邊眺望而去的夢幻景象。
附近還有一座花田,秋季盛開的紫色大波斯菊在兩旁鋪疊小路,大吉嶺注意到每當白裙飄揚時,凱伊總會盯著她非常久,然後默默轉移視線,耳邊微紅。
「……我原以為妳不喜歡這樣。」舉高兩人相牽的手,大吉嶺說:「妳在桑德斯裡似乎不太自在。」
「我不是不喜歡。」凱伊微微嘆息。「如果妳只是普通朋友,我根本不用多想什麼,但我……公開的交往關係要怎麼互動呢?我不是很清楚。」
大吉嶺點頭,接受了這個解釋。「也許妳只是需要多些機會練習。」
訓練乃一切精進的基石。
「有句格言說,看遠是一回事,去那裡又是另一回事。」
「交往是一回事,公開又是另一回事嗎?」
「可以這麼說。」大吉嶺看向戀人的側臉,白色襯衫和金色飛揚的髮,在大波斯菊的花田中彷彿藝術家那倏忽即逝的靈感。於是她更加握緊掌中的手,告訴自己,這個人不能輕易放開。「走吧,去看海豚。」
「是是、這就走了,My Lady」
她們來到九十九島水族館已將近傍晚時分,凱伊大口吃下佐世保作為美國海軍基地、深受美式飲食影響的巨無霸漢堡,被大吉嶺四處牽著走,一下子說要看水母跳舞,一下子說快趕不及另一館的海豚表演,但本人又在海龜面前呆然佇立許久,還得要凱伊提醒才回神過來。
大吉嶺似乎是個對醜東西特別有興趣的怪人。凱伊摸摸自己的臉,不想深思那份癖好是否發揮在擇偶條件上。
「佐世保什麼東西都很大。」大吉嶺感慨地下了評論:「漢堡、烏龜、水母和海豚。」
「學園艦也是最大的哦。」凱伊笑著補充。
「還有其他大的呢。」拍拍某人如無底黑洞的肚子,大吉嶺掩唇而笑。「妳的食量。」
沒人給過她們半點側目,在不熟戰車道的平民眼中,這只是兩個感情良好的女孩子,趁著假日出來遊玩罷了。
就在大吉嶺跟戶外區的海豚互動拋球數十次後──有隻海豚甚至還咬球跑上來撒嬌──她總算覺得足夠了,應該讓給其他小朋友玩,凱伊則已經在旁邊吃完熱狗、可樂和爆米花。她覺得約會真是耗費體力的活動,還是因為最近沒參加戰車道練習所以體能變差了?
最後,努力地把水族館販售的海洋生物玩具塞進汽車後座,凱伊載著大吉嶺往最接近公寓的大型商場駛去。
「接下來要做什麼?」
「要吃晚飯了。我來做飯。」
大吉嶺眨著眼睛,是一張被嚇壞的表情。「我比較想吃別人做的飯。」
「太過分了,這麼不捧場!」
晚霞照在玻璃窗,停紅燈時,大吉嶺垂下肩膀,接受命運的殘忍。「上次凱伊帶著家政課自製餅乾來過吧?裡面還有蛋殼哦。薔薇果嚷嚷著是誰把暗殺兇器藏在餅乾裡,還打算去向桑德斯興師問罪。」
「……把殼挑出來還是能吃的吧?」凱伊咳了一聲,臉蛋微紅。「再給我一次機會,這次我是準備拿手菜哦!」
絕不會是引發命案的等級!戀人的拍胸保證,卻沒帶來基本安心。所幸大吉嶺把一切當成是交往的責任之一,勇敢地承接下來。
避免災害擴散的最好辦法就是自己吃光。
凱伊在陸地的個人公寓就如她的風格,高雅簡便的木製家具,寬敞的廚房,受定期整理而散發微香的沙發椅,除此之外還有大型的液晶電視、高級音響和佈滿牆壁櫃子的電影原聲帶CD。
「我不是很常住這裡……」在廚房處理燉菜和烤牛肉時,偶爾會拿手機跟另一頭的人詢問哪邊放著餐具或香料,凱伊現在正依照指示往高處櫃搜尋茶葉和茶壺。「但我記得……啊、在這裡!」
找到茶葉和泡茶工具讓她放心了,至少可以確保晚餐不好吃的話,有紅茶喝的大吉嶺不至於惱怒掀桌拂袖而去。
「──我才不會這麼失禮。」大吉嶺拿過她遞來的茶具組,走去廚房另一邊燒開水,聞了茶葉香氣後認許地點頭,準備泡茶。
她們做著自己的工作,閒聊從各校那裡得知的情報,但當大吉嶺在注茶時抬起頭,看到凱伊品嚐燉菜的背影,這份預想之外的居家氣氛、廚房中忙碌的年輕女性身影,忽然讓她覺得不好意思,靦腆地恢復了沉默。
已經可以想像今晚接下來的事。
吃完晚餐,一起清洗餐盤,大吉嶺會再泡一壺茶,坐在沙發椅觀看凱伊推薦的電影。
她們會一起去洗澡──至少,會被凱伊慫恿著一起洗澡──然後一起在床上入眠。
隔天,會一起醒來。
大吉嶺下意識摸著頸間銀鍊。
拿起茶杯的手指溫熱,卻不若此時此刻與此人同處的現實更讓內心激動翻湧。
昨晚在聖葛羅莉安娜的宿舍獨自醒來,窗外天空一輪冷清明月,照著牆壁懸掛的土黃色戰車夾克,她曾想過也許下一秒,那個人就會忽然拉開窗戶、得意忘形地跳了進來。
但與期望相反,整晚安寧無擾──整晚也沒能見到對方。
於是清晨天剛亮,整裝完畢的她便離開學園艦了。
等待不是她的性格,作為戀人,也沒有等待的必要。
「大吉嶺,明早我開車戴妳去長崎搭機。」凱伊把烤牛肉從烤箱取出,掌握刀具的手不乏力度,切開來檢查時,中心是漂亮的紅色,仍滴著肉汁,香料和鹽巴的調味讓人滿意。她端來餐桌,並彎腰親了大吉嶺的臉頰。「所以今晚要早點睡才行。」
「這是妳的計畫還是命令?」
「這是我的請求。」選擇不反唇相譏,朝淺淺微笑的大吉嶺翻了白眼,而後者並不在意,於是凱伊也只能苦笑。「來,開動吧!麵包也烤得很漂亮呢!」
──開動了。
看著坐在餐桌對面的戀人,心裡想得卻是與用餐無緣的事。
怎麼可能早點睡呢?她啜了口茶。
凱伊有時候就是太天真、太信任把話說得冠冕堂皇的大吉嶺。
……那天晚上。
大吉嶺又做了一個夢。
夢到跟凱伊在一起的夢。
醒來時,等肉眼適應黑暗,終能凝視躺在身旁鼾甜熟睡的人。
她輕柔地將對方的手臂移來自己腰際,鼻尖湊入溫暖赤裸的懷抱,數著豐滿雙胸上幾處殷紅吻痕,逐漸被睡意引誘而闔起眼。
金髮一如夢境那般,璀璨金線佈滿白色羽枕。
佐世保的夜,她跟她一起沉睡。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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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
1. 本篇篇名是上篇的後段句子。
2. 蘭學 - 日本江戶時代經荷蘭人傳入日本的学術、文化、技術的總稱,字面意思為荷蘭學術,引申為西洋學術(簡稱洋學),它讓日本人在江戶幕府鎖國政策時期(1641-1853年)得以了解西方的科技與醫學。
3. 看遠是一回事,去那裡又是另一回事(To see far is one thing, going there is another) - 出自羅馬尼亞裔的法籍雕塑家康斯坦丁‧布朗庫西,他是繼奧古斯特‧羅丹後20世紀最偉大的成就者,被譽為現代主義雕塑先驅。